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阁老目光沉沉注视着太子, 坦然道“老臣从未认为燕王有不堪之处,只是不认同他对一些政策法规的提议。”
谢夺端正地坐好, 仰头问他“具体是哪项提议最让阁老烦神”
李阁老微眯起眼“您赞同燕王殿下的政见么”
谢夺坦然看着他“是。”
李阁老点点头, 和蔼道“老夫很敬佩燕王殿下的爱民之心,他的那些提议听起来,确实是利国利民的仁政,但您有没有想过,这些政策是在从哪些人身上割肉分给百姓历朝历代企图触动地主豪强利益的政策, 都会掀起轩然巨波,更何况燕王想一口气把官僚权贵甚至富商大贾, 都得罪个精光, 如果理想真能如此简单的实现, 史书里那些前车之鉴, 也不会那般惨痛了。”
谢夺反驳“六哥并没想过一蹴而就, 这只是他想努力的方向, 实施起来, 自然要先一步步调整法规, 完善监督, 逐步推行变法。”
李阁老疑惑地注视谢夺, 半晌, 平静地开口“老臣看过您为陛下批示的奏折,从您以往的应对策略看来, 似乎并无偏向燕王的政见。”
“这就是您老投奔我的原因”谢夺垂眸道“那您恐怕要失望了, 我替父皇批折子, 自然得照着父皇的意思批示。”
李阁老神色郑重道“您父皇是一位伟大的帝王,大楚如今的国力就是最好的证明,天下百姓也无不称颂陛下的功德。”
谢夺挑眼,冲他哼笑一声“还有您这位不世出的宰辅,也功不可没。”
李阁老颔首“殿下过誉了。”
“我可没有跟你客套。”谢夺站起身,踱步走到李阁老身旁,侧头注视他“你让父皇这样多疑的人都对你坚信不疑,往前推几百年,都没有哪位宰辅能揽下如此之重的权柄。”
“这就是殿下向来警惕疏远老臣的原因么”
“不是。”谢夺转身站定,低头挑眼盯着他“父皇早对我说过,执掌公器者,理当大仁不仁,你的所作所为确实有相天下者的气度,为民之心可昭日月,可你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把先祖那一套治国之策推向巅峰。可是,李阁老,先贤也说过穷则思变。大楚的国力几乎已经达到了这种规则下的巅峰,如果不设法跳出牢笼建立新的规则,你想稳住的那些权贵豪强官僚富商,就会聚拢愈来愈多的土地与财富,通过各种人脉踏入他们当中的势力会愈来愈多,被压榨的百姓承受力却不会变,如果不涉法让这场游戏规则变得更公平,那么您说的史书里那些前车之鉴,照样会成为大楚的未来。”
一时无言,李阁老反复推敲太子所言,不禁惊异道“殿下的目光比老臣想象得更加长远。”
“未必多么长远,”谢夺眯起眼盯着他“那一天,很可能比你想象中来得更早,在没有任何限制的权利下,一旦掌权者是个蠢货,父皇与先祖积累的一切基业都会瞬间坍塌。所以,任何权利都得有所限制,因为我没法保证我儿子我孙子都不是蠢货,您也不能保证下一任内阁首辅次辅都有您这样的才能与气度。更公平公正的规则,不止能保护百姓,也同样能保护你我。”
李阁老哑口无言。
谢夺上前一步,挑眉低声告诉他“我支持六哥的政见,是因为我跟他期望的方向大致相同,只不过目标不如他那般大公无私。这世间很奇妙,如果你的目标刚好能造福大多数人,只要方法用对了,就一定能成功。李阁老,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话,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如今只有你和我在同一条船上,你得清楚我在想什么,不要怀疑我这么做,是为了对谁摇尾乞怜。”
李阁老拱手郑重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老臣仍然希望殿下不要将政务交给燕王批示,即使目标相同,燕王与您的处事方略,也相差甚远。”
二人沉默对视,最终,谢夺选择妥协“我去陪六哥一起批奏折。”
这次皇帝养病的时间超过了往年任何一次,朝中渐渐起了些闲言碎语。
韩皎倒是没有参与探讨。
他很忙,身兼两差并不是多领一份俸禄那么简单,礼部的事情也很繁杂。
他在仪制清吏司这个部门,除了参与各种庆典仪式安排工作,还要负责各种科考事宜,包括各地办学、传播学术思想之类的事情。
在这件事上他稍稍有一点私心,他希望大楚民间的学术风气始终保持开放的氛围,形成百家争鸣的思想碰撞,另外还要注重一下数理化方面的人才培育。
所以,他半个月前写了篇奏疏,想劝上头的官员,通过编写新版官方教材的提议。
但是前几日他的奏疏被退回来了,没有任何批示。
这让韩皎有点茫然,正常程序下,这类奏疏应该会由礼部尚书批语后,递交内阁票拟交由皇帝批示,而韩皎的奏疏上,没有任何一级部门的批示,那这是不是代表领导漏看了,直接给他发回来了
再三琢磨之后,韩皎稍微改了几段内容,誊抄一份再次递交上去了,然后,就在此刻,他被翰林院的同僚叫出院外,见到了刚从内阁出来的礼部尚书。
这位部堂大人,用一种仁至义尽的神色,把韩皎的那篇奏疏默默塞回韩皎怀里,并告诉韩皎如果再有下一次,他就把这篇奏疏递交给内阁处理。
这下子韩皎确定是自己的奏疏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以至于部堂大人为了假装没看过,才没有任何批语,直接退了回来。
可是问题出在哪儿呢
反正都已经被部堂大人看过了,韩皎干脆硬着头皮,请教这篇奏疏有何不妥。
这个问题都快把部堂气笑了,他把韩皎叫到宫巷角落,开始了一通“学术辩论”。
大致意思就是韩皎建议编入教材的某些学说,是上不了台面的歪门邪道,算数工匠之类的技艺,更不可能跟圣贤学说编入同一本书中。
总之,他认为韩皎这样的想法是辱没圣贤,若是递到内阁,肯定会被问罪。
这帽子砸得韩皎一声不吭低头听训,想说几句软话表示自己思虑不周,却又说不出口,因为部堂大人一直在委婉地嘲讽“正统学术”之外的所有行当,听得韩皎想打人,保持沉默已经很艰难了。
就在他即将被部堂大人的口水淹没时,身旁忽然伸来一只修长地手,从韩皎怀里把那篇奏疏抽走了。
韩皎微微一惊,刚想伸手抢回来撕掉,却发现来人竟然是谢夺。
一旁的部堂大人连忙给太子行礼,却没听到回应,偷眼一看,发现太子正低头阅览韩皎的那篇奏疏。
部堂大人神色紧张地侧眸瞪韩皎一眼,仿佛再告诉韩皎这下你完蛋了,看太子要怎么骂你。
谢夺很快看完了,抬眼看向礼部尚书“这篇奏疏,大人过目了”
礼部尚书颔首称是。
谢夺侧眸看向韩皎“你怎么能把这种奏疏交给部堂大人看”
韩皎一愣,刚想认错,又听谢夺道“你想吓坏部堂大人么”
礼部尚书还没听出太子话中的讽刺,微笑着感谢太子体恤。
谢夺冲他抿嘴一笑,侧眸继续对韩皎道“部堂大人没有涉猎过的学术,自然都以为是吃人的学术,以后你写的奏疏直接交给我。”
礼部尚书这才听出他话中嘲讽,顿时脸色一黑,低下头去。
韩皎却忍不住勾起嘴角,偷偷跟大boss对了个眼神。
等礼部尚书离开,韩皎赶忙从谢夺手里拿回奏疏。
“怎么了”谢夺说“这提议很好,从前都没人敢提。”
韩皎摇头“是我思虑不周,会引发非议的。”
“没脑子的人才墨守成规固步自封。”谢夺认真看着他“这提议很好,可以让内阁逐步推行。”
韩皎忍着得意看向大boss“殿下最近心情好,都会哄人了。”
“真的很好。”谢夺严肃道“韩小白,你比我想的更厉害,很多事,我只能判断一个大致的趋势,你却能先我一步,细致的规划好实现的步骤。”
他从前满脑子只有关于蹴鞠游戏逃课之类的琐碎事物,如今被迫关注政务,才意外察觉韩皎的实干才能,几乎不输李阁老。
谢夺并没有因此为韩皎骄傲,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会愿意无名无份地屈身于他么
谢夺想得到韩皎完完全全的占有。
这个念头,是从喝下那碗汤时出现的。
脑中一瞬间闪过经历过的美好事物,包括斩下鞑靼副将人头的时刻,也包括一些游戏获胜的时刻。
而在他脑中停留时间最久的,是那日在端王府,拨开韩皎衣袖那瞬间,看见的明媚笑容。
死亡的威胁,让谢夺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加剧,也让他彻底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忍不住接近韩皎的原因。
从活着走出储秀宫的那一刻开始,谢夺无法克制地想要立即占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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