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黑白之间

小说:二五仔之王 作者:尹桃蹊
    走进女厕所后, 我登时傻眼了。

    我忘记女厕所和男厕所不一样,女厕所里只有隔间

    费奥多尔用力拽了下自己的胳膊, 没拽出去, 于是一脸冷淡地看着我“怎么, 你还想跟我进同一个隔间吗姐、妹”

    “咳, 还是算了吧。”

    我默默松开手, 看他自然而然地推开一扇隔间门,走了进去。

    真是太自然了, 自然到他仿佛就是个女的。

    没能成功坑到费奥多尔,我只好遗憾地离开了盥洗室, 不过我没走远,就在门外暗搓搓地守着, 寻找搞事的机会。

    结果守了半天也不见人从盥洗室出来, 我只能又去敲了敲门“那个费奥多娃, 你怎么还不出来掉马桶里了”

    里面的人没说话。

    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突然想到某种可能“难道你忘带纸了”

    这次对方虽然沉默良久, 但总算是说话了“隔间的备用纸筒被用完了。”

    从这句话里,我仿佛听到那份隐藏在故作镇定里挥之不去的尴尬。

    我摁了摁唇角,把翘上去的弧度用外力压下去。

    “你不知道这边的女厕所一直没有备用纸吗”

    隔间内的费奥多尔再次沉默。

    他既然不知道,那么平时应该都是去男厕所的。

    想象着穿小裙子的费奥多尔偷偷溜进男厕所, 我清了清嗓子, 说“我也没有多余的纸, 要不我去帮你拿点”

    不等他回应, 我立刻跑到盥洗室外, 把正在维修的标示牌挂在门上。

    顺便我还入侵了费奥多尔的手机,让他打不出去电话。

    至于他现在的技术水平能不能破解我设置的屏障,我觉得大概率不能,八年后我们还可以拼一拼。

    所以现在,除非他在盥洗室内大喊“我没带纸”,让声音传到外面,不然他只能一直在待在厕所里,直到打扫卫生的人进去发现他。

    当然,如果他兜里有钱的话,也可以用纸币哒

    成功把费奥多尔困在厕所里,这让我的心情十分愉悦。我一直保持着这份愉悦,直到返回工作岗位上

    1号重病室门口,有几位医护人员,一张蒙着白布的床正被缓缓推出病房。

    我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淡下来在这种场合嬉皮笑脸,是对亡者的不敬。

    我面无表情地抬步继续向前走,和推病床的人擦肩而过。

    走进1号重病室,我先是迅速扫了一圈3床空了出来,是那个怀念和男朋友在夏威夷度假的大叔去世了。

    上午我刚推开这扇门没多久时,他还说过自己即将去天堂和爱人团聚。

    在场的医护很有经验,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动作很是麻利地收拾好抢救设备,又给床铺换上新的床单被褥。

    就连同病房的病人,也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也是,住在1号重病室的人们,全部都与死亡比邻而居。

    我和他们同样,也没什么特别深的感触,毕竟目睹死人、甚至亲自动手杀人,于我而言同样是司空见惯的事,最多就是感慨一下命运的无常。

    倒是医生护士的白大褂衣兜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似乎是五颜六色的卡纸,看着花里胡哨的。

    等到他们沉默着离开病房,2床戴着绒线帽的奶奶朝我勾了勾手指“玛利亚,来。”

    我走过去,轻声问她“怎么了”

    老奶奶颤颤巍巍地手指从枕头下面掏出几张手绘卡片“这是3床的瓦伦留给所有帮助过他的义工的礼物。这间病房有项传统,每个病人都会提前做好贺卡,死后由病友转交给帮助过他的工作人员,以感谢大家的照料。”

    我愣了下,一时没去接。

    刚刚医务人员衣兜里的卡片,就是这个

    她不由分说地把那叠贺卡塞进我手里“你帮他转交给那些工作人员吧。哦,你的那张也在里面。”

    我露出茫然的神情“我上午才来的,也有吗”

    “因为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午休的时候他就在做了。”

    2床的老奶奶摇了摇头“可惜他没能画完就走了。”

    我默默地找出自己那张半成品贺卡。

    那是张银色带细碎闪光的卡纸,像洒了月光一样,正中央画着一个白发红眼的小女孩。

    做贺卡的人明显不太会画画,笔触十分笨拙,人物走形,表情简陋,倒是“秃”这个特性把握的很到位,小女孩的头发看着有点少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距离我刚穿越回来,这头发少了差不多快一半。

    啧,辣鸡异能,毁我青春。

    开了一会小差,我的注意力又回到贺卡上。

    银色卡纸最上面,还有用彩笔涂抹的卡通字,又萌又胖的字体写着“祝玛利亚”的俄文,写到一半就没有了。

    这张贺卡的制作者,他在人生最后一件事,是在送给我祝福。

    可惜完整的祝福是什么,我再也问不到了。

    如果我早点回来就好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记住了“瓦伦”这个名字,弯了弯唇角,对老奶奶说“我会好好留着的。”

    下午没有人再要求我做任何事,无论是跳舞还是唱歌,亦或是讲故事。

    “最晚不会超过明天早上,这个病房的氛围就会恢复之前那样嗯,折腾我给他们唱歌跳舞表演杂技。”

    我在心里默默腹诽着。

    下班之前,我把贺卡分给相应的工作人员,最后只剩下属于我自己的那张,和今天被分到其他病房的费奥多尔不知道他有没有从盥洗室脱困。

    于是我偷偷去了那个盥洗室外面。

    “一下午过去了,你终于想起送纸了”

    身后传来凉飕飕的嗓音。

    我倏地扭过头,费奥多尔抱臂站在我身后不远处,脸上看不出喜怒的样子。

    我挠了挠脑袋,笑嘻嘻地说“抱歉啊,突然被叫去做很重要的工作,结果忙着忙着就把你忘记了。”

    费奥多尔微微颔首,鼻子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嗯”,也不知道信没信。

    我觉得他没信。

    “你怎么出来的”

    我打量着他,好奇地问道。

    费奥多尔冷淡地瞥了我一眼“我说没带纸,你就真的相信我没带纸”

    我“”

    卧槽,他驴我

    等等,有可能是真的没带纸,这句话只是他为了给自己挽尊

    所以他究竟带没带纸

    思绪纷呈间,我听到费奥多尔慢条斯理的声线“倒是我手机打不出去电话这件事”

    他停顿片刻,笑得高深莫测“挺有意思,值得探究一下。”

    我光明正大地回视过去,朝他坦然地笑了笑“生活不易多才多艺,雕虫小技您多海涵。”

    适当的威慑和警告是有必要的,就像我知道费奥多尔有问题一样。我想,他也一定觉得我有问题,同时也知道,我察觉到他有问题。

    以八年后他对我的态度来看,冲突避无可避。

    贫了几句嘴,我把属于费奥多娃的贺卡递给他“这是瓦伦给你的。”

    他没有接,只是挑了挑眉。

    “瓦伦是谁”

    我默然片刻,说“是3床的那个叔叔,今天中午他去世了。”

    “哦,是他啊。”

    费奥多尔漫不经心道,伸手就要拿走贺卡。

    我的手往回缩了一下,用狐疑的眼神看他“你会好好保存的吧”

    少年的嗓音清清淡淡的,带着三分疏离和冷漠“视情况而定。”

    也就是说,方便的话会带,不方便就扔掉。

    我抿了抿唇角“那暂时放我这里。”

    听到我这句话,费奥多尔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我一眼,轻轻嗤笑一声,扔下句“随便你”就走了。

    我目送他的背影渐渐离开,下班后,把两张贺卡交给了娜塔莎。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走了,还是交给娜塔莎这个细心的女孩保管比较靠谱。

    娜塔莎的手半伸不伸的,像是有些迟疑“这为什么交给我保管”

    “我不擅长整理东西,怕弄丢,所以拜托你了。”

    娜塔莎把贺卡接过去,看到属于费奥多娃的那张,她的脸色变得有点奇怪“她也不擅长整理东西”

    我点点头,煞有介事道“是啊。”

    “看来你们的关系还不错嘛行吧。”娜塔莎嘟囔着,把贺卡小心地夹进书中,又郑重地把书塞回背包里。

    随即,她的语气带着几分喟叹“这样的贺卡我曾收到过一叠。与其说是贺卡,倒不如说这是一张张在通往天国的车票上撕下来的票根。”

    我没有接话,静静地听她抒发自己的感想。

    “义工刚开始都是被分配到1号病房,我想医院也是有深意的吧。最初我很不耐烦,总觉得这些病人是故意为难我。”

    说到这里,娜塔莎笑了笑,带着几分怀念“其实这样说也没错,他们确实是故意为难人。”

    “不过,用通往天国的票根,来交换人生最后一次不太过分的任性,倒也可以接受。”

    娜塔莎语气愉悦地说道,顺势转移了话题“对了,今晚做红菜汤,配街角面包店新出的法棍。”

    那个能用来打棒球的法棍

    我皱起了脸“那个面包是很便宜,但是它好硬”

    “所以晚上做汤嘛,不可以浪费”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陆续收到了五张“天国票根”,四月磨磨蹭蹭地走到中间时,终于有新来的义工接替我的工作。

    我决定在复活节后离职。

    毕竟一开始是想监视费奥多尔,没想到他三月中旬就离开了玛利亚济贫医院,不知去向,我也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只是当时没有新义工,1号重病室调不来人手,我这才决定再等待一个月。

    复活节当天,医院组织了一场小型舞会,毕竟这是一家济贫性质的公益医院,规模不大,即使工作人员和患者共同庆祝节日,人也不算多,完全招架得来。

    宴会未开始前,娜塔莎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哎呀,送给患者的复活节彩蛋我落在福利院了”

    我站起来“我陪你回去”

    “不用。”娜塔莎连忙把我按回去“我自己取。”

    她就这样匆忙离开,直到宴会开始都没有回来。

    “难道彩蛋找不到了被谁偷吃了”

    我刚想打电话问她是不是找不到彩蛋了,医院外面骤然传来一声惊天巨响。

    “轰”

    哪里爆炸了

    我猛地扭过头看向窗外,其他人也被这个声响吸引,纷纷停下手头正在做的事。

    那巨响来自福利院的方向,透过玻璃窗,我甚至看到福利院上空盘旋着灰色烟尘和火光。

    我蹭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跑出举办舞会的大厅。等远远地看到那座和之前有着天壤之别的房子,我奔跑的脚步陡然停下来,两条腿沉重地如同灌了铅,没有再往前踏出一步。

    早上离开时,那座房子还是完整的,现在已经是半坍塌状态。

    最终,我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慢慢抬起脚走过去,扒开围观的人群挤到最前面。

    熊大和熊二倒在门口,皮毛上有弹孔,之前没有听到明显的枪声,说明袭击者带了消音器。

    带消音器,是不想弄出大动静,最后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把整座小镇都吵醒了。

    子弹洞口不是普通的捕猎用枪,口径不相符。

    “黑帮。”

    这个词瞬间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收回目光,没有再继续往前走近那片废墟。

    我想,院长和那群孩子应该被埋在废墟下了。

    就算现在施救,也会有人死去。

    “可惜你那个姐姐,如果她不回来拿彩蛋,说不定能保住一命。”

    不知何时,消失近一个月的费奥多尔重新出现,在我身后说道。

    我没有回头,淡声询问“你做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反而用似笑非笑的语气说“听说过死屋之鼠吗”

    我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又问了一遍,嗓音略微发紧“你做了什么”

    ”当初那个报警电话,是你打的吧。“费奥多尔用的是陈述句“我很好奇,我们之前明明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还能模仿我的声音。”

    他笑了笑,嗓音微凉“你在哪里见过我吗”

    我没回答他,扭过头,一字一顿问道“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福利院的地下埋了定时炸弹和发信器而已。”

    “为什么要这么做”

    费奥多尔歪了歪头。

    “我调查过你的身份,你的母亲高穗育江是日本人,而这座房子前主人的妻子,刚好也是日本人。”

    停顿片刻,他继续说道“房子的前主人是你的父亲,他是死屋之鼠的前首领。”

    我双唇紧紧抿着,没有说话。

    费奥多尔轻描淡写道那个发信器属于你的父亲,在我的远程操控下,发信器断断续续地显示了福利院的位置,便于死屋之鼠最后那批残党找过来。等到把他们引到福利院,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略带几分讽刺地说“你父亲创立的组织,最终亡于他的旧宅,这不是很有宿命的意味”

    我的表情渐渐沉下去“我不想了解什么死屋之鼠,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提前通知福利院的院长和孩子们,让他们规避危险为什么要让这些无辜者牺牲。”

    “无辜”

    费奥多尔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轻笑了一声。

    “这座福利院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一个家庭靠着贩毒的父亲赚来的赃款,过上了富足生活,那么这个家庭里所有人都不无辜;同理,贪污犯的父母妻子儿女,只要接受过贪污犯的馈赠,他们同样并不无辜。”

    费奥多尔加重语气,却依旧是那种带着冰冷温柔的声线“上面只是举两个例子,那些孩子的父母亲人,有毒贩,有贪官污吏,有杀手,也有其他类型的犯罪者。他们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祖辈的庇荫和恩赐,也在耳濡目染中,或多或少遗传到家人的不良行为。”

    “而卡拉马”

    费奥多尔话音微顿,继续说道“他的确有杀人的案底,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在你来到这家福利院之前,他除了是院长,还有第二个身份。”

    “他依靠诈骗赚取赃款,以维持福利院的运行。”

    我骤然睁大眼睛,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

    费奥多尔勾起唇角“直到今年一月份,这家福利院都不在政府投入的公益济贫范畴里,那些孩子们的衣食住行,建立在其他人的血泪上。”

    “这就是原罪,有罪必将受到惩罚。而这座福利院的所有人,皆是如此。”

    “所以我只是把他们送到该去的地方赎罪,仅此而已。”

    我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最终单手覆在半张脸上,嗤笑一声。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审判者还是神明”

    在我看来,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立场也是。

    对错没有绝对的概念,黑白也无法完全对立。倘若一定要将它们割裂开,那最终黑将不是黑,白也不是白。

    就像我不敢保证,安吾先生从来没有牺牲过无辜者;不敢保证,苏格兰和波本在卧底期间从来没有伤害过普通人;不敢保证,我的师父在找到“道标”前,从来没做过令他后悔不已、时常会经受内心良心拷问的错事。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原罪,一生都在黑白之间的灰色罅隙里艰难前行,并努力使自己不迷失方向。

    “你如果愿意把我看作神明,倒也不是不可以。”

    费奥多尔朝我伸出手,手心向上,话音里多了几分真诚“福利院从此将不复存在。玛利亚,你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所以要不要跟我走”

    我退后一步,脸上的表情愈发古怪。

    费奥多尔仿佛没看见我的抗拒,依旧向我伸出手。

    “你的父亲最初构想的死屋之鼠并不是犯罪组织,也因此和组织的高层产生矛盾。你可以继承父亲的遗愿,让我们来创造一个全新的、符合你父亲所期待的那个死屋之鼠。”

    我定定地看着费奥多尔两秒钟,叹了口气“你在以什么身份和立场跟我说这种话这么为我们父女着想的口吻,是想要入赘吗”

    费奥多尔短暂地皱了下眉。

    “不,你只是想借用我的身份,让我成为你的傀儡而已。”

    我转过头,目光落在福利院的废墟上,声音轻飘飘的“他们在渐渐变好。偷窃的被我揍到再也不敢向别人的钱包伸出手;屡教不改的被赶出去,再也没回来;娜塔莎梦想成为一名护士,为这个目标努力了很多年;院长最近喝酒比之前少,拿到政府第一笔救济金后,就找了个靠谱的老师”

    费奥多尔沉默片刻,说“这些与我无关。”

    “是,与你无关。”

    我轻笑一声,慢慢倒退,转过身与费奥多尔背道而驰。

    “但是他们,与我有关。”

    神明座下的天使会追求绝对的黑白对错,会试图建立一个完美的乌托邦、理想国。

    可我不是什么天使啊,我明明是恶魔。

    我的步伐越来越快,冬天将要离去,虽然扑面而来的风依旧比横滨寒冷很多,但是四月的气流照比前两个月,已是温暖不少。

    我跑到附近的那条河边,周围没有人,都在福利院那边看热闹了。

    河面冰层尚未完全融化,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没有任何犹豫的纵身一跃。

    “噗通”

    薄薄一层透明的脆弱冰层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力,瞬间溃散,融于水中。

    我感受到自己在慢慢下沉,努力压抑着游泳的本能。

    这时,忽然有只手拉住了我。

    费奥多尔跪在堤岸上,和雪水融在一起的泥浆染黑了他毛绒绒的大衣和衣领。

    他艰难地把我的半个身子从河里拽出来,用很不理解的语气问道“你要给福利院殉葬”

    我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也是这条河,他也是这样跪在冰上,同样对掉进水里的我伸出手。

    而这一次,我没有借他的力量爬上岸。

    我骤然伸出双手,一手钳住他的手腕,一手揽住他的后脖颈。

    “本来还想着之后再对付你,既然你非要跑过来”

    我紧紧缠住费奥多尔,像一条正在捕食的章鱼,用力压制住他的挣扎。

    “那就一起死吧”

    我说着,把费奥多尔硬生生拽进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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