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大缙不常下雨,可最近几日雨却格外的多,浓云压着傍晚的暮色,天空中不一会儿就落下了淅淅沥沥的银丝。

    乔玥提前买了把油纸伞,拉着小根匆匆往回赶,想起侯府西院有几处给仆人家眷住的房间,便对着小根轻声嘱咐道:“今天下雨,小根就别急着回去了,姐姐待会和李管家说一声,让小根先西院住一晚,等明早天晴了你再回去,好不好?”

    小根很听乔玥的话,想也不想的说了声:“好。”

    乔玥笑着摸了摸他脑袋:“真乖。”

    姐弟俩脚步轻快,天上雨丝渐浓,乔玥拉着小根走过巷口的转角,一抬眼就看到了古榕树下站着的人。

    她脚步一顿,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对着那身影轻轻唤了声:“侯爷?”

    季长澜静静转过眼。

    恰好起了一阵风,树冠上的雨点儿簌簌而下,那身玄黑华袍上又多了几道黯淡的痕。

    他的面色苍白,五官在雨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淡色的眸子眨也不眨的瞧着她。

    清冷冷的,好像凝结的雨珠,无端让人觉得怕。

    “玩的开心吗?”他问。

    乔玥怔了怔,被季长澜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的有些懵,可他声音又听不出什么情绪。乔玥想了想,还是轻声道:“挺好的,侯爷怎么在这呀?”

    季长澜面色淡淡的弯了弯唇。

    风吹弯了墙角的白花儿,他的笑如雨般幽凉,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乔玥觉得季长澜有点奇怪,可眼见雨越来越大,季长澜的衣摆已经洇湿大片,她来不及多想什么,忙将小根拉到墙角,举着伞就朝季长澜跑了过去。

    水蓝色的油纸伞撑在他头顶。

    他能闻到少女身上极淡的花香。

    少女身形娇柔,在他面前就像只藏在树下的山雀,他只要一抬袖子就能将她罩住,裹成小小一团儿,牢牢困在身边,让她怎么都跑不掉。

    可偏偏是她,又抬着手臂将伞往他这边靠了靠。

    在浓云滚滚的天空下,硬是撑出了一小块明澈如洗的蔚蓝。

    她的肩膀被雨淋湿了半边,眼眸清澈柔和,丝毫不知危险的仰着小脸瞧他,微弯的唇角仿佛在对他说:看,我没让你淋到呢,你别不开心了呀。

    季长澜瞳孔微缩,视线从乔玥肩膀上移开,毫无温度的看着不远处的小根,像是提醒似的,轻声问她:“你不管你弟弟了吗?”

    乔玥一愣。

    刚才她几乎是本能的跑了过来,倒没顾得上身后的小根。

    她朝墙角看去,小根依然乖巧的站在墙沿下,因为身子瘦小的缘故,倒没被雨淋着,正亮着一双眼瞧着她。六七岁的小男孩单纯至极,丝毫没有因为乔玥丢下他的举动而生气。

    乔玥心里不禁有些内疚。

    小根是她弟弟,她当然要管小根了。

    可是季长澜……

    乔玥抬眸看向他,雨虽然是刚刚才下起来的,可他却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浑身都带着一股被风雨侵蚀的寒。

    她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很不好,虽然她并不知道因为什么,可季长澜是他主子,她总不能将主子一个人丢在这淋雨吧?

    乔玥陷入纠结。

    而季长澜就这么静静瞧着她,衣袖下的指尖冰凉,似乎在等着她的某种选择。

    雨顺着墙沿落下,在地上聚成浅浅的水洼。

    乔玥咬了下唇,轻声问他:“侯爷在等人吗?”

    “对。”

    乔玥不知道他在等谁,垂眸思索了一会儿,轻声道:“奴婢弟弟第一次进城,对侯府不熟悉,奴婢得先把他送去西院。雨下得大,侯爷先把伞拿着,当心别再淋着了,奴婢待会儿再去和李管家说一声,让他送件氅衣给您。”

    少女缓缓将伞递到他手里,嗓音一如既往的轻软柔和,覆在他指间的温热只轻轻一触便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冷硬的伞柄。

    伞面上描绘的菡萏栩栩如生,他依旧站在那抹蔚蓝之下。看着少女转身离去的背影,季长澜眼中满是讥讽与嘲弄。

    宁愿自己淋着也要将伞给他,宁愿自己淋着也要将男孩儿护在身后。

    多好的姑娘呐……

    心里永远装着那么多人。

    从来就没有选择过他。

    给他这把伞又有什么用呢?

    季长澜嗤笑一声,将伞丢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走进雨中。

    水蓝色的油纸伞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儿,上面的菡萏沾染了冷雨打湿的泥。

    乔玥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诶?他生气了?

    刚才明明还好好的啊。

    *

    乔玥和李管家打了招呼,将小根安置在西院,正准备回下房把湿衣服换下,却没想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侍卫正站在门口。

    他和裴婴一样穿着近侍的服饰,可眉目却比裴婴冷硬许多,长而劲瘦的手上提了一壶温茶,见乔玥出来,便不由分说的将茶壶递到乔玥手上,道:“你把这个给侯爷送去。”

    命令的口吻,全然不由乔玥拒绝。

    想起书中季长澜的另一个近侍,乔玥抬眸问:“你是衍书吗?”

    衍书话很少,只说了一个字:“是。”

    乔玥又问:“侯爷让我送的吗?”

    这次衍书没有回话,只道:“别问那么多,你送去就是。”

    乔玥的眼眸缓缓垂下,门前的雨丝细密如帘,她手里还拿着那把被季长澜丢掉的伞。

    她知道衍书是个从不撒谎的人,所以肯定不是季长澜要自己去送茶的。

    从进侯府到现在,她总共见了季长澜三次,其中两次他都是转身就走。

    乔玥觉得他肯定不怎么想见自己。

    她轻声问了句:“如果侯爷不见我呢?”

    衍书以为乔玥不想去,想起季长澜回府后就一言不发的样子,他语气冷厉道:“不见你就在门口等着,侯爷总要喝水的,他什么时候开门你什么时候进去。”

    看着衍书如此强硬的态度,乔玥倒不好再问什么了。她轻轻点了点头,抱着茶壶跟衍书来到季长澜门前。

    衍书轻轻叩响了季长澜的房门:“侯爷,您屋里的茶凉了,要属下进屋给您换一壶么?”

    屋内光线昏暗,季长澜静静抬眸,一眼就看到了少女印在窗前的影子。

    似乎有些紧张,她头埋的很低,一双手抱着怀中的茶壶,眼睫投下的影子如蝶翼般颤动。

    被衍书押来的么?

    季长澜拨弄了一下手中的木珠,眸中嘲弄不减。

    他语声淡淡道:“去领罚吧。”

    屋外的衍书早就预料到了结果,揣摩主子心思又自作主张是重罪,他没有辩驳什么,缓步退下了。

    重华院里的仆人很少,一入夜就完全静了下来,乔玥站在屋檐下,耳旁只剩了风雨打在树叶上的簌簌声。

    怀中茶壶的温度一点点儿褪去,她单薄的衣衫上还带着先前被雨打湿的潮气,冰凉凉的贴在肌肤上,冷的连耳尖都漫上了一抹细微的红。

    乔玥搓了搓僵冷的手,怀中茶壶发出细微的响动,而后,季长澜便听到了门外传来的喷嚏声。

    很轻一点,像是怕惊扰到他似的,刻意压低了许多。

    季长澜抿紧了唇,宽大的衣袖拂落满桌木屑,黑暗中的眼眸死寂。

    八月夜风微凉,乔玥用手捂着唇,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才觉得好受了一点儿。

    她知道季长澜是知道她在这里的,可他既没有开门,也没有让她回去,就好像在惩罚她似的,带着一股报复般的快意。

    就连乔玥也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下午带小根走的事儿惹恼了他。

    要是能问问他就好了。

    她看着面前黑漆漆的屋子,终于抬起冰冷的手,轻轻扣了一下门,微哑的语声轻柔,低低问他:“侯爷,你睡了吗?”

    屋内寂无人声,只有廊外的雨丝愈发细密。

    她微垂着眼眸,又唤了一声:“侯爷?”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手中的茶壶已经凉透,乔玥指尖通红,清亮的双眸蕴着浅浅润泽的水光,又低头等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了回廊。

    她还撑着下午那把湛蓝色的伞,上面的泥污早已被她洗净,菡萏愈显清艳,乔玥躲着地上的水洼,在沥沥细雨中渐行渐远。

    季长澜站在门前,缓缓收回了搭在门把上的手。

    看吧,她还是会走的。

    她没能等他打开这扇门。

    少女轻快的脚步声隐没在雨声中,季长澜推开门旁的窗子,看着门外苍绿的古松,沉沉夜雨下,那抹藕粉再寻不到半点儿踪迹。

    他的乔乔早就不在了。

    如果是乔乔,一定会把门敲的轰隆隆响,又或者躲在墙角,等他一开门就冒出了头,弯着一双杏眼儿瞧他,笑眯眯的对他说:“阿凌你看,你还是忍不住了吧?我就知道你是最心软的那个,一定舍不得把我关在屋外的。”

    他怎会舍得?

    哪怕只是个极像她的影子他都舍不得。

    他怎么会舍得?

    你好好看看啊乔乔。

    我都要娶别人了,你还不回来么?

    季长澜闭上眼,玄黑的衣摆从窗口垂落,八月的晚风吹得他浑身冰凉,他一动不动的站在窗前,如同屋外静默的古松。

    雨打在廊外的石阶上,远处的光影晃了晃,他忽然闻到一股极其浅淡的香。

    随着潺潺雨声越来越近,如同霁雨初晴的花,淡雅清丽。

    季长澜呼吸一滞,骤然睁眼。

    面前忽然多了双水润的杏眼儿,乔玥提着灯笼唇角弯弯的瞧着他,轻柔的嗓音如沁了蜜般,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甜,笑靥盈盈道:

    “诶?侯爷,原来你没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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