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小说:与兄书 作者:布丁琉璃
    谢宝真想出门看盂兰盆会, 谢霁自然无法拒绝。

    用过膳,他便前去同谢乾报备此事,说是中元之夜,要去放几盏河灯告慰先灵。

    谢乾了解谢霁的过往, 又不由地想起了他那偏执早逝的母亲, 心中一阵复杂, 叹道“往事已去, 来者可追, 是该张灯告慰阴灵。阿霁, 你在谢府中可来去自如,权当是自家一样, 以后这等小事只管去做, 不必向我报备。”

    谢霁垂眼道了声好。

    谢宝真在一旁等了片刻, 见谢霁迟迟未曾提到自己, 心中隐隐有些焦急, 忙凑上前道“阿爹, 我和九哥一块儿去”

    谢乾还未发话, 梅夫人搅弄着手中的参茶盅道“你九哥去是有正经事, 你去作甚这么大一个姑娘家, 还总想着往外跑,当心人家瞧了笑话”

    话虽如此, 但梅夫人的言外之意谁都明白宝儿已成年, 谢霁又是个无血缘关系的义兄, 两个人不该再像以前那般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而要懂得避嫌。

    谢宝真瞄了修长挺立的谢霁一眼,小声道“可是,我想去看盂兰盆会”

    不曾说出口的心声是想和九哥一同前去。

    见谢宝真不断投来求助的目光,谢霁方不急不缓地接上话茬“若是二位放得下心,我可带妹妹一起前去。”

    梅夫人抿了口参茶,没有说话。

    “中元那天休朝无事,我陪宝儿和阿霁一同前去罢。”谢临风手持拨浪鼓逗着襁褓中的幼儿,笑着打破尴尬道,“听闻皇上请了高僧礼佛,此次盂兰盆会盛大无比,正巧我也想去见识一番呢。”

    谢淳风也道“那日是我当值,虽不能陪宝儿一同前去,但必定会托人留意她的安全。”

    兄弟俩一人一言,既免于谢霁和妹妹独处,又可保护他俩的安危,梅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道“你们兄弟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

    “也好。既是如此,我与你们这些后辈一并前去。”思忖片刻,谢乾一锤定音,“当真是越老越忙,已是许久不曾出去走走了。”

    能让父兄一同陪自己出行,谢宝真虽然开心,却也有些甜蜜的小苦恼阿爹和五哥都在,自己还怎么与九哥独处幽会

    “可是”她张了张嘴,还欲说什么,却见一旁的谢霁不动声色地递来一个眼神,示意她不必多言。

    晚膳过后一家人闲聊了会儿家常,便陆陆续续散了回房。

    侍从们收拾大厅残羹冷炙,谢临风带着妻儿回了隔壁自己的府邸,谢乾还在同谢淳风聊朝堂之上的琐事趁着家人们各自忙碌的间隙,谢宝真与谢霁一前一后漫步在长廊下。

    沐浴着如雾似纱的灯火,谢宝真低落道“我原是想和你独处的,谁知中途多了个五哥和阿爹。有父兄在,想和你说句贴心话都不成。”

    谢霁又何尝不想和心上人独处见身边的少女闷闷的,他温声开解道“方才若当面拒绝,会令你父兄起疑。宝儿放心,我自有办法。”

    “当真”谢宝真乜着眼看他。

    “当真。答应你的事,我定会办到。”谢霁眼里蕴着浅淡的笑意,眸色染着灯光的暖,漂亮得不像话。

    他沙哑异于常人的语调,总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谢宝真不禁转忧为喜,开始期待盂兰盆会的来临。

    如此等了数日,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小道消息,有传言提及十多年的宫闱旧案,说是当年淑妃和太子之争另有幕后真凶,允王和四皇子的死更是别有隐情,一言一语都是将矛头指向了当今圣上。

    大殷皇室注重人伦纲常,若是德行有失、玩弄阴谋的皇子,则无权继承大统,即便是登上皇位也会民心尽失、遭受谏臣弹劾,以至于春秋万代史书遗臭。

    中元节前日,洛阳已是满城风雨,谏议大夫严伯鹤手持密函入宫觐见,当庭责问皇帝当年皇子相继暴毙的真相,双方争执一番后不欢而散。

    中元节当日,天子秘密诏见谢家父子,与其在宫中彻谈一日。直至晚膳时,谢乾父子三人也不曾归府。

    洛阳城突如其来涉及宫闱秘闻的流言,连带着谢府上下也陷入了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中。只是如此一来,谢家父子忙于进宫面圣,倒没有时间应约陪同女儿逛盂兰盆会,晚膳后出门的,便只有谢霁与谢宝真并两名府上护卫。

    百味斋一到夏季就会推出许多消暑汤品。每逢七夕、盂兰盆会这样的盛典,上门来买消暑汤品的人更是成百上千,楼上楼下、乃至阶前棚子里都坐满了客人。

    好在谢霁已提前十数日预定好了位置,两人这才挤开人群上了二楼雅间落座。

    “你们在门外守着,没有我的准许,不许随便进门打扰,也不许外边的人进来。”谢宝真打发两名护卫守门,便忙不迭掩上房门入座。

    窗边雅座,谢霁已将杨梅汁、紫苏蜜桃和姜蜜饮等消暑冷饮从冰鉴盒子里取出,还有豌豆黄、茯苓糕等点心也摆了三四碟,全按照谢宝真的喜好一一排列面前,任她取用。

    从半开的窗户望去,可见洛阳长街灯火绵延数里,黛蓝的天空中星斗如炬,灯下人群密密麻麻,尘世的喧嚣和烟火气扑面而来,热闹得不像话。

    谢宝真每样冷饮尝了两勺,每样糕点吃了一小块,两颊鼓鼓的,笑吟吟道“九哥怎的知道我喜欢这些”

    夜风从窗外拂进,吹散夏的炎热。谢霁依旧白衣墨发端坐面前,俊美的五官不见一滴油汗,清爽得如同月下谪仙。

    谢霁不仅知道谢宝真的喜好,还知道她有腹痛之疾,每月总有那么一天痛得小脸煞白。他也曾担忧问过是何原因,可谢宝真却是红了脸支吾着不肯说。

    未经人事的少年尚且不懂女孩子的隐秘,只当是她同自己一般脾胃虚寒。

    闻言,他张开五指盖在杨梅汁水冒着寒气的碗沿上,对她轻轻摇了摇头道“冷饮伤胃,浅尝辄止即可,莫要贪食。”

    杨梅汁色泽紫红,宛若瑰丽的宝石,喝起来酸酸甜甜又凉丝丝的,谢宝真还未尝够,倾身央求道“再容我喝一口就一口,可好”

    天真纯粹如稚子般赤诚的少女,总能触动谢霁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根本没法拒绝,片刻轻轻收回手,妥协道“就一口。”

    谢宝真喜笑颜开,端着天青色的冰裂纹瓷碗大饮了一口,分数次咕咚咕咚咽下,这才放下只余一小半的杨梅汁,弯着眼说“说好的一口就一口”

    谢霁望着碗中空了一大半的紫红汤汁,缓缓皱起眉,有些担心这般不加节制的狂饮,她的胃能否受得住。

    谢宝真怕他不悦,还在强词夺理“你只说让我喝一口,又没规定这一口喝多少。”

    她说这话时,唇珠上还沾着宝石色的杨梅汁,看上去像染了口脂般鲜艳欲滴。谢霁神色缓和,望向她的目光既宠溺又无奈,问道“好喝吗”

    谢宝真用力地点了点头,发丝和眼睫处落着纱灯的暖光,金丝墨线般璀璨。

    见谢霁目光沉沉地凝望着自己,她倾身越过小食案,捧着冰裂纹的碗送往谢霁唇边,期许道“九哥要尝尝么”

    说罢,又想起这碗杨梅汁是自己喝过的,怕谢霁嫌弃,她又有些退缩道“这碗我喝过了,还是让人给你送一碗新的”

    话还未说完,谢霁已轻轻握住她的腕子,倾身迎上,却不饮她手捧的汤碗,而是借着半开半掩的窗扇遮掩,倾身吻住了她娇俏的唇瓣,辗转厮磨间,舔去她唇上沾染的杨梅汁。

    “是甜的。”半晌,他放开她,哑声评论道。

    楼下的热闹还在继续,似是有僧人在施水施食,喧闹中又平添几分庄严肃穆。谢宝真呆呆地望着他,雪腮一下子变得绯红,连杨梅汁洒落出来了都未曾察觉。

    街上那么热闹,人那么多,和府里的夜深人静全然不同。谢霁却在此时吻她,使得她一颗心都快紧张得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平添些许做坏事的刺激之感。

    “你怎么突然这样呀”谢宝真细声细语的,埋头掩饰般去喝碗里的杨梅汁,只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和发红的耳尖。

    谢霁伸手拿走她手中的碗,声音低哑道“真的不能再喝了。街上开始放焰口,去看看”

    “好。”谢宝真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门口有护卫守着呢,我不想让他们跟着。”

    谢霁目光沉静,起身牵住她的手道“跟我来。”

    片刻后,谢宝真紧紧搂着谢霁的脖子,感受着猝然失重的不适之感和耳畔掠过的风声,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片刻,起伏和颠簸停歇,谢霁踩着瓦砾,抱着怀中的少女稳稳降落在街边的隐秘处。尽管尽量避开嘈杂拥挤的人群,依旧有过往的两三个路人被吓着,发出数声起伏的惊叫。

    无故从天而降惊扰路人,谢宝真更不好意思了,埋在谢霁怀中不愿抬头。

    谢霁背过身去,用自己的身形遮住谢宝真的脸,这才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扶稳,低声说“好了。”

    所谓放焰口,便是僧人和礼佛者做法施舍水粮,以超度枉死恶鬼。这场法事气势恢宏,木鱼声、诵经声以及转轮和幡旗迎风的猎猎声交汇在一起,宛若天籁盘桓。

    谢宝真也捐了些钱银换来两炷香,与谢霁一人一炷,排着队去许愿渡厄。谢霁原本不信鬼神,但见身边的少女身披暖光、目光虔诚地顶礼焚香,便也闭目一拜,心中许下愿望。

    愿宝儿年年岁岁,长命无忧。

    观看完放焰口,两人又去了横亘洛阳的江边。渡头竹桥边,已有一只小渔船晃晃悠悠地等着。

    见到谢霁牵着谢宝真的手过来,渔船上的黑衣青年倏地站起,眯起狐狸似的眼睛,将箬笠一抬,欠身道“公子,您来了。”

    这人面生,谢宝真不曾见过,但看他对谢霁的态度,却是十分恭敬熟稔。

    “他是谁”谢宝真凑到谢霁耳边小声问道。

    原本是很小的气音,不料那黑衣男子耳力甚佳,听见后,撑着船篙胡诌道“在下关北,只是个不起眼的船夫而已。公子租了我的船,特地请小娘子水上一游。”

    谢霁没理会他,只先一步上了船,朝谢宝真伸手,将她搀扶进船头站稳。

    “下去罢。”谢霁淡漠地吩咐关北。

    “行。”关北应承,将船篙横放在船头,随后轻巧跃上岸,解开绳索后将船往江心一推,挥手朗声道,“祝二位赏玩愉快”

    小船破开平静的江面,如一叶芦苇飘飘荡荡地朝江心缓慢行去。

    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江岸已然远去。谢宝真坐在床头,抬头便是银河浩瀚,低头可见浮光跃金,远处画舫中有歌女的莺喉宛转,古朴的琴音在江面沉浮。

    远处群山连绵起伏,洛阳城的高楼成了夜幕中孤独兀立的剪影,月光荡碎在涟漪中,岸上的灯火连成一条模糊的火龙倒映在河水中,喧嚣远去,唯有清风拂面,江波浩渺。

    不少莲灯顺着水流漂下来,一盏推搡着一盏,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流淌得近了,还能看到灯芯蜷着的纸条,上面写的是已逝亲人的名讳。

    无数仍在世间踽踽独行的旅人,渴望莲灯能指引亡灵方向,帮助他们渡过奈何投胎转世。

    谢宝真托着腮,眼里映着莲灯的光芒,轻声笑道“九哥,原来你早算计好了”

    谢霁不置可否,垂眸吹亮了火引,点燃一盏莲灯。他墨色的眼睛里映着莲花中心的烛光,有着深不见底的寂寥。

    谢宝真突然想到了最近洛阳城的谣言,好奇道“他们都说当今圣上是用了不好的手段残害同胞,才从庶皇子上位为储君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呀”

    谢霁眼睫颤了颤,没有回答。

    片刻,他将莲灯轻轻推入江水中,任凭其顺流而下,混入千千万万盏灯火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谢宝真呀了声,提醒他道“九哥,你是给逝去的亲人放灯么要写名字,亲人的亡魂才能找到这火光的指引呢”

    不料,谢霁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是给他们放,是给我自己。”

    死去的人已坠地狱深渊,便是人间千万灯火也无法指引她从偏执仇恨中脱身,更遑论一盏莲灯

    何况,儿子的人生已偏离了她预定的轨道,她大概是不屑于这盏灯火的罢。

    “给你自己”谢宝真惊诧,而后扑过来捂住谢霁的唇,秀丽的眉毛皱在一块,不悦道,“你活得好好的,放什么灯呢不许说丧气话”

    谢霁被她捂住唇,轻轻眨了眨眼,眸中映着火光和浩瀚的星辰。他眼里有浅淡的笑意,轻轻舔了舔她的掌心。

    很痒,谢宝真倏地缩回手,软绵绵瞪他。

    “风大,进舱罢。”谢霁嘴角轻扬,牵着谢宝真坐回逼仄的船舱中,低哑道,“放一盏莲灯告别过去,超度苦厄。从今往后,我只为宝儿而活。”

    风撩动发丝,也撩动谢宝真的心弦。

    他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太过缱绻虔诚,不是誓言,却胜似誓言,谢宝真像是被他眼底的执念与温柔蛊惑般,情不自禁凑上前去,迎上他炙热的唇舌。

    船头的一盏纸灯摇晃,金粉温柔地洒落在船头,镀亮三尺暖光。

    起风了,星空摇摇欲坠,江心微波荡漾,数百盏莲灯随着波光起起伏伏,仿若千万朵佛莲次第绽开,跳跃的火光守候着江心一叶小舟,静谧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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