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水

    这一道声音, 如同石子落入水洼。叶芳猛然惊醒,只觉得自己像是终于从一汪海水中挣脱,肺部较先前要舒缓许多。从前不觉得, 可经历了方才那一阵窒息, 才觉得氧气可贵。

    趁所有人nc的注意力都转去那个抱小孩的男人身上,她站在人群后,贪婪地大口喘气。季寒川见到她的动作,眉尖一点点拧起。昨夜雾中驶来的船, 此刻墙壁上的水珠, 还有nc门指尖的、脚下的湿痕, 再加上叶芳此刻的动作。这一切,都导向一个猜想。

    他想现在这个礼堂,倒像是从海里捞出来似的。

    而其中这些名流, 就是随着轮船一起沉入海底, 随后再在夜深人静时重返人间的鬼魅。

    头等舱是这样,也不知道二等、三等是什么情况。

    季寒川心思转动, 又想到眼前玩家。“游戏”里,运气很重要。她磕磕巴巴、答不出话,没准是真的倒霉到没得到丝毫关于自己身份的情报。当然,也可能是观察力不足,没有找到提示信息。相比之下,他一过来, 手边就是日记。翻一遍, 别说父母背景, 就连再往上一辈,关系网都能列出七七八八。后面见到张老板,对方问话,他也能信口回答。这么说,倒是自己运气太好

    他若有所思,瞥一眼宁宁。这时候,先前握上叶芳手腕的贵妇款款走来。她手上拿一把扇子,是羽毛扎成,这会儿掩着唇,却还是露出一点唇角,与上面鲜艳的红。

    她叫季寒川“我听人说,韩少与夫人情深义重。”有“人”的地方,总有许多闲话。昨日季寒川不给面子,在旁人谈风月时,直接生硬地丢出一句“我有家室”。几个公子哥当面不敢说什么,私下里,却颇有抱怨、说“韩少”假清高。话传来传去,也让这个贵妇听到。

    贵妇“这会儿,倒是怜香惜玉。”

    她讲话的时候,举手投足间,都有些卖弄风情的意思。季寒川留意到,心里却想这会儿和昨天晚上,时间是流通的

    她知道自己昨夜说过的话,眼下见了宁宁,却又毫不意外。

    季寒川一时想不通。但他记得自己是张老板“世侄”、记得昨晚几个纨绔对自己的怕和讨好。这会儿,他很快沉入角色,有些不屑地笑一笑,说“您多心了。”

    “您”本是敬称,可放在季寒川口中,加上他的语调,显然不带敬重的意思。

    贵妇脸色一僵,旁边,昨夜那个拉季寒川讲话的丁姓青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和旁人不同,他身上很干爽,指尖也是平整的。唯独一头头发,湿淋淋,还在往下滴水。他自己恍若不觉,站在季寒川与贵妇之间打圆场,说“琴姐,韩少带着孩子呢。”

    贵妇的眼睛眯一眯,还想说什么。在这期间,叶芳见所有nc注意力放在季寒川身上,脚下一挪一挪,要走出人群。她到底没有笨到底,此刻越往礼堂中心走,越觉得身上清爽舒适。最后,她疑虑地回头,看一眼墙壁,以及取代自己、成为人群中心的季寒川。

    季寒川正说“小丁,我不方便拿表,现在几点了”

    丁姓青年点头哈腰,道“哦,我来看、我来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打开。这一个动作,让表里的水洒了出来,落在地上。

    丁姓青年“这会儿是咦”他停下来,困惑地皱起眉头,“怎么是三点半”

    他话音落下时,季寒川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侧,有什么东西骤然发生变化。

    不知从哪里淌来了水,流到他脚下。丁姓青年头发上的水也更多了,顺着他的脸颊向下,在下巴聚拢,又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与地上原有的水汇合在一起。季寒川嗅到了浅浅淡淡的海腥气,在这同时,他周围一圈人也在悄然变化。袖口的水渍更多、手上皮肤愈皱。不过瞬息,连脸颊都多了点惨白、肿胀。

    季寒川语气轻松,说“你的表坏了吧。”

    丁姓青年抬头,眼神黑沉沉的,看着季寒川。

    季寒川语气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嫌弃,说“哪国的货”

    丁姓青年慢慢回答“是我表舅从扶桑带回来的呢。”

    季寒川道“扶桑”

    他“啧”了声,“小丁,如今国内是那种情况,扶桑人会给我们卖什么好东西”他一顿,像是在等旁人赞同自己的话。而季寒川话音落下时,旁侧果然有人开口响应。这个时代,国家、民族,是最敏感的话题。气氛逐渐热烈,丁姓青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答案。他皱着眉头,看看手上时间停留在三点半的怀表,喃喃说“可能是之前就停了。”

    季寒川斩钉截铁,道“什么可能,是一定。”

    这样停一停,又叹气,把话题扯到众人所处这辆轮船,追忆往昔百年前,谁能想到,而今国人也能铸造出这样一艘现代化巨轮郑和下西洋,毕竟搭着木船。用过洋牵星术,各船之间灯笼、铜锣为号,也比不上而今的无线电

    说到这里,nc们完全被话题吸引。季寒川完美地扮演了一个留学海外、而今归来的青年。对西方技术多有向往,对国内传统多有贬低。他心里并不这样觉得,可从日记、旁人态度来看,“韩少”该是这样的人。

    季寒川自认常识欠缺,可事实上,他不记得的,似乎仅仅是关于“游戏”的大事小事。在其他事上,仍能讲出许多。

    而眼下,他起了个头,接下来的话,有其他人说。季寒川自己不上心,趁这时间,去看其他玩家。刚刚那个女生已经与旁人汇合,跟在另一个女人身后。后者与nc们侃侃而谈,场面之热烈,与季寒川这边相差无几。

    宁宁倒是很认真,小脸上充满好奇。

    可惜有很多事听不懂。她憋了半天,抬手拉一拉季寒川,问“爸爸,他们现在在说什么”

    季寒川一顿,侧头,和她解释,顺利地从话题中心、变作闲谈群众,不再引人注目。往后,时间流逝,nc没有出现其他变故。季寒川抽空看了眼自己的怀表,这会儿已经是凌晨两点。

    他想到丁姓青年表上定格的时间、想到昨夜此时,自己倏忽被游戏抹去意识,觉得再过一个小时,这里恐怕也要出事。

    当然,这局刚开始不久,大约不会太凶险。

    他心中权衡是留下,还是离开

    另一边,韩秀等玩家花了一番功夫,聚集在一处。到这时候,韩秀已经发觉在nc们的认知中,此刻的确是一个普通舞会。但一旦提起某些话题、某些细节,nc们就仿若记忆复苏,身上带出溺水的痕迹。

    她负责应对nc,聂曲则严肃地拉着叶芳、伍和平,问起更多细节。伍和平的身份是张老板保镖,比起旁人,他离张老板最近。这会儿想一想,肯定地说“他身上一点水都没有。”

    聂曲皱眉“这就奇怪了”

    伍和平道“但我觉得,他比之前胖了点。”

    聂曲记下这个信息。还是不死心,去看人群中的季寒川。这一眼,他却见到季寒川抱着一个小女孩,要往外走。他身侧,nc们也并不阻拦。

    他想起叶芳刚才说的,是“韩少”给她解围。这会儿问她“那他呢”是指季寒川,“他身上有水吗”

    他已经认定季寒川是游戏生物了,只是要确定对方身份。张老板身上看不出古怪,那“韩川”呢

    叶芳张了张口,很不好意思,说“我没有留意”她得了空档,就往外走,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不引起nc注意”上,的确没有留意那个男人。

    聂曲皱眉,听叶芳说“但他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舒服了好多。”

    聂曲沉吟“这样啊。”

    叶芳左右看看,小声问他“聂哥,宋姐呢怎么一直没见到宋姐”

    聂曲抬一抬眼皮,说“不知道。可能去别的地方了吧。”

    而在他们讲话的时候,季寒川已经抱着宁宁,走到礼堂门口。

    两个船员守在那里。离得近了,海腥气又开始变浓。见了季寒川,其中有一个船员张一张口,仿若想说什么。但季寒川已经很熟悉“打断别人说话”这一技巧,此刻轻巧插话过去,让船员咽掉说了半声的字眼。

    季寒川“我女儿困了,还是先回去休息。”

    船员微微眯起眼睛,眼珠浑浊。季寒川与他对视,露出点笑,仿若没有看到对方脸上的不对。

    这时候,宁宁也转过脸,看着船员。

    她身上是先前船员拿来的衣服。如若真有沉船,那这身裙子,也一定随着轮船葬入大海。在看清她正脸之后,船员慢吞吞地动作。他点一点头,抬手,去握木门扶手。

    这时候,忽而听到季寒川问“前两天,我还见到一位小兄弟,说他姓宋”

    他讲到一半,停了下来。

    船员转头,这眨眼功夫,他已经不止是眼睛浑浊,连脸颊都多了一块破口。破口周围皮肤泛白、像是轻飘飘的,一块被发到极致的面团。季寒川又听到水声。

    季寒川面不改色“我在甲板上遇见他的,多半也是头等舱乘客但也说不准,我看你们船上楼梯通道,也不是一直有人守着,兴许是从二等舱上来。总归,你们能不能帮我找人”

    船员开口讲话,季寒川觉得自己面前的完全是一条鱼,会吐水、带着腥味,说“韩少说的人,还有什么特征”

    季寒川琢磨“宋”好歹是一个大姓,自己讲话又留了余地,总不至于那么寸,整条船上,只有宋和风一个姓宋的。

    口中回答“十几二十岁,年轻,漂亮。”

    嗯,就算真那么寸,也能找下一步借口都说了,是对方自称,那没准他“韩少”是无辜被骗。

    至于为何找人,这两个词出来之后,就有了解释。季寒川不介意船上多一点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

    船员眼皮颤动,像是明白了什么。

    半晌,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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