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枯的皮肤、凹陷的脸颊,他的身上满是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但在她亲吻他的那一刻,所有岁月带来的腐朽与尘埃忽然褪去,她轻柔地吻他的唇,一如多年前的春夜,一如最初的温柔。
她在他唇上久久停留,而斑也就那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抬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乖顺得如同生怕惊扰了什么。
“真奈。”
当她拂开他的头发,去吻他右眼空荡荡的眼眶时,他才极轻极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而连那声音也已经被苍老浸染,虚弱而枯干。
真奈低低地“嗯”了一声。
于是斑很满足地笑了一下。“真是……珍贵的梦境啊。”他喃喃地说,“死亡之前,我竟然还能再梦见你一次吗?”
新鲜的泥土味从刚刚被打碎的石壁背后倒涌过来,混杂着这里充斥的陈年土腥味,如同一支低吟的关于死亡的歌谣。他的声音就漂浮在这里,有些高兴,又掩不住更深处沉郁的悲伤。
真奈看着他苍老的面容,只是沉默着。
斑也望着她。从见到她身影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里就只剩下她的影子,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他连眨眼的动作都很少,害怕着一眨眼之后,她就消失无踪。
尽管,过去几十年中的梦境里,他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无论他再如何努力,都无法把她留在怀里。到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像这样看着她而已。
尽可能多地,看看她而已。
“真奈。”
在她沉默地亲吻他的额头时,斑几乎想要叹息了。“你知道吗,这是我有过的最好的梦。”他笑了一声,恍惚而满足,“没有血,没有你的死亡。你竟然还愿意像这样吻我吗,真奈?可惜,我已经太老了,连拥抱都给不了你了。”
他看见她笑了一下。清浅的笑容,是他藏在心底最珍贵、也最痛楚的明媚温柔。
“没关系。”她终于说了第二句话,温柔中带着年少时常有的轻快。她收回手,然后坐在了他的身边,轻轻把头靠在他肩上。
“这样就好了。”她说。
斑怔怔地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垂下眼,低声说:“啊……果然,没有什么会比梦境更美好了。”
没有死亡,没有血,没有让他日日在悔恨中煎熬的诀别,没有她一遍又一遍地问——斑,我如你所愿地去死了,你高兴不高兴?
只有温柔与爱。
真奈没有接他的话。她只是在想,最初的时候,他们就像这样并肩坐在树桩上,结果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能这样坐在一起。命运可真是让人……一笑,一叹,再一哭啊。
“斑大哥,”她轻声问,“你究竟在做什么?”
从她听到他对那个少年说“你一定会回来”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他一定有着自己的计划。他其实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又从来都很自傲;每当他这样成竹在胸地宣布什么事情时,就说明他一定在心里谋划许久了。
就像当年他宣判说她已经无法理解他,而后决绝离去一样。
从未改变。
被她所依靠着的那个老人安静地呼吸着。他刚才过于激动,现在有些累了,需要休息几秒。而后,他低低地说:“我想要这个世界,只有胜利、和平,还有爱。”
天真烂漫的话语,从一个阅尽世事沧桑的老人口中吐出;不带憧憬,只有意味深长的自信。
真奈想,果然,他从未改变。性格也好,愿望也好,他什么都没变。
而她却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无条件地支持他所有的想法了。早在那个太阳升起的早晨,她坐在岩山之上时,她就已经决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往前走。
“但那是不可能的。”真奈枕着他的肩,温声说,“斑大哥,就连星星都会有坠落的时候,人类的世界怎么可能只有美好呢?”
“我知道,有光的地方就有暗。”斑的声音依旧是苍老的,却也是低沉而温柔的,“所以,我会创造一个梦境的世界。所有人……都会有一个美梦,在梦里,他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梦的世界?真奈轻轻合上眼睛。她想生气,质问他,凭什么总是帮别人做决定,当年替她做决定,现在居然要替世界上的所有人做决定。然而与此同时,她又觉得悲哀,为了他单纯天真如稚子的愿望,也为了她自己。
但所有这些思绪都像蜻蜓掠水,浅浅地一晃而过。涟漪散尽后,她只听见自己心底一声惆怅的叹息。
“斑。”
突然,她之前见过的白色人形从地下冒了半个身体出来。他对斑汇报道:“一切顺利,带土已经把雾忍村的忍者全部杀死了。再过不久,他就会回来这里。”
“……白绝?”
真奈感觉到,她所枕着的枯瘦肩膀陡然一僵。
“哎,怎么了吗,斑?”白绝的声音很奇特,隐隐有种回声的双重质感,“对了,刚刚这边的伙伴说你一直在自言自语,难道是看到幻觉了吗?”
老人盯着白绝,目光严厉而阴沉。唯有真奈知道,他枯瘦的身体线条绷得很紧。
“闭嘴。”斑沉着脸说,“你们主人的事情不准妄加揣测!滚去继续监督带土。”
白绝嬉笑着离开了。
地下再度恢复了安静。真奈闭着眼睛。
斑僵坐许久,不敢侧头。他的手试探着举起,又停下来,最后终于颤抖着,一点点揽住了旁边的人。干枯的手指轻轻收紧,抓住她的手臂。
冰冷的身体,却是真实的触感。
“……真,真奈?”他声音又轻,又涩,颤动着出了口,立时就消融在地下冰冷陈腐的空气里,如春天最后一片雪花。“我……不是在做梦?”他沙哑地问,又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抚上她的脸颊,“还是说,我只是在写轮眼带来的幻境里?”
真奈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谁会给你用幻术?谁能给你用幻术?”她笑笑,“我么?还是刚才被你坑了的宇智波的后裔?”
森冷的地下空间里,所有发出的声音都会传递回声;单个的音节也会回荡许久,在孤寂之上更添凄凉。斑始终只听到他自己一个人的回音,再无其他。可怀里的触感又如此真实,她的温柔也不同于过去任何一个他用来惩罚自己的梦境。
他注视着模糊的黑暗,终于一点点转过头,凝视着靠在怀里的她。他看到她发着微光的、半透明的身体,在怔忪中了悟了什么。
老人微微埋下头,几近虔诚地将嘴唇触上她的发顶。冰凉的温度,再也不是记忆中的温暖,但真实的存在比得上最美妙的幻影。
“真的是你啊……”他眷恋地用脸颊贴着她,仅有的左眼微微阖上,一心一意地感受着那份几乎透骨的寒凉,好像他依靠的不是死后的魂灵,而是记忆中春日最和暖的阳光。然后他放开她,说:“真奈,你看着我。”
她抬起头。
看到他左眼里写轮眼的图案突然转动。
四周忽然一白,所有地下空间的景象——巨大的树木和花朵、白色的人型、树桩做成的椅子——全部消失,连那股泥土的腥气也无影无踪。而斑站在她面前,精神看上去比刚才好了很多。
“这是我的幻术空间。”他说,“在这里,只要我想,什么都能办到。”
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一般,斑微微一抬手。眨眼之间,古稀之年的老人忽然就成了风华正茂的青年。眉眼漆黑如夜色,长发发梢凌乱,更加强了他天生的那一股桀骜不驯。
真奈有些惊讶,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拉到怀里紧紧抱住,然后就是让她快要窒息的热烈的深吻——如果她有呼吸的话。
她仍旧是冰冷的,他却毫不在乎,狂热地亲吻着她。最后斑抵着她的额头,嘴角带笑,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
“真奈,你知道吗。”他说,声音里一股痴意,“哪怕就是为了这短暂的片刻,我所做的一切也全部值得了。”
真奈安静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她伸手环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不会的。”她轻柔却笃定地说,“斑,如果只是为了这短暂的片刻,你是不会满足的。”
“……”
抱着她的人躯体突然一僵。
“这就是你的办法吗?”真奈问,“用幻术给所有人一个永睡不醒的美梦?”
斑没有说话,于是真奈明白了。“这就是你找到的‘真正的道路’啊,”她感慨道,“你就是为了这些,当年才选择离开我的啊。”
斑的手臂收紧了。他想说什么,却又闭上眼;怀里无论如何也抱不暖的身体提醒着他,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有些苦,有些自嘲,又有种奇异的、燃烧般的坚定。“啊,或许你是对的。”他尽量简洁地说,怕自己暴露什么不该有的脆弱,“或许我无论如何都会走上这条路,因为这是只有我才能完成的事。”
真奈沉默不语。她不喜欢用幻术代替现实这个主意,更不喜欢斑利用宇智波后裔的行为。而且,她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出现在这里的。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真相却隔了薄薄一层雾,总有个关键的点让她想不明白。
她望着他,伸手摸了摸他在幻术中完整的右眼;斑很温驯地一动不动,只含笑看着她。
“要是我说我不喜欢这个计划,你会放弃吗?”真奈问。
斑的笑容僵住。他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思考,然后微微摇头。
“不会。”他看着半透明的真奈,摩挲着她冰凉彻骨的脸颊,眼神黯然一瞬,然后固执地说,“真奈,相信我。只有幻梦的世界才会是一个完美的世界。”
幻术空间中,他完全是年轻时的模样,也是她最后记得的,他的样子。自信到自负的眼神,还有漆黑的头发,跑动时会扬起如烈烈战旗。
命运用性格写就,这句话其实很有道理。譬如斑选择幻梦的世界一去不复返,譬如她早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爱着。
所以,无论得到怎样的结果,也都没什么好抱怨的。做什么事情,都要坚持到底;他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斑大哥,”她忽然埋首在他怀里,用回了最初的语气和称呼,软软地问,“要是最后发现,那个幻梦的世界和你想的不一样,你会后悔吗?”
“没有那种可能。”斑一挑眉,完全就是年轻时的心高气傲,“就算有,那么我的答案也是——不会。”
“如果我跟你说,很可能有人在利用你,去达到另一些目的呢?”
“什么?”斑皱眉,“你知道些什么,真奈?”
“……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很可能……”
“随便吧。”斑展眉一笑,毫不在意道,“只要能达到最终的目的,有什么杂碎,等我那时候腾出手再慢慢收拾。”
那是他所坚信,唯一能拯救一切痛苦的方法。即便终究因为某种原因未能实现,也和那个方法本身无关。他所设想的无限月读世界,一定是正确的。
真奈便再没什么话可说了;她觉得还真是不出所料。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多半也绝不会后悔。她爱的人,就是这样的呀。
“是吗。”她轻声说,“那么,那个幻梦的世界里,你在哪里呢?”
斑,那个世界的位置里面,有你的一份吗?
你也要跟其他人一样沉浸在世界完美的美梦之中吗?梦境之中,我们曾失去过的一切都还在。家族也好,亲人也好,逝去的时光也好,全都握在手里,成为最完整的圆满。
然而,斑摇摇头。“不,没有我。”他说,话语短促有力,“我会是唯一醒着的人,然后由我来守护其他所有人的梦。”
所有的人都会得到他认为的“幸福”,除了他自己。
所有人最终都将遗忘所有现实中的遗憾和痛苦,除了他自己。
他看着她,想,他会永远记住失去她的痛苦,再在这痛苦之中永远斩除世界上同样的痛苦。人类实在太渺小,难以承担现实中的这一切,所以就让他们统统去沉睡吧。
唯有他,可以开辟纯粹幸福的世界,而又承担现实中的一切苦难。
“……是这样啊。”真奈说。
她把头埋在他肩上,好半天没吭声,仿佛在思索什么。斑也沉默着,只是珍惜地抱着她,小心地抚摸她的长发,眼神温柔得几乎融化。
“我不喜欢这样。”忽然,真奈这样说。她抬起头,看着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无论是你打算一直守护别人的所谓‘幸福’也好,还是你的幻梦世界也好,我都不喜欢。”
所以,这一刹那,她有了一个猜测,并且做了一个决定。
她突然一笑。那是一个灿烂又甜蜜的笑容,没有丝毫阴霾,是多少年来,斑无数次渴望找回的、最初最纯的感情。他被晃了眼,竟然就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后,真奈凑过来亲了他一下。
“好啦,”她柔声说,“我该走了。”
阿尔法已经传了信号来,让她尽快返回。
斑环抱她的手臂倏然收紧。
“真奈,你、你要走了?”他喃喃着,失魂落魄的,“不能……再陪我一会儿吗?”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眼睛又一亮,望着她,充满期待地问:“再多陪我一些时间吧?”
“真奈,我的时间不多了。”斑小心地说,眼里满是眷恋,“我真的没什么时间可活了。再多陪我一下吧……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然而他只看到他爱着的灵魂轻轻摇头。她看他的表情那么难过,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斑于是明白了。他再也不说什么,连失望的叹气都忍住了。
他碰了碰她的脸,低声说:“别哭。”
“我不说了。真奈……你别哭。”
真奈点点头,上去给了他最后一个拥抱。
“斑大哥。”
消失之前,她在他耳边细语。
“你放心。”
什么?她话说得太突然,也太模糊,斑完全没能明白她的意思。他下意识想叫她,然而下一刻他所拥有的,只有空荡荡的怀抱。
一片纯白的幻术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再没有更多。斑环顾四周,而后低头望望自己的手,有些恍惚地一笑,又有着彻骨的悲凉。
这现实之中,仍旧只剩他一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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