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圣诞老人要走啦。”
摸了摸脑袋上冻得硬邦邦的圣诞帽,我脚步一顿, 双手探进空荡荡的衣兜。
啧,半个硬币都没有。
帽子不能就这样还给商家, 兜里又没钱, 我只好折返回太宰面前。
“那个”
我刚伸出手, 只见太宰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嘴唇抿起,表情紧绷, 眼中也漫上警惕之色。
他倒退两步,把气球和糖果藏到身后,话音里带着几分认真和坚执“送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了”
呵, 刚才还想让我送给别人呢,你这个故作大度的吝啬鬼
“我是说, 你得赔钱。”
我嘴角抽动一下, 指着头顶的圣诞帽“我要退休了, 帽子得交还给圣诞老人的组织, 拜你所赐, 现在这帽子皱巴巴硬邦邦, 还怎么上交啊。”
太宰目光微闪, 再次倒退一步, 木着脸迅速开口“我没钱。”
“就一千块, 你不会连一千都没有吧”
我好似一个讨债鬼, 举着手朝他逼近“赶紧着,驯鹿正等着我呢。”
太宰捂紧自己的衣服口袋,理直气壮道“你还是圣诞老人呢,为什么连一千块都得朝我这个小孩子要”
“圣诞老人也不富裕啊,而且我的帽子变成这样是因为谁啊就算是小孩子,也得勇于承担责任啊混蛋”
眼看太宰转过身想逃跑,我不再废话,直接揪住他的后衣领,把手摸进他的衣兜
两秒钟后,我默默把手拿出来。
“你的衣兜比你的脸还干净。”
真不愧是你。
太宰皱着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领上的褶皱,又好整以暇道“只需要一千块吗我可以给你更多哦。”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确认什么,说到后面那句,语气稍微带上了一丁点诱惑。
我摇了摇头“只需要一千块。”
帽子的标价就是一千。
“真是克制呢,明明可以趁机得到更多不是吗”
说完他立刻转身,步伐轻快地走远,我望着他和港口的人群擦肩而过,五分钟后又回来,扔给我两枚五百日元的硬币。
“偷的”我扬起眉梢“小朋友你很熟练啊。”
“好孩子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太宰脸上带着微嘲,轻描淡写道“是跟一个经常在附近区域盘桓的惯偷借的。”
他停顿片刻,说“既然你刚送过我独属于好孩子的礼物,我就不能选择那些普通人作为目标嗯,至少不会在你面前这样做。”
我笑了笑,揣好硬币:“谢了。”
太宰重新爬上海龟雕塑,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再不走你的驯鹿就不等你了,快回去吧,圣诞老人。”
停顿片刻,他嗓音微弱,带着几分飘忽和冷淡“回到天上去,别再下来了。”
雪似乎越来越大了。
津轻站。
通过列车站的工作人员和警察的帮助,我等到了高穗育江。
准确来说,应该是高穗育江找到了我。
她脸上有些许不悦,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这份不悦又悄然消逝,化为一种漠然。
“为什么突然下车”她问道。
回想着自己八岁时的状态,我斟酌着言辞“我透过窗户,看到了和你穿着一样衣服的女人在站台上行走。”
我低下头,小心翼翼道“我以为妈妈把我扔在车上不要我了,于是想去追妈妈,结果跑下车拉住那个女人后,才发现我认错了人。”
听到我的话,高穗育江目光微微闪烁,她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身体却更加紧绷了。
良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用我记忆里最温柔的语气对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她从来没这样跟我说过话,可这样的温柔里,却带着一种试探,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轻声问道“去哪里”
“去找你爸爸。”
我眨了眨眼睛,故作欣喜地抬头“真的吗我终于能见到爸爸了”
高穗育江向下抿着唇角,沉默片刻,说“只要你乖乖的,就有可能见到爸爸。”
“他会比我重视你,喜欢你,在意你,会保护你慢慢长大。”
“不合的骗子。”
我在心里说道。
高穗育江的眼神很认真,认真里带着希翼,试图在欺骗我的同时也骗过自己。
唉,合的骗子应该是像我这样的,只骗别人,不骗自己。
我点了点头,露出微笑,深信不疑道:“嗯,我一定会很乖的。”
接下来的一切没有出乎我的预料,高穗育江迅速办理了出国手续,买了机票,在新年的最后一天,带着我飞去了莫斯科。
我没有反对她的任何安排,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就像她之前形容的那样像个布娃娃。
历经九个小时的空中旅程,抵达莫斯科后我们又坐了近一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到了目的地。
我捂紧了自己的羽绒服,默默嘀咕道:
“俄罗斯真的太冷了,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下车后,高穗育江带我直奔小镇中的教堂。
教堂里在举行新年仪式,神职人员带着信徒在胸口比划十字,诵念圣经,直到仪式结束,信徒们纷纷离开。
带着风雪帽、有着柔顺黑发和紫红色冻果般双眸的男孩从我身边擦身而过。
我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猛地转过头看过去。
咦,眼花了吗
熙熙攘攘地人群中,并没有那个给我奇怪感觉的男孩。
高穗育江偏头看了我一眼,攥着我的手腕很紧,等到信徒们全部离开,她带我进入教堂。
刚踏进教堂时她脚步有些重,随即又像是怕吵醒什么一般,轻轻地落脚。
她牵着我,浑身紧绷地走出第二步,意识到什么都没发生,再次回头看了我一眼。
见我没有发现任何异变,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脚步坚定了一些。
神父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微微颔首,态度和蔼地用俄语问了句什么。
我猜,那大概是一句“需要什么帮助吗”
高穗育江松开手,走到神父面前行了个礼,之后他们的对话全部是俄语,我完全听不懂,只能通过双方的表情,猜测他们说了些什么。
神父的面色有些严肃,看向我的时候又缓和了几分,最后他像是提出了什么建议,高穗育江再次行礼,牵着我离开了教堂。
小镇的路被雪掩埋,又重新被行走的人们踏出新的路径,冰冻住的宽阔河面另外一侧,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桦林。
我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河面很热闹,镇上的居民在河面上掏了个方形的冻,几个俄罗斯壮汉正在排队,他们仅穿着拖鞋和浴袍,还有一个脱掉了浴袍,赤裸着上身,只穿着游泳裤跳进河里,撩起冰水抹在双臂、脖颈,以及发达带毛的胸肌上。
不是吧,这天气洗冰水澡还排队组团来洗
我打了个寒颤。
不愧是战斗民族
飘雪遮挡住更遥远的山林,几分钟后,一座古老的尖顶房子出现在视野里,门口褪色的招牌上,写着我不认识的俄文。
笑闹声传进耳朵,几个孩子正在院子里做游戏。
高穗育江敲了敲破败的大门,说了一句什么,一名金发棕眼的女孩回了她一句,跑回房子里。
很快,女孩扯着一位看体能装下四五个她的俄罗斯胖大叔跑出来。
那大叔生得膀大腰圆,有着综黑色的卷发和大胡子,看上去质地比较坚硬,头顶微秃,酒糟鼻,脸颊红通通的,身上带着散不去的酒气。
他手里举着杯伏特加,嘴里唱着喀秋莎,沉醉在酒精带来的快乐里。
女孩子嫌弃地皱起眉,努了努嘴,弯腰抓起一把雪,利落地拍在大叔脸上。
这就像是一个发动火力的信号,瞬间,无数雪球从孩子们手里飞出,糊在大叔脸上。
在孩子们胜利的大笑声中,大叔晕乎乎地倒在雪地里,片刻后重新坐起来挠了挠头,看着清醒了不少。
注意到自己洒了的那杯酒,他举起拳头怒吼一声“乌拉”,而小朋友们嬉闹着一哄而散。
我感兴趣地看着他们的互动,觉得嗯,这很俄罗斯。
吓唬跑孩子们,大叔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雪沫,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我们这两个外来人。
高穗育江走过去,之后他们谈了什么我依旧听不懂。
不会俄语在俄罗斯简直就是寸步难行啊,这边英语的普及率似乎不高。
两人谈完后,胖大叔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朝我笑了笑。
虽然这人看着凶巴巴还酗酒,但笑起来很和蔼,浅栗色的眼珠看着十分温和,像干燥的、即将投入壁炉的柴禾。
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英语对我说“嘿,新来的小崽子,我是玛利亚福利院的院长,你可以叫我卡拉马。”
就这样,我留在了玛利亚福利院。
顺便一说,附近还有一家玛利亚济贫医院。
高穗育江给卡拉马留下银行卡和我的身份证件,屋子都没进就要离开。
我挨着院子里的水井沿坐下,语气平静地问她“如果有机会能把我从你的记忆里擦除,你愿意吗”
她猛地睁大眼睛,咬了一下嘴唇,半晌后语气艰涩道“那再好不过了。”
我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高穗育江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最后又把嘴巴闭上。
她唇角紧抿,微微扬起下巴,挺直腰背,大步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
走到福利院那破败褪色的大门时,脚步忽地一顿。
她微微动了下脖子,像是想要回头。
我忽然开口“别回头。”
她的动作顿住。
我笑了笑,温声道“扔下的东西,就不要再捡起来。”
她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最后不再迟疑地跨出福利院,跨出那道泾渭分明的分割线,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
接下来只要等到师父找到我,这次穿越回来的目的就圆满达成了。
不过我好像忘了点什么。
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忘了什么,我只能先不去想,
“现在有几个问题一,为什么师父找到我的时候,我被压在玛利亚福利院的废墟下;二,学会俄语的日常对话,最好能弄到钱买一台手机,可以用翻译软件的那种。”
“三,在教堂看到的那个男孩子,到底是不是”
我在水井沿上晃悠着两条腿,看卡拉马捧起一团雪随便在脸上揉了揉,像洗脸一样。
他甩了甩手,看着精神了不少,残留的最后几分醉意也没有了。
他朝我勾了下手,下巴上的大胡子微微颤动,嗓音洪亮“走,我带你逛一逛。”
玛利亚福利院一共三层,虽然破旧,但这份破旧仅表现在外观的失修上,房子和家具的精美还是可以看出来。
之前听高穗育江说,这里曾是她和我那位便宜父亲德米特里耶夫的家。
我不断转动脑袋打量着周围,想象着两人曾经在这里留下过的痕迹。
“这是厨房。”
“这是图书室。”
“这是盥洗室。”
“这是预警铃。”
透过彩绘玻璃,我指着后院角落里一座小小的木板屋,用英语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有人住在里面吗”
“那是存放杂物的仓库,房子的前主人留下过一些旧物,没什么用的物品我都扔到仓库里了。”
房子的前主人
那不就是德米特里耶夫吗
他会不会留下了什么线索
有几个好奇的孩子一直跟着我和卡拉马,最后卡拉马把我带到女生们的卧室,分配给我一张空床,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总觉得,他是去喝酒了。
那几个孩子一下子围上来,七嘴八舌地用俄语跟我打招呼。
我:“”
虽然很热情,但是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呀。
我只能微笑,然后把某个想偷偷扯我头发的孩子扔到屋子外面。
老子的头发是谁都能碰的嘛
没多久天就黑了。
北半球的冬天,夜晚来得极早,福利院为了省电熄灯也早。
我在冷冰冰的硬板床上躺了一会儿,听到周围匀长的呼吸声,慢慢坐起身。
“买手机之前,先买个热水袋吧。”
我叹了口气。
轻手轻脚地下床,我裹上厚厚的外套,溜出卧室,去厨房拿了盒火柴,撬开窗锁跳到后院的雪地上,目标是那座放了前主人旧物的仓库。
我搓了搓手心,呵了一口暖气,悄无声息地靠近仓库附近时,脚步陡然停住。
借着白雪反射的月光,我看到,仓库那蒙着灰尘和油污的肮脏玻璃后面,似乎有黑色的人影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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