第77章 芳心苦(1)

    第七十七章、芳心苦1

    “我想不为甄氏殉葬, 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甄漪澜说了这句话, 没有顾忌甄二夫人心里的滔天巨浪, 就静静地垂下了睫。

    甄二夫人这一次再也稳不住仪态的端庄, 甚至坐都坐不住了, 霍然站起身来,在地上来回地走了两遭。

    坐在亭中地板上的小火炉静静地烧着, 舔舐炉壁的火苗随着她走路带起的微风而轻轻地摇曳,发出哔剥的声响。

    甄二夫人回过身来,看着端坐在榻上,眼睫低垂的甄漪澜。

    她抱着些万一的希望,极力地压着声线,道“六娘, 这话可不是随意说得的。咱们府上虽然称不上百年钟鼎, 可你大伯父也是当朝肱骨, 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物。”

    她慎而又慎地问道“你从何处听到了什么”

    甄漪澜哂笑。

    在家族的荫庇底下舒适太久了,就连对危机的警惕都兴不起来, 只觉得自己身在簪缨世族, 天塌下来也有个子最高的顶在前头

    甄二夫人对她的态度十分的不满。

    她低声喝道“六娘”

    甄漪澜微微地顿了顿。

    家中的事,到底还有许多要落在母亲的身上,甄漪澜克制着心里的情绪,眼睫微微颤抖着看了过去。

    女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 让甄二夫人心里又是战栗, 又是心疼。

    她苦口婆心地道“覆巢之下, 安有完卵倘若家中当真要生出变故, 你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她说到这里,面色猛然一变,道“贵妃是不是也得了消息不然如何能这样轻慢、折辱于你”

    甄漪澜没有说话。

    甄二夫人就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苦命的六娘”

    竟就掉下泪来。

    甄漪澜微微地皱起了眉。

    她母亲素日里要强,并不是个轻易弹泪的人,她心中不由得沉了一沉,问道“家里是不是也出事了”

    甄二夫人拿着帕子捂着眼睛,在地下站了一时,声音只稍稍有些哑,听上去倒还四平八稳、轻描淡写的,道“你哥哥同你大堂兄出门去跑马,把腿跌伤了。”

    她收了帕子,眼周有一点融滑的红,倒是粉有些显糊了,只是她离坐榻有段距离,甄漪澜也并不能看得清楚。

    却不妨碍她心里像是被什么猛然间扯了一把似的。

    原本就在舌底揣度着的话带上了情绪,让甄漪澜的声音都有些失控,道“娘亲何必再自欺欺人大伯父虽然荣光满身,何尝把我们二房看进过眼里爹爹如今在家闲赋,就是将来哥哥成了人,娘亲,难道咱们家就要永远这样被大房踩在脚底下,蹉跎一辈子才好”

    甄二夫人面色剧变,想也不想地快步走到榻边,把手高高地扬了起来,却对上了女儿倔强仰起的头,一双眼睛里盈盈地蓄了泪水,抿着唇定定地看着她。

    甄二夫人心痛如绞,一把将甄漪澜抱在怀里,叫了声“娘的乖女”,哀哀地哭了起来。

    天赐元年二月初,三井巷的甄府起了一场闹剧。当朝参政甄闵夷的胞弟,赋闲在家的朝奉郎甄从瞻忽然将一纸诉状递进了大理寺,要求与乃兄分宗。

    这样处处都透着荒唐的事,就是从本朝以来也从未曾听闻。

    自来分家析产之事,都是宗族内调停的事宜,甄氏的族人前头都不曾听甄忋提起这桩事,自然更谈不上是调停不成而诉诸公堂。

    何况甄从瞻所求不是分家,而是分宗他和甄闵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往下数三代还不满,甄家的族老在大理寺的公堂上捶胸顿足,指责甄从瞻肆意妄为、罔顾人伦之情,倘若定要与甄闵夷分宗,就等于自请除族。

    甄恪身为朝廷重臣,事务繁忙,甚至并没有亲自到场。

    甄忋跪在地上,脸上八风不动的,既没有因为甄恪的缺席而愤怒,也没有因为族老的指责而黯然,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抽出另一封纸来。

    于大庭广众、万目睽睽之下,弹劾大参甄大人结营私、贪鄙鬻爵、苛政暴虐、不孝不悌十二桩罪名,请堂上有司为达天听。

    容婴说到这里的时候,连容晚初都不由自主地听住了。

    她感慨地道“这,这也太”

    “行事太粗暴了些。”她说不出口,容婴就替她补齐了,笑道“这位甄大人,我从前见得也少,如今想想,竟有些遗憾。”

    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段,偏偏把帝都的百姓都惊动了,就是大理寺想要压下来也不能,必定要在朝中掀起一阵风云了。

    也能称得上一声“妙”。

    容婴对上容晚初睨过来的视线,微微地笑了笑,就没有再说下去。

    容晚初抿了抿唇,不免又是笑又是叹了口气。

    容婴本意见她神色有些沉郁,想逗她笑一笑,到这里就转了话题“听妹婿说你近日在吃药调养,太医是怎么说的”

    他和殷长阑虽然彼此政见并不全然一致,但在共同联系着两个人的小姑娘身上却都一样的用着心。

    容晚初体会他的心思,笑盈盈地应他的话,容婴原以为她身子出了什么差错,听她慢慢地分说清楚,徐徐出了口气,道“如此我就放心了。也算妹婿是个有心人。”

    他提到此事,心中就有些歉疚,沉声道“你小时候在家里都是哥哥不好。”

    那个时候,哥哥也只是个少年郎。

    他已经尽力给了她最好的保护和照顾。

    容晚初低头握住了碧色薄胎的细盏,浅浅地笑着,道“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容婴看着隔桌而坐气色如玉生辉的妹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稍稍地翘了翘。

    他温声道“你万事都好,我出去也放心了。”

    容晚初微微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哥哥也要出去去哪里”

    她捧着茶盏的手握紧了,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青年男子,长长的远山眉蹙了起来。

    容婴没有等她猜测,就微微地笑着,轻描淡写地道“乌古斯汗名托称臣纳贡,暗藏不臣险心,欲以猛兽刺杀国朝天子,群情激涌,遂以容玄渡为帅,征伐西番,以平民愤,使我为帐前先锋。”

    他看着容晚初紧蹙的长眉,失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鬟,温声道“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容晚初唇角平平地抿了起来。

    上一世的事在这一遭早就已经面目全非。

    上辈子,升平皇帝昏懦,只在宫闱之内用功,朝中政事一概不管,容玄明出征之后,朝事由甄恪做了泰半的主赵王殷铖身后站着郑太后,同甄恪小范围地斗个有来有回,再加上那个时候的十二皇弟殷长睿养在赵王府中,像个隐形人似的,朝野都无人记得他,大权在握、春风得意的甄恪,自然无须铤而走险,图弑君另立之事。

    这辈子,殷长阑谁的面子也没有卖,以雷霆手段处置了赵王殷铖,虽然给甄闵夷除去了一个政敌,但皇帝展现出来的强势,如一只病猫忽然长出了利齿锐爪,这个事实无疑让甄恪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

    恰好殷铖夺爵之后,殷长睿因祸得福,被郑太后接回宫中带在身边,让朝臣重新记起了这个与天子有着同样血缘的皇弟。

    既有动机,也有人选,或许还要再加上一点,宿敌容玄明不在京中,无法立即与他构成相争之势的微妙畅快同样都是推举殷长阑登基的权臣,太后郑氏的态度却总是暧昧,若有若无地更加偏重于容景升甄恪勾结西番使臣,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地杀了殷长阑,再捧一个新的小皇帝上位,写在史书上也嫌太过平淡、不足为奇。

    也因此,上辈子西番的使节只在京城太太平平地绕了一圈,带着上国的丰厚赏赐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这一世却除了一个与甄恪合作的乌古斯通纳尔之外,尽数陷进了大齐的天牢里。

    容晚初看着容婴,心里止不住地担忧。

    她知道上辈子的容婴跟着容玄明平定柳州,最后平安地凯旋帝都。

    却不能知道一场不曾发生过的战争,最后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门外有宫人笑盈盈地行礼问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容晚初还在榻上没有动,殷长阑已经自己挑了帘子进门,看着兄妹俩相对坐着,面上神色不十分欢悦的样子,不由得怔了怔,笑道“这是怎么了。”

    一面就有意无意地看了容婴一眼。

    容婴目光微微一动。

    殷长阑看懂了他的眼神,就知道容晚初是在为容婴出征的事担忧。

    他当作不知道似的,在趿着绣鞋来迎他的女孩儿鼻尖拧了拧,柔声细语地同她说笑了几句。

    殷长阑近日里都不大赞同她多思多虑,容晚初不想惹他的叨念,含着笑偏了偏头,没有继续前头的话题。

    三个人融融地说了一回闲话,殷长阑就看了容婴一眼,站起身来,压住了容晚初的手臂,温声道“兵部有些琐事,正好舅兄也在这里,我同他一道去看一看。”

    容晚初嘟了嘟嘴。

    她本意还要同容婴说一说话,听殷长阑这样说,正事为先,她就没有多说什么,抿着唇到底把两个人都送到了门口。

    虽然只是托辞,但殷长阑也没有全然说谎,上书房确实积了几封兵部的呈折,

    大军出征已成定局,如今每天的常朝上吵吵嚷嚷争执不下、以至于开拔之期也迟迟不能确定,奏折一封一封雪片似的飞进御书房里,字里行间无非是“银子”两个字。

    无论是殷长阑还是容婴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所以容婴站在殷长阑的对面,眉锋微微扬起,微微地笑着问道“陛下既然知道晚初心中的担忧,又何必容我去见她”

    殷长阑淡淡地反问道“你既然知道阿晚会担心,又为什么要跟着容毓明出征”

    容玄渡表字毓明。

    容婴唇角稍稍扬了起来,没有说话,只是状似恭谨地低下了头。

    殷长阑目光在他身上落了片刻,忽然道“朕记得容将军是戊申年生人。”

    朝臣的籍贯年齿都在吏部的名录上写得清清楚楚,容婴虽然不意外他会知道,却不免稍稍有些意外于他会关注这件事。

    他应道“陛下百忙之中挂念于臣,臣不胜惶恐。”

    殷长阑没有在意他的口不应心,只是轻轻地凝了凝眉。

    泰安十八年岁在戊申,容婴与殷长阑同年而生,升平元年新春已过,两个人今年都是十九岁。

    殷长阑不知为何,心下微微有些叹息。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