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夜晚

    夜色如潮。

    雨仍然在下, 浇在屋头, 浇上泥地。侯学义躺在炕最靠外的地方,旁边就是窗子。

    月色如霜, 从窗帘最下方透入。

    侯学义翻来覆去,听窗外水声。

    他在某一刻忽然意识到不行,我应该睡。

    众所周知, “游戏”里死的最快的, 是那些最早遭遇“特殊”的玩家。眼下一炕人, 除去nc谷老师之外, 其他三人都安生躺着,鼾声如雷。

    所以他侯学义也应该睡着。

    侯学义深呼吸,暗恨自己没有早点想到这点。他应该早早记起的,奈何窗外的声音一直响个不停, 扰乱心思。

    黑夜、雨水, 再加上一点隐隐约约不知是何的动静,最容易激起人的想象力。

    好在屋内鼾声响亮,鲜明的人间味道暂时遮掩了魑魅魍魉。

    侯学义选择背靠窗户。他心知肚明, 自己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入眠。心态摆不正, 在这游戏里迟早玩完。

    他原本就是个小人物,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侯学义越来越鲜明地感受到,玩家在分层。

    要么像自己一样, 每天胆战心惊, 一惊一乍, 完全是神经衰弱。

    想到这里,侯学义眼皮一抖,思绪飘到旁边正在打鼾的胖子柯昙身上。

    他心里嘀咕柯昙就真睡着了

    兴许吧,看他打鼾的声音那么响。

    但也兴许是装的毕竟一天看来,柯昙和自己应该是同一种人。

    一样怯懦,一样艰难求活。

    相比之下,另外几个玩家,已经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们冷静、克制,“恐惧”两个字在他们身上好像失去踪影。侯学义在听说韩川一个人跟着nc上山的时候,觉得这人简直疯了。一群人在山上失踪,摆明有问题,他怎么敢去

    可韩川就是敢去。

    并且平安回来。

    侯学义这才琢磨出,韩川很可能知道,山上不会遇见危险。

    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于侯学义来说,这个“探索”过程,本身就是一道天堑。

    他做不到。

    做不到像是普通人,跑到普通村庄那样,和村里人笑眯眯讲话。

    大约是躺了许久,闭眼许久,被褥暖和,所以侯学义艰难地酝酿出一点睡意。

    察觉到的时候,他欣喜若狂,又小心按捺,不要让欣喜打破了接下来会到来的一夜安眠。

    他甚至不图自己睡得能有多好。只要能安安稳稳捱到天亮就行。

    偏偏天不遂人愿。

    在睡意最浓的一刻,侯学义听到一声轻轻的、几乎在自己耳边响起的猫叫。

    “喵”

    那声音很细,很尖,萦绕在侯学义耳边。

    他身上的鸡皮疙瘩登时就起来了。晚上开会时,石弘济那几句话在侯学义耳边回荡、重复。眼下石弘济也在睡,但和侯学义之间隔着两个人。侯学义分辨不出他的鼾声。

    “喵”

    又响了一声。

    像是在巡逻。

    如果侯学义此刻睁眼,他会看到,在自己旁边的窗户上,有一个黑色影子。

    那影子约有一个人大小,偏偏像是一只猫,蹲在窗台上,隔着窗帘,盯向西屋炕上躺着的西城大学师生。

    一双猫一眼的眼睛带着幽幽色泽,旁边是斑驳皱纹。

    猫叫声像是厌倦了,从窗台跳下来,落在地上。

    动作很轻,一墙之隔,侯学义犹在胆战心惊,一无所觉。

    而“猫”挪开脚步,往前跑了两下,身体暴露在雨中。

    “猫”甩了甩身体,可惜身上并没有多少毛发。加上持续下雨,所以这点甩水动作几乎没用。

    “猫”四肢踩在泥水地上,大约是身下泥泞粘滑的地面让“猫”不虞,“猫”喉咙里发出警告似的“咕噜噜”声。

    “猫”往前两步,忽然回身,看向左边墙壁。

    有一个小姑娘站在那里。

    她踩在稻草堆上,只有上半身露出墙外。

    “猫”蹲在地上,抬起前肢,带着厚重舌苔、翻着青黄色的舌头伸出来,满不在乎地舔了舔前肢上的泥浆。

    一人一猫对视。

    片刻后,程娟失去兴趣。她从稻草堆下来,做出一个和“猫”刚刚一样的选择。

    她去窗户边,看了看躺在里面的两个女玩家。

    方敏和龚良玉别的不说,至少睡眠质量很好。

    或说走到这一步,睡眠质量差的玩家,已经各有各的崩溃,于是被淘汰。

    “游戏”是一条越来越窄的路。可因为时间被断开,每个人都只能走在各自的时间线前沿,所以玩家们身边总有其他人在。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对程娟来说,眼下的问题在于另一个方面。

    自己“回家”了啊。

    她兴致缺缺,往外走去。

    山村寂寥。路过东屋时,程娟扭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方婶打着呼噜。一日操劳,她的呼噜声和齐建明、石弘济那几个男玩家一样响亮。

    兰婆寂静地卧在一边,依然是那个烂蘑菇一样的老人。

    程娟转头。她推开屋门,到了屋外。

    同时,东屋炕上,兰婆身体一颤。

    她小幅度地发着抖,眼角滑落一颗浑浊泪水。

    嘴巴里含着不敢念出的名字,痛苦地在心中想“娟儿”

    程娟走出家门。

    她目标明确,要上山。

    只是似乎天太黑、雨太烦,以至于让这个在山淮村长大的女孩儿迷了路。

    她绕来绕去,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暗。

    走到某地时,程娟忽然转头,看向旁边围墙。

    那里站着五个女孩,年纪从大到小。大的约莫有十五六岁,按说已经是“大姑娘”,应该说亲,再过两年嫁人。山里没有太多讲究,可以等年纪到了再领证。或者不领,也无所谓。总之,于山淮村、于周边所有村子的人家来说,只要摆了席,就能与告知皇天后土,娃子女子结成婚姻。

    可惜这个“大姑娘”身上脏污,脸上带着痴痴傻傻的笑。雨落下来,让她浑身湿透。头发变成一缕一缕,贴在脸上。

    程娟静静看着她。

    与方婶家相比,这家的围墙实在有点惨不忍睹,不知是破败,还是当初就只修了半拉。

    总之,这座围墙只有一米高。别说里面的“大姑娘”了,就连她身边一串小萝卜头,都能轻松翻越。

    然则所有小萝卜头脸上都带着和“大姑娘”一样痴痴傻傻的笑容。她们似乎看到程娟了,所以喊她“娟儿”

    大姑娘说“娟儿,你去哪里玩了”

    程娟歪了歪头。

    大姑娘说“你带我一起玩,一起玩”

    她似乎心情激动,这会儿干脆扒着墙,要从墙里出来。

    在她的带动下,旁边几个小萝卜头也一起拍这手,嘴巴里含糊讲着什么。

    而在这排女孩背后,是一个破败的土屋。屋里睡着一个老男人,一个智障女人,和一个智障男孩。

    家里只有一床被子,之前生的赔钱货姐妹们没东西盖。她们骨瘦如柴,脸颊都凹陷下去。只有一双眼睛,平日总是浑浊、迷蒙,到了此刻看到程娟,却闪出一点亮光。

    程娟却走开了。

    那大姑娘笨手笨脚,翻墙的时候摔了下来,脸朝地。她愣住,片刻后“呜呜”地哭出来。旁边的妹妹们围着她,有人口齿不清地安慰,也有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周围热闹,于是开始拍着手笑。

    这些动静没有传到程娟耳中。

    她一路上山,顺利越过山头,往下,上吴村越来越近。

    这一路上,程娟遇到很多人负责带村里孩子们上学放学的程斌,之前和村长一起上山找人的程高兴

    程娟带他们回到山淮村。所有人各自回家。

    做完这些,已经凌晨四点。程娟回到方婶家,关上门,进了东屋。

    她脱下沾满泥土的鞋子,上炕,带着一身寒意,钻进被子里。

    兰婆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好。她原本上厕所,可又犹豫,不知该不该叫醒儿媳。就在此刻,听到外面关门声。

    兰婆只好闭上眼,权当自己还在睡。

    可这么忍了又忍,到五点多,兰婆忍不住了。正好程娟已经回来

    她准备叫方婶。

    可兰婆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程娟正看着自己。

    她侧躺着,背后是打鼾的方婶,脸朝向兰婆方向。

    脸颊上的高原红还和先前一样,连那双鹿一样的眼睛也一模一样。

    黑溜溜的,一眨不眨,在夜深人静时看着自己奶奶。

    等兰婆睁眼,程娟朝她露出一个笑来,叫她“婆,你要去厕所”

    兰婆身体僵硬。

    片刻后,炕上传出一股尿骚味。

    游戏第二天,早晨六点半,齐建明第一个起床。

    他咬着牙刷出门,在路过窗子的时候,脚步一顿。

    齐建明低头,看着下方灰尘中的手印、脚印。

    这些痕迹一路向外蔓延,最终到后院中央,然后折返。

    齐建明冷着脸,转头,看向村长和村长老婆的屋子。里面已经响起电视声,齐建明走过去的时候,村长正在抽烟。

    齐建明视线在村长手上、脚上扫过,最终定格在村长的鞋子上。

    很干净。

    没有泥。

    有点过于干净了。

    村长吸了口烟,雾吐出来,笑了笑“建明,起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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