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小说:与兄书 作者:布丁琉璃
    谢霁已经尽可能地美化回忆了。

    当年所遭受的一切, 他只是说出了十之六七,至于那些烙铁、羞辱、每一场以命相搏的厮杀,却是一字未提。

    可即便如此,依然让他的小姑娘吓得落了泪。

    “我说这些, 不是为了乞怜, 也不是为了开脱。”将灭未灭的烛火中, 谢霁微微侧首, 与谢宝真的脑袋抵在一起, 轻而沙哑地安慰她, “为我哭,不值得。”

    谢宝真摇了摇头, 揉着湿红的眼睛说“九哥,忘了过去罢。这世上以苦难为借口自甘堕落的人很多, 但我很庆幸的是,你没有活得和他们一样。”

    谢霁嘴角微微一动。若是没有遇见宝儿, 若不是这个娇气温软的小少女不遗余力地贴上来温暖他,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呢

    大概真同仇剑期望的那样, 借着谢家的势力重入皇族, 再过河拆桥覆灭谢家,在诡谲如云的朝局中掀起腥风血雨罢

    而现在, 他不这么想了。

    他不再为仇恨而活,只为怀中这个干净温柔的少女折腰。

    两人于榻上静静相依, 少年人青涩纯粹的情感交织起伏, 汇成这抹夜色中最温馨宁静的甜蜜。

    后巷有更夫敲着梆子走过, 声音一慢三快,拉长声音惺忪道“夜半鸡鸣四更天”

    见身边的少女久久不曾说话,谢霁以为她还在难受,不由低眉侧首,带着柔软的爱意唤道“宝儿”

    谢宝真将头搁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臂膀,竟是闭目睡着了。

    她还穿着谢霁的外袍,红润的唇微微张开,唇珠下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纤长卷翘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圈阴影,袍子宽宽松松地裹住她娇小的身形,有着稚子般的天真静谧。

    谢霁一怔,没忍心叫醒她,只伸手在她眼角轻轻一抚,抹去那点残留的湿意。

    静坐片刻,谢霁轻手轻脚地为谢宝真除去那件宽大碍事的袍子,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脖子和后脑勺,让她平躺在榻上,再蹲身为她除去绣着粉莲的银缎面绣鞋,将她的腿也一并挪上床。

    少女的脚很是小巧,即便隔着素白干净的袜子,也能感受到她脚踝的精致纤细。

    大概是被吵醒了,谢宝真从鼻子里小小地哼了声,像是幼猫的嘤咛。

    谢霁深沉了目光,心中从未有过的柔软,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将动作放得更轻些,慢慢展开被子为她盖上。

    可谢宝真睡觉并不老实,刚盖好被子没多久,就被她三两脚踹开。初夏的深夜还残存着春的凉意,谢霁复又给她盖好,又被蹬开如此三两次,谢宝真总算安生了,抱着被褥的一角沉沉睡去,松散的头发垂在脖子和枕头上,像是黑色的缎子流淌。

    谢霁舒了口气,出门冲了个凉,才敢继续回榻边守着她心爱的姑娘。

    他披着一身的水汽,垂在胸前的发尾还带着湿意,眉眼也像是浸透了夜色般深邃温柔。

    烛火滴蜡,即将燃到尽头,光线也变得摇曳晦暗起来。榻上酣睡的少女有着极黑的头发和白里透红的幼嫩肌肤,微微歪着头吐纳呼吸,是全然不设防备的样子。

    鬼使神差的,谢霁也脱下靴子,带着一身清冷的水汽合衣躺在了谢宝真身侧。

    榻边空余的位置不甚宽敞,他先是平躺着,侧首望着谢宝真的睡颜,但觉得这般姿势不甚方便,又轻轻挪动,换成了侧躺。

    正看得入神,谢宝真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自动拱入他怀中,将手搭在他腰上,抱着他喃喃唤了声“九哥,别怕”

    这一声酥软入骨,温香满怀,谢霁呼吸一窒,方才的冷水澡险些白冲。

    他闭目冷静了好一会儿,才顺势在少女光洁的额上轻轻一吻,抚了抚她绸缎般的黑发,拥着怀中的少女轻轻合上了眼睛。

    谢霁许久不曾睡得这般踏实了。梦中很干净,没有厮杀和血腥,只有淡淡的甜香。

    快到卯时,他准时睁开了眼。

    窗外暗沉沉的黑夜已转变为黛蓝,巷子深处隐约传来雄鸡唱晓的声音。纵使是万般不舍,谢霁也只能轻轻摇了摇谢宝真的肩,喑哑道“宝儿,该回房了。”

    天快亮了,侍婢仆役们再过两刻钟便会陆陆续续下榻扫洗准备,若是被她们撞见谢宝真一夜不在房中,难免会引发风波。

    见怀中的少女没动静,谢霁又唤了声,这次更温柔了些,低哑道“乖,宝儿,回房再睡。”

    谢宝真睡得正沉,哪里肯起身

    当即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声,搂着谢霁的脖子,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

    那一刻,谢霁心中软得不行,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分崩离析,只想搂着她睡到大天亮,管他事发后是什么风什么雨

    可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宝儿都没有能力承担感情败露后带来的后果。

    几度深呼吸,他狠了狠心先行下榻,利索地穿戴整齐,这才屈膝半跪在榻边,倾身吻了吻少女的眼睫,“宝儿,再不起来,就要被人发现了。若是得知你来我房中过夜,梅夫人会生气。”

    谢宝真果然怕她母亲。

    还未彻底清醒,她已揉着眼坐起,含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谢霁伸手给她理了理松散的鬓发,温声道“卯时了。”

    烛火燃到尽头,已经熄灭。

    夜色和晨曦交接的昏暗中,谢宝真坐在榻上,任凭谢霁给她一只只穿上绣鞋。待清醒些,她懵懵懂懂地打量这间冷清简洁的卧房,说“我忘了昨夜来了翠微园,还以为是在自己房中呢。”

    她睡醒后的嗓音软而慵懒,谢霁不禁笑了声。

    给她穿好了鞋,谢宝真却不愿下榻,只垂着头细声问道“九哥,我们就不能向爹娘坦白,光明正大地谈情说爱么总这般偷偷摸摸的,好不尽兴。”

    一句话问得谢霁心中酸痛。

    这个锦衣玉食的少女若是和其他任何一位家世清白的少年相恋,断不会有这般烦恼。

    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仰首看着榻上的姑娘,歉疚道“我答应你尽快,可好”

    黑暗中,谢宝真看不清谢霁的神色,却听出了他沙哑语调中的隐忍和挣扎,再联想到九哥凄凉的过去,不由心一软,顺从地点点头说“那你抱我一下抱完,我便安心回房去。”

    话还未说完,谢霁已撑起身给了她一个沉稳有力的拥抱。两人都是贪恋地汲取彼此身上的温暖,久久不愿分离。

    直到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谢霁才拉着谢宝真的手,依依不舍地送她回自己的厢房。

    女眷的内院和翠微园之间隔着一道墙和一个宽敞的后院。两人借着黛蓝的天色掩护,悄悄从翠微园出,沿着回廊穿过后院,谁知行至月洞门下时,隐约听到内院处有仆役交谈的声音靠近,似是膳房的厨娘们在讨论今早朝食的菜式。

    谢霁素来灵敏警觉,忙拉着谢宝真躲在假山后。几乎是同时,两名手挽菜篮的妇人从门下经过,并未发现躲在假山后的少年少女。

    假山堆砌在墙角,空余的位置甚是狭窄,谢霁将谢宝真圈在怀中,两人几乎是胸腹贴着胸腹站立。

    谢霁一垂首,便吻到了少女松散柔软的发顶。

    感觉到落在自己发顶的温热,谢宝真不由地抱紧了谢霁的腰,将脸埋入他怀里,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当真是既紧张又甜蜜。

    头顶的天空已由黛蓝转为深蓝,扫地的奴子打着哈欠经过,内院中便再无声响。确定无人了,谢霁才将红着脸的少女从假山后牵出来,抚了抚她的脸颊道“回去罢。”

    谢宝真点了点头,却不立刻离开,只踮起脚尖在谢霁唇畔轻轻一吻,这才扭头跑进了内院,一溜烟儿不见了。

    谢霁抬指摸了摸唇畔被吻过的位置,心中滚烫,足以慰藉平生霜雪。

    另一边,谢宝真鬼鬼祟祟地推开房门进去,谁知才刚掩上门,就与外间披衣起床的黛珠撞了个正着。

    谢宝真的卧房分了里外两间,里间宽敞舒适,是谢宝真睡觉休憩之所,外间狭窄,放了一桌一椅和一张小榻,乃是值夜伺候的侍婢们休息的地方。

    昨夜刚巧轮到紫棠值夜,她正起床准备梳洗,便见谢宝真从外头轻手轻脚地溜了进来,不由惊诧道“郡主,您怎么从外边进来了”

    谢宝真吓了一跳,贴着门板转身,支吾道“唔,起、起夜去了”

    “起夜”黛珠满脸疑惑,“房中纱帘后不是备了马桶么,为何还要去外边天还没亮呢,也不曾叫醒奴婢点灯,万一跌着了可怎么办”

    “马桶用着不舒服。”谢宝真胡诌了个理由,匆匆忙忙往自己床上爬。

    紫棠给她掖好被角,倒了新茶备在床边案几上,自责道“都怪奴婢睡得太沉,竟不知道郡主要起夜。”

    “不是什么大事,你快出去罢,我再睡会儿。”被窝里冰冰凉凉的,显然是一夜没有人睡过了,谢宝真心跳如鼓,唯恐黛珠看出异常,忙不迭催促她出去。

    黛珠不疑有他,福了一福,便放下床幔悄悄退下。

    待四下无人,谢宝真抱着被角在宽大的床榻上翻来覆去打了好几个滚,满脑子都是“我怎么这么坏还未出阁就在九哥房中过了一夜”的念头叠涌,不禁又甜又羞,有些惴惴难安,总觉得愧对爹娘这么多年来的教导

    可是,她像着魔了一般,根本无法抵住名为九哥的诱惑。

    不多时,旭日破晓,谢府中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似乎谁也不曾发现昨夜的小插曲。

    七月上是梅夫人生辰,英国公府上下都聚齐了。

    上个月,谢临风之妻王氏又诞下一子,算到今日亦差不多满月,谢府双喜临门,宴席便一并办了。

    夜里谢府灯火辉煌,侍婢仆役端着各色瓜果酒肉往来不绝,好生热闹。

    王素心特意让谢宝真抱了抱自己的小儿子,说是要沾沾谢府唯一一位姑姑的喜气,争取以后能再生个女儿。

    小小的婴儿抱在怀中,奶香奶香的,观其眉眼,竟和谢临风有七八分相似。谢宝真满心欢喜地抱了好一会儿,直到两臂酸痛,才将他小心翼翼地交还到五嫂手中。

    “淳风,何时能吃到你的喜酒呢”谢临风再次做了父亲,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笑着催促自家弟弟。

    谢淳风冷淡一哼,回答的话却是南辕北辙“等你生个女儿后再说。”

    “你成亲和我生不生女儿有何关系”谢临风笑道,又转向谢宝真,“再说,若府上真有了第二位千金,不知宝儿可否会吃醋呢”

    谢宝真忙摆手道“不会不会我正巧还想着,府上没有个知心的姑娘家陪我呢,二位兄长可要努力些呀”

    闻言,谢临风和谢淳风都笑了起来。又听见梅夫人道“老四谢弘家的媳妇也有孕了,听闻极有可能怀了个姑娘,也不知是真是假。淳风,不是为娘念叨你,你是该将婚姻大事放在心上了。”

    今日是梅夫人寿辰,谢淳风自然不会违逆她的话语,只颔首应承了。

    刚巧谢霁送了生辰贺礼过来,送的是一套翡翠玉的耳珰和手镯,虽算不上什么十分贵重的礼品,但到底是一片心意。

    梅夫人神色稍缓,将首饰盒交到苏嬷嬷手中收好,对谢霁客客气气道“承你费心,入座罢。”

    今夜宴会人多,位置做了调整,谢霁的食案就摆在谢宝真旁边,与她只隔着三尺远的距离并肩。

    谢霁入座跪坐,灯影辉煌中,只见身旁的谢宝真朝他半倾着身子,歪着脑袋看墙上的影子,抿着唇笑得很是得意。

    谢霁心下疑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了然。

    原来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谢宝真稍稍倾身歪头,她的影子便也跟着歪头,影子的脑袋刚好搁在谢霁影子的肩上。

    远远望去,两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甚是亲密。

    感受到谢宝真的示好,谢霁垂下眼,露出一个内敛好看的笑来。

    谢宝真发现自从两人在一起后,谢霁笑的次数越发频繁起来不是初见那般虚无空洞的笑意,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愉悦。

    “九哥”谢宝真手撑案几托腮,趁着家人逗弄小侄儿的间隙,轻声唤他,“中元节街市中有盂兰盆会,到时候会有放花灯、放焰口的活动,好生热闹呢你知道此事么”

    暖黄的光影摇曳,谢霁看到了她眼中的希冀,哑声道“想去”

    谢宝真但笑不语。

    谢霁也笑了,故意问道“不想去”

    谢宝真眨眨眼,摇摇头轻声说“我在等你邀请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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