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不断往前行走。
四周黑暗如永夜，只有脚下一条路泛着微光，往前方不断延伸，却也最终没入黑暗。遥遥的前方，似有模糊的光点。
那些微的光，就是终点吗？
至少，他是这么相信的。
他在往前走。独自一人，不断往前走。
“斑。”
一个声音响起来，同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那是镌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声音，永远轻快，尾音总是带着愉快的笑意。
他没有停下脚步。
只有被幻觉握住的手指猛然缩了缩。
“斑，你要走多久呢？”
行走。
“为什么不来找我？”
行走。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等你等了很久啊……”
她放开了手。轻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回荡，空灵哀婉，如一曲挽歌。
他终于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不能回头，不敢回头，无法回头。
当他微微仰起头，看到的不是灰白的天空，而是比那更加死寂的黑暗。
她在叹息。
“活着的时候等你……”
握紧拳头。
“死了还是在等你……”
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战栗。
“但我总是等不到啊……”
她的声音慢慢微弱下去，似哭似笑。
“……就像永远也等不到一样……”
那熟悉的音色彻底湮灭了。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或许也只是一瞬间，一言不发，然后继续往前走。血红的战甲随着步伐碰撞出杀伐之气，些许响动便透出无限冷硬。
只有心中微弱的声音在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不断有新的幻象和声音出现。不，那其实并不是幻象，而是真实存在于他记忆中的、曾经发生过的事。
——“族长她……真奈她真的很可怜啊。”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是真奈自己选择的那个人不是吗……”
这是偶然听到的族人们的絮语。
——“斑！你知不知道她一直在找你！”
——“你知不知道她多难过！”
这是吉丸……那只真奈很喜欢的猫。
斑仍然在往前走。
没有说话，没有回头，更没有停下。
……
没有原因地，四周场景突然变换，却没有引起他半分诧异，仿佛世界本该如此。
他抬起头。
覆盖着一层血色的满月，如同永远不会落下那样，停滞在夜空中央。目光稍稍下移，就能看见天边隐隐绰绰的黑影；那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不远处有战斗激起的烟尘，还有随之响起的隆隆巨响；但在这片旷野上，这些响动只是衬得世界越发寂静和广阔而已。
再去看另一边。一个巨大的树桩伫立在那里，截面是一圈圈数不清的年轮，颜色还浅，像是刚被砍伐不久。
是战场啊。他心中升起这样的明悟。
斑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雪白的长袍。当他再抬起目光时，在另一个人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白衣白发的倒影。
他发现自己正半跪在她面前。
真奈。
秽土的裂痕刻在她脸上，象征死亡的黑色涂满她的眼睛，唯有红色的写轮眼清澈如昔，明亮又温柔。
他心中忽然一酸。
然而黑色的求道玉贯穿了她的心口，另一端恰恰握在他手中。
“斑，”她轻声问，“连我也无法阻止你吗？”
他没有说话，她却宛若得到了什么回答一样，摇摇头，又微微笑起来；勾起的唇角牵动记忆的帘幕，他恍惚看到多年前她灿烂的笑容，看到她朝自己跑来时跳动的长发。
“你还是这么不会说话。”真奈将手掌贴上他的面颊，神情伤感，“以后我不在了的话，你要怎么办呢，斑？”
他放开手中的求道玉，专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那就一直在我身边吧。”他听见自己说，“留在我身边。”
留在他所创造的新世界里，留在他的身边，即便是以亡者的形式也好。他花费大半生心血缔造的完美世界，只求让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得到幸福。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抵挡不了这份诱惑，想最后再自私一次，跟她在一起。
他会很高兴的……他知道自己会很高兴的。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真奈会答应的……斑以为她会答应的。真奈从来不会真的拒绝他；她的爱永远热烈、真挚又深沉，就像她本人一样。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真奈弯起了眼睛。她在真的高兴时总是这样，眉眼弯弯，笑容甜美，眼神晶莹如蜜糖。
可他的心却重重一跳。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在慌乱之中伸出手去，却更加慌乱地发现，自己的手只能无可奈何地穿过她半透明的身躯。
真奈正在……消失。
“真奈！”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更加干涩，“你恨我吗？”
怎么可能呢？他怔怔地想，真奈怎么可能恨他呢，他们不是、不是……
真奈的目光平静得让他害怕。
“嘛……”她说，“谁知道呢？”
悲哀的血月光辉中，她的身躯溃散，连同她散发着微光的灵魂一起，散逸作万千光点，从他徒劳合拢的指间流出，没有留下哪怕半点。
斑闭上了眼睛，垂下手臂。
无尽的黑夜，无尽的冷，他只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呼吸起伏，像临终前的喘息，让人想起多年前沙漠中的夜晚，还有那黑暗冰凉的地底。
——是了，他怎么忘了……
世界的模样再次改变。春雨连绵，凉风习习，草木摇曳，他微微抬眼，看到弟弟稚嫩的面容和疑惑的眼神。
“哥哥。”
泉奈的声音。
“真奈是谁？”
——他怎么忘了，真奈……恨他啊。
——“以后我不在了的话，你要怎么办呢，斑？”
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斑侧过头，看见庭院上方的天空是沉沉的铅灰色。天上春雨绵绵无尽，也确实永远不会再放晴。
从今往后，他会拥有一切，只彻底失去一个人。
曾视之如生命的人，曾在心中自私地企盼过永远的人。
再也不会见到了。
——真奈，你真的……恨我吗？
再也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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