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弗搬离了宿舍, 像从未来过一样, 所有的痕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时间进入十月, 这个冬天似乎特别冷, 第一场雪早早到来,呼啸的北风似乎能穿透学校那古老沧桑的院墙, 把在图书馆读书的我冻得瑟瑟发抖。
我坚持不住,便提早回去了, 在路过中庭的时候,有分发报纸的人随手塞给我一张报纸, 报纸的头条是菲利斯人迁出政策。
这篇文章经许多专家论证, 包括历史、地理、遗传、经济、法律等专家,引经据典地说明了菲利斯人是外来人种,并非普国公民,所以不能享受普国公民的权益。
政策规定, 从即日起, 菲利斯人禁止担任公职,不能从事教师、新闻、医药、艺术、法律等职业,不得参军,且严禁与安大略人通婚。
禁止菲利斯人使用一切公共设施, 包括公共交通、图书馆、公立医院、所有安大略人开办的学校,还有音乐厅、电影院、游泳池、餐厅等。
限制菲利斯人购买肉蛋奶制品,也包括可可、烟酒、水果等, 甚至还有纺织品、日用品的规定。
但是国家鼓励菲利斯人移民出去, 只要上缴了包括公司、土地、房产、证券等等在普国非法获得的财产, 就可以获得一张免费的出国签证。
杰西卡料想的没错,这是一场战争,而且刚刚打响。
我路过艺术学院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叫嚷着把一位教授驱赶出了教学楼。那是一个身材肥胖留着大胡子的艺术系教授,他正带领着一群学生反对他的菲利斯同事。
那位菲利斯教授虽然年轻,但身材单薄,看上去有些孱弱,书本、乐器、衣服被扔了一地,他苍白着脸,试图为自己辩解。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为什么像暴徒一样对待我,我做错了什么”
“国家已经不允许菲利斯人从事教职了,从大学里滚出去吧,就是你们这些外国人污染了我国的艺术,还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教给普国的下一代,你们存了什么阴谋,自己心里明白”领头的教授骂道。
正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挤出一位老先生,他搀扶起那位菲利斯教授,然后挡在他面前,严厉地对那群人说,“够了我做了三十多年的老师,还从未见过这种荒唐事竟然驱赶老师你们还要做什么”
那人正是我们法学院的弗拉维教授,他是我遇到过的最和善的老师之一,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喜欢和学生们开玩笑,热衷于新鲜事物和诗歌艺术,我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模样,而此时他紧紧皱着眉头,双目愤怒如灼烧的火焰。
领头对抗同事的胖教授冷哼了一声,阴森地瞪着他“怎么你是菲利斯同情者是的话,你也该被一起清理掉省的教坏了学生们,还污染了纯粹的校园和高贵的艺术”
“荒唐透顶看看你们疾言厉色的样子,你也配称老师你们还配当学生我了解普国,这里是我的家乡,我也了解我的同胞和我们的文明,在这个诞生了巴赫和贝多芬的伟大国家里,演奏着伟大音乐的人做不出这样可恶的事情你们的仁慈之心在哪里宽阔的胸怀在哪里满怀着戾气的你们做出的音乐有谁会欣赏这一腔的愤怒和险恶能感动什么人做任何事之前,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吧”
也许是说不过法学院的教授,也许是恼羞成怒,那位领头的教授冲过去嘶吼道“你叫这些菲利斯人骗傻了吧不会睁开眼睛看看吗看看他们对普国犯下了多少滔天罪行,看看他们有多么阴险和卑鄙,看看他们像蝗虫一样肆虐我们的国家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你站在敌人的身边,那你也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国家的奸细和叛徒,将来也会背叛国家,背叛人民,你该和他一起滚出去”
“该滚的是你闭目塞听的也是你你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味固执己见,根本无法理智地沟通和交流。”
一瞬间,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两位教授竟然厮打了起来,像乡下那些喝醉了酒的泥腿子,因为一言不合,就互相拳打脚踢,直到几个学生强行拉开他们。
而这不是唯一一次驱赶菲利斯教授的事件,不过几天时间,相似的情形不断上演,就是那几个行为极端的教授,领头驱逐了所有菲利斯同事,把他们驱赶出办公室,甚至直接驱赶出课堂。那些为教育事业奉献了终生的老师们,只得收拾行李,落寞地离开了大学。
进入十一月,又到了每月一次的学院聚餐。
这一年里,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也习惯了每月一次,坐在全是男人的餐厅里,迎着晃动的烛光,和总想嘲弄我的哈里斯面对面,吃一顿有些食不知味的晚宴。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排列座次的,因为不管我早到还是晚到,不管我坐在哪里,围坐在我身边的永远是那几个人,其中以哈里斯为最,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我拒绝了他多少次,简直像新城街头那些油腔滑调,总是纠缠女性的流氓一样令人生厌。
长桌上摆着银质烛台,烛台上插着长长的白色蜡烛,漂亮的烛光照亮了桌上的餐具和酒杯,也让墙壁上的宗教意味十足的画像和玻璃更添了一丝神秘感。
这本是一顿很有情调的晚餐,却让对面的人硬生生搅混了。
“风吻过树梢,却无一丝颤动,寒冷拂过大地,却无视火热的心灵,有一种东西正在燃烧,灼热的火焰几乎将我烫伤,可我心甘情愿,愿与这迷人的夜共赴黄泉。”
哈里斯先生相貌英俊,还有一副好嗓子,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而冷清,像悠扬的提琴,尤其迎着温暖烛光,他那蓝色的眼睛会像深海一样专注地凝视着你,比舞台上深情的男演员还让人心动。
如果他不是一次次来纠缠我,我大概会对他很有好感的,他毕竟是一位慧聪迷人,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啊。
可他这种贵族出身的男子为什么要来纠缠我呢又不可能结婚,干嘛还要追求我被拒绝了也依然纠缠不休,这让我回想起了很糟糕的过去,甚至怀疑起了他的目的。
“今晚的诗有一句没有押韵,我觉得共赴黄泉改成共舞更好些。”我无聊地搭话道。
“哦”他撑着下巴,凝视着我说,“我当然也喜欢共舞,可我更喜欢死亡的唯美和永恒,喜欢炙热而决绝的痴恋。”
“愿上帝保佑您,想保命还是离这种决绝远一点好。”
“你像传说中冰冻在水晶棺中的公主,有着冰块一样冷硬的心肠,总是嘲笑我火热的内心,践踏我卑微的尊严。”他失落地垂下眼眸,神情落寞如迷惘的旅人。
我也曾因为他这种无辜的可怜表情而心软过,想自己是不是太冷硬,太过分,可次数多了,我就觉得他是沉浸在某种自怜自艾的表演里,有些不可自拔了。
“晚上好,安妮小姐。”坐在哈里斯身旁的布朗特跟我打招呼说,“您前几天得了感冒,最近好些了吗”
和花花公子般的哈里斯不同,他形影不离的朋友布朗特倒是一位真正的绅士。
这里的人出身各不相同,但奇怪的是,很多人的一举一动,甚至说话的口气都有着谜一般的相似之处,大概是中学时代都经受过严厉的教导和熏陶的结果吧。尽管如此,可相处时间长了,就会发现那掩藏在统一绅士教养下的性格差异,会暴露他们的喜好和缺点。
可有一个人很不一样,他永远彬彬有礼,永远风度翩翩,从不高声说话,也未畅快欢笑,他就像个站在角落里的守望者,却又神奇地与每个人都保持着和善从容的关系。
你无法读到他在想什么,因为他总是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你更无法知道他的喜好和性格,因为当每个人都在夸夸其谈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着聆听,从不发表任何意见。
只这种深入骨髓般的绅士教养来说,他无疑是非常成功的,我甚至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些萨沙的影子,他们都是把自己层层武装起来的人,像一个洋葱,你拨开了一层,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可很快你就明白,他们只展现出想展示给你的,真实的他们比大雾弥漫的清晨还要模糊。
“谢谢关心,我已经好了。”我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那就好。”他对我点点头,又与隔壁的人交谈。
忽然,一个高瘦的身影把我所有的关注都夺走了。
杰米伊登匆匆走进大厅,身上还带着从外面带来的寒气,他黑色的卷发有些长了,凌乱地披散在耳后,这衬得他的肤色更加苍白。而他眉头紧皱着,也不知正为什么而烦心。
他越过哈里斯和布朗特,独自坐在一个空置的座位上。可刚一坐下,他周围的同学就互相对视了一眼,开始说些菲利斯人的话题,当然什么难听说什么,还露骨地嘲笑和讥讽他。
杰米一声不吭地坐着。
几分钟过去了,嘲讽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没有任何人去阻止找茬的人,长桌上反而越来越安静,似乎都在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就像在等待一场好戏开锣。
我看向哈里斯和布朗特,他们也沉默着,视线凝固在玻璃杯或餐盘上,完全没有要帮杰米的意思。他们曾是杰米的朋友,刚入学的时候也有过一段形影不离的时光,但渐渐的,他们谁也不理睬谁了,甚至连目光也不愿意相碰。
虽然国家还没有强令菲利斯学生离开大学,可他们就像过街老鼠一样,所到之处必遭受无数侧目和嘲讽,仿佛他们生而有罪似的。而同情和帮助他们的人也会被冠上菲悯的名号,同样遭到辱骂和欺负,所以大学里的菲利斯人被逼到了墙角,完全被孤立了。
杰米的拳头越握越紧,我甚至能看到上面暴起的青筋。
我知道被羞辱是什么滋味,小时候也曾疑惑,我明明都这么可怜了,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欺负我。长大后我才知道,原来人世间什么妖魔鬼怪都有,所以突如其来的羞辱是正常的,聪明人要学会忍耐。又或者这不过是种自我安慰,这世上只有软弱无能的人才会任人欺负,而施加暴力的人不会因为你的忍耐而施以仁慈,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那些话越说越难听了,甚至涉及到了杰米的父母,他们用很难听的话来羞辱他的母亲,他眉头不停地跳动,似乎马上就要跳起来殴打对面那个混蛋的时候,我立即站起来,拿汤匙敲了敲玻璃杯,清脆的响声立即吸引了整条长桌的注意。
说真的,我从进入学校就一直低调行事,从未主动引人注目。所以当我站起来时,半个大厅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这一会儿功夫,冷汗就下来了,我开始思索现在装晕似乎不是个好决定。
“呃呃”我磕磕绊绊地说道,“今天是个很别特的日子,是是是”
“哦让我想想历史上的今天普国曾战胜了西国。”对面的哈里斯笑了笑说,“阿尔法战役是吗”
“呃对没错。”我干咳了一声说,“所以我想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唱首歌庆祝一下。”
随后我深吸了口气,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就开始唱莱姆之歌。这是一首优美、舒缓的歌曲,有着动听的曲调和安抚人心般的力量,经常在唱诗班演奏。
我一边唱歌,一边觉得自己蠢透了,也不知道过后会被说成什么样子,但我不后悔站起来,所以努力控制住有些颤抖的嗓音,尽量把歌词里鼓励人们宽恕、善良、友爱的情绪传达出来。
半响后,我唱完了,大厅里安安静静的,门厅处却传来了掌声。
我们的院长克莱蒙勋爵带着笑意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串教授。他们路过我们长桌时,院长还在对我鼓掌。
“唱得真好,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听到这样温柔动听的歌谣,就像在心里生了一团温暖的火焰一样,纳西斯小姐,您该经常展示一下的。”
我没想到院长先生居然知道我的名字,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忙弯腰道“您过奖,我献丑了。”
院长笑着摆摆手,叫我坐下,然后走向前台的餐桌,还在宣布用餐前又称赞了一番刚才的歌很好听,他非常感谢。这番称赞之下,立即引来了整个大厅的掌声。
我不敢看任何人,羞耻地撑住额头,忽然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这会儿,大家都安静地用餐,不再找彼此的麻烦了。
脸上的热度降下来之后,我又偷偷去看杰米,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般,也侧头看了看我,可这一眼之后,他又移开了视线,只盯着面前的餐盘。
像平时一样,这一餐用得十分安静,几乎听不到交头接耳的声音。
用餐完毕后,教授们离开大厅时,杰米也紧跟着离开了。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所有羞耻沮丧的情绪都被丢在了脑后,只剩下了那个高高瘦瘦的影子,只剩下了那双黑色的眼睛。
“阿尔法战役嗯”对面哈里斯略带嘲讽的腔调让我回神。
我看了看他和布朗特,起身道“失陪。”
然后我尽全力追了出去,穿过一根根高耸巨大的白色立柱,穿过空旷冰冷的走廊,可惜只有脚步清脆的回声伴随着我。
这是一个寒冷而静谧的夜晚,正如哈里斯刚才的诗里描述的,风吻过树梢,却无一丝颤动,寒冷拂过大地,却无视火热的心灵
我伫立在冷清月光下,而我追逐的身影早就消失了踪迹。
“杰米他有未婚妻。”
哈里斯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而我转身的时候,他也转身了,只留下一句“他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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