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三三两两的离开, 刘婆子照着吩咐进了祠堂, 厚重的木门将里面的骂声阻隔在外。谢景静静看着远处的木芙蓉,眼瞳沉寂, 不发一言。
钟锐匆匆赶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在他耳旁道:“王爷,侯爷来祠堂前让衍书调了两个丫鬟去他院里。”
谢景语声淡淡,并未收回目光:“你想说什么?说清楚些。”
“是是。”
钟锐本来还担心谢景会因为老王妃病重伤神, 可这会儿见谢景神情平静,并不似昨晚那满身戾气的样子,犹豫了一瞬,才轻声开口道:“衍书调那两个丫鬟时, 说是、说是让那两个丫鬟去伺候小夫人的……”
谢景的瞳孔骤然缩紧, 转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钟锐,嗓音冷沉:“小夫人。”
“——是谁?”
*
靖王府种的多是一些常年青绿的松柏,哪怕到了初冬也不会黄, 只有临近祠堂的路上种了些银杏和红枫。
这些大都是老王妃种的,夏秋交接时美不胜收,到了初冬, 却也逃不开一片残红衰败的景象。
大臣们多数已经离开了祠堂, 沛国公走的慢些, 看见乔玥时, 也跟其它大臣一样,投去好奇又探究的目光。
连生母灵位都毁的人,对丫鬟又能又能有多好呢?
大臣们方才的窃窃低语犹在耳边。
乔玥咬着唇瓣, 又将脚步加快了些,越过路旁三三两两的木芙蓉树时,一抬头就看到了伫立在祠堂前的谢景。
钟锐正在他耳旁说着什么,映着明媚的阳光,隐约能看到钟锐额头沁出的汗珠,神情似乎十分紧张。
谢景眼瞳漆黑沉寂,只有指间的脂玉扳指泛出莹润的光。
似是听到了脚步声,他忽然转眸,定定看着从小径处走来的乔玥。
叮——
他指间的扳指发出极轻的嗡鸣,上好的软玉让一排细小的裂纹,亮莹莹坠向地面,好像树梢上未化的霜。
乔玥折向另一条小道,可谢景忽然开口:“过来。”
两个字的音节,命令的语气。
苍蓝色的天空无端多了几分压迫感。
乔玥脚步未停。钟锐上前拦住了她。
她皱眉看向谢景,杏眸中满是戒备和疏离。
又比上次多了几分敌意。
谢景自然明白是因为什么。
她性子单纯,却不傻。
霍景妍灵牌被毁引发他母亲旧疾,他本来可以将此事压下,却没有压,他本来可以先行遣散那些赴宴的大臣们,却没有遣散。
他无非就是要将那些陈年往事暴露在众人面前。
那些大臣多是文臣,平日最重母慈子孝那一套,亲手打碎自己母亲灵位的季长澜,在那些大臣眼里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异类。
季长澜连这种事都做的出来,传到皇上耳朵里,那贵妃受伤一事也就不需要自己再多费口舌了。
方才大臣说的那些话,她自然是听到了的。
现在这种眼神。
是觉得心疼了么?
谢景忽然笑了:“只许他算计我,我就不能算计他了?”
他定定的看着乔玥,唇角的笑像是结了层冰,声音又轻又冷:“小夫人?”
乔玥微微皱眉。
她并不能确定今早的送水的丫鬟到底是季长澜派来的人,还是谢景派来的人。
她道:“王爷在说什么,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
还要怎样说才明白?
维护季长澜维护到多一个字都不愿意吐露。
谢景低笑:“确实是长大了。”
四周的风忽然多了几分寒意。
道路两旁花瓣卷向天空中,随着点点枯黄的落叶直坠而下。
谢景石青色长袍颜色并不深重,可此时伫立在阳光下,竟与他眼瞳一般沉的透不出一丝光。
他目光依旧落在乔玥身上,未曾移开。
旁边的钟锐察觉到了他身上隐隐的杀意,慌忙伏在谢景耳边道:“王爷息怒,侯爷以前从未用过我们王府丫鬟,这次忽然用,可能是故意想将消息透露出来的,此事也未必是真……”
“这丫头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呢。”
谢景轻轻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更加可恨。
谢景忽然上前一步。
地上的脂玉扳指泛出莹润的光泽,在苍蓝的天空下莫名刺眼。
他衣袖下的手缓缓收紧……
咚——
祠堂房门被推开,老王妃被刘妈妈扶出了祠堂。
她过分苍老的面颊上布满了泪痕,口中喃喃道:“没有心的,没有心的……”
“我对不起景妍,是我对不起她。”
老王妃语声沙哑,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照进祠堂,半掩的木门中,乔玥隐约能看到玄黑衣摆上斑驳的痕。
她向祠堂跑了过去,绽开的裙摆像树荫下翩翩起舞的蝶。
谢景微眯起眼,衣袖下的手收紧又松开。
良久良久。
他压下心头翻涌肆虐的戾气,嗓音沉沉的对钟锐吐出两个字:“走吧。”
*
祠堂里常年燃着檀香,气味儿浓郁呛鼻。
香案倒在一旁,供奉的瓜果上落满了余灰,乔玥推开房门的时候,门外恰好吹进了一阵风,周围散落的木屑零零碎碎的落在他的衣袍上,泛着一点儿金黄色的光。
冷冷清清。
许是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他微微侧头,淡色的眼瞳中映出少女俏丽的模样。
他问:“什么时候来的?”
“奴婢刚到。”乔玥声音轻软,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季长澜眼睫微颤,动了动唇似乎想让她先回去,可乔玥忽然小步朝他走了过来。
厚重的木门被风吹上,房间内只剩了一束浅浅的光。
她走的小心翼翼,没有踩到地上的木屑,缓缓蹲在他面前。
“早上送水的丫鬟是侯爷派来的吗?奴婢出来的时候她还说祠堂这边有很多人,老王妃也在,不让奴婢来呢。”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清澈又柔和:“可是奴婢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瞧见,连老王妃都没看到……侯爷您说,他是不是靖王派来线人啊?”
季长澜笑了笑:“如果是呢?”
乔玥杏眸弯弯,眼神清亮:“哎呀,那靖王可太坏了,我们不要留在靖王府了,侯爷带奴婢回侯府好不好?”
少女的语声轻快,唇瓣上还留着他昨日咬下的齿痕,那束光就照在她身旁,可她的眼睛比光还明亮。
老王妃刚走她就进来了,她怎么可能一个人也没瞧见。
他知道她什么都明白。
季长澜说:“一会儿回去。”
乔玥问:“现在不回去吗?”
“嗯。”季长澜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地上木屑,轻声道,“我有些饿了,你先回去备些早膳罢。”
饿了?
乔玥知道他是很少说饿的。
她微微直起身子,身手探向自己的腰间,表情有些为难:“诶,奴婢忘记带荷包了,蜜饯没有了……”
季长澜低眸不语。
乔玥眼眸亮闪闪的看向他:“侯爷还能坚持住吗?要是饿晕了,就只能喊裴婴来背您了。”
重点难道不是让她先回去吗?
明明小姑娘什么都听得懂,却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
季长澜沉默了半晌,忽然轻轻说了声:“算了。”
他抬手拂了下身上的木屑,正要起身,乔玥却忽然拉住了他。
光束照在少女柔软的发丝上,她低着头,一点一点捡着他衣摆上散落的木块。
季长澜目光错愕,冰凉的指尖搭上她的手,嗓音有些哑:“碎了就碎了,别捡了,会划伤手。”
乔玥没有抬头,小小的身子微微一偏,灵巧的从那光束中穿过去了。
地上的木屑是他妈妈的灵位,他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十年前的季长澜才十二岁。
那时的谢熔每次看到霍景妍的灵位就癫狂一次,压抑十几年的感情早就狰狞扭曲,对霍景妍求而不得的怨恨全都加倍发泄季长澜甚至是老王妃身上。
季长澜比旁人早熟,在他的童年里,老王妃是唯一可以称的上是对他好的人。
可是老王妃什么都不知道。
乔玥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老王妃时,老王妃摸着季长澜腕上的佛珠,说季长澜杀气重的话。
老王妃确实一直将季长澜当做自己亲生儿子对待,从未偏袒过谁。
可是又哪有母亲会说自己孩子杀气重呢?
他是冷漠,是残忍,可他不是没有心的。
只不过从他毁掉自己母亲灵位的那一刻,他就成了旁人眼里的异类。
哪怕十年后,依然会有人撕碎那块伤疤将腐烂流脓的伤口暴露在众人面前。可乔玥记得的,却是书里那个一点点收好灵位碎片的少年。
乔玥眼睫颤了颤,语声轻软:“是啊,会划伤手,所以侯爷别捡了,让奴婢捡吧。”
所以侯爷别捡了,让奴婢捡吧。
季长澜喉结动了动,清凌凌眼眸里沾染了她发间淡金的光。
祠堂内寂静无声,少女耳垂上的粉贝耳饰微微闪烁,她身上带着清甜的香气,在光线黯淡的室内转过身来,将那一捧碎裂的木屑放在他面前的光束里,弯弯的眼眸像映在湖泊里的月亮:“要把它收起来吗?”
他垂眸:“不用。”
乔玥有些诧异的看向他。
季长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走吧。”
“噢。”
他从香案前站了起来,厚重的木门被推开,阳光落进祠堂内,他面颊上的红痕刺目。
乔玥微微皱眉,看向门外三三两两的侍卫,左脚踩在右边的裙摆上,忽然一个踉跄。
季长澜回头看她:“怎么了?”
“唔。”乔玥低垂着眉眼道,“脚扭到了,有点疼……”
她抬起含水的杏眸望向他:“侯爷,能……抱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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