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川望向那双满含祈愿的大眼睛。
乌黑湿漉的眸子里,一点点脆弱的希望,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散去。
有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有想。
他微退了半步,俯下身,握住女孩递给他的那只手。
在其他所有人来得及有所行动之前。
掌心一贴上那只柔软单薄的小手,就触碰到一记凹凸不平的痕迹。他发觉了那是什么,下意识不敢用力。
好在基本也不需要他用什么力气,女孩就顺着他的方向站了起来。
甚至站得很稳。
她依然仰着头。半张白皙的小脸,被温暖的阳光所沐浴,天真的大眼睛怔怔望向他。
有种梦幻般纯粹的欢欣。
万籁俱寂的一秒钟过去。
陆行川松开她的手,后退了一步。
理智逐渐恢复,他把手伸进口袋,从中取了什么东西出来。
他撕开包装,略迟疑后,先向女孩的方向递了过去。
初歆眨了眨眼,看看他递过来的那包东西,先是迷茫——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想问,但没有问出口。
不想让他觉得自己那么笨。
所以她只是加倍努力地观察,大脑在快速飞转。
然后她悟过来了,这个东西她看见姐姐用过的。
虽然外表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但应该是一样的用法。
她伸过手,小心从陆行川手上的那包湿巾里抽了一张出来。
慢慢地,只捏了极小的一个角。
微凉的触感从指间渗进来,反而让她感觉有点暖。
这是他给她的,第一样东西。
她应该是弄对了,在她抽走那一张之后,就见他把剩下的收了回去,从容退开。
然而,初歆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这点小成就感到高兴,就见那位刚刚把她从阴影里拉上来的光明天使,又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己又从那包湿巾里抽了一张出来,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右手擦拭了一遍。
……是刚才碰过她的那只手。
擦完之后,他把用过的湿巾丢进垃圾桶,再抽一张,又仔仔细细地擦了第二遍。
他一共抽了三张。
——同样的动作,擦了三遍。
初歆就呆呆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耳边仿佛任何声音都听不见了。
所有阳光的温度也都离开了她,只余下由皮至骨真实的钝痛感,一口口在啃噬她……
*
刚才季驰冲过来的时候,一下子就愣了。
陆行川竟然真的出手帮忙了?
最初一刹那,他简直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虽然本来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这只一向致力于与人类隔绝的外星生物,忽然就知道做个人了,还真是挺让人震撼的。
过度震惊之下,他甚至在旁边傻站了一秒才缓过来,急忙扑上去问初歆伤到哪里了没有。
得到一下极轻的摇头,他还是很不放心,自己低头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哪里被摔了。
所以他没有注意陆行川无声递过来的湿巾,也没有注意陆行川之后都做了什么。
直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初歆的下巴上滴落下来。
他猛地抬头,看见的是已经泪流满面的女孩。
她没有哭出声音,只是无声地在掉眼泪。
季驰耳边一嗡。
初歆回家以来的这一个月,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哭。
小妹妹刚回家的时候遍体鳞伤,瘦弱不堪,凄惨可怜的小模样令人触目惊心,全家上下哪个人没痛哭过几轮。最初那几天,连纸巾都快要买不迭。
但她自己从来没哭过。
至少没有在人前哭过。
回家和亲人相认的时候,她没有哭。
重新处理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很疼,她也没有哭。
即使有的时候,他们能看到泪光似乎就在她湿润的眸子里打转,可她就是不会让泪水掉下来。
直到现在。
断了线的眼泪,不断从女孩美丽的大眼睛里涌出来,就像根本流不完。
又像是要把攒了几辈子的眼泪都一次流光。
她羸弱的肩膀已经在微微抽动,似一只失了窝在风中颤栗的幼鸟。
季驰整颗心都揪成了他自己形容不了的形状。
“歆儿,摔疼了是不是?哪里疼?”
听不见回应,慌乱无措中,他顺着初歆的目光看了过去。
于是,他看见——
某个他以为终于做了个人的家伙,正在认真而优雅地,对他那只高贵的手进行清理。
看不出表情,只有色泽清淡的薄唇微抿。
似在隐隐担忧,自己被低等物种身上携带的细菌给弄脏了……
季驰突然就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又一滴微热的泪打在他手上,他脑子里有根弦一下子绷断了。
一直在拼命压抑的暴戾本性,此时像一头潜伏过久的深海狂鲨,强势冲破水面,肆无忌惮搅动狂风巨浪。
他盯住某个自命清高的外星物种,指节捏出声响,狠色尽刻在眼角。
“陆行川——”
我弄死你。
……
陈孟书望着地上那把(其实现在已经不是一把了)四分五裂的木头椅子,揩了揩额上的冷汗。
他抬眼看陆行川:“你没事吧?”
办公室里现在就剩他们两个。少年波澜不惊地摇头。
刚才差点被揍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淡淡的神情。
然而,当时季驰一拳挥过来,还没挨近陆行川,所有人只看得见白影一闪——
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挂着两行泪,张开双臂挡在了她哥拳头前面。
像只拼命护食的小鸟,把那个刚刚弄哭她的人护在了身后。
这万般惊险的情况下,也幸亏季驰打架经验丰富,总算及时收住了招。
不然那狠狠一拳要是真砸到这么个纤弱瘦小的女孩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陈孟书现在想想还后怕。
尤其是,在看着这椅子的时候……
“这把椅子,我可以赔给您。”
陈孟书回过神来,无语:“不用你赔。”
开玩笑,他脚下踩的这整栋楼都是陆行川家捐的,还能找人家赔把椅子不成?
再说他也不是心疼椅子。
“我就是奇怪,这椅子之前都用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把人给摔了呢。”
想到这儿他就自责,而且要不是初歆摔下来,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儿了。
他本来是要好好检查一下这椅子到底哪里有问题,可是刚才某个没揍到人的混世魔王,把气全撒到这哑巴椅子上,一脚踹下来,就成这惨样了。
这下好了,他是看不出问题在哪儿了。
毕竟现在哪哪都是问题了。
初向南倒是没和他计较椅子质量的问题,临走的时候还主动也提出要赔,他当然也忙不迭地婉拒了。
“季驰那小子还是这么暴躁,”陈孟书叹一声,“你们现在不是还同校?他不会再找你麻烦吧?”
“不重要。”少年语调平淡,似乎对这话题根本不感兴趣。
陈孟书知道他一向很有自己的主意,也就不再多说了。
少年又问:“现在您可以答应我吗?”
陈孟书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陆行川的那个两月速成计划,原本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不过,如果是放在一个能倒背圆周率一千位的女孩身上……
只可惜,刚才一下子发生许多事,他没机会再问清楚女孩到底是怎么知道那些的。
少年浅浅的眸色十分通透,似乎洞明了他在想什么。
“您养过鹦鹉吗?”
“?”
陈孟书莫名其妙,他怎么突然跳到这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上。
不过,他很快就恍然了。
鹦鹉……会说人话。
但它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心沉下去:“你是说……?”
陆行川没有再做更多解释,转而道:“不过至少可以证明她智力没有问题,记忆力可能也强于一般人,那剩下的就很简单了。”
“……简、简单?”
陆行川给了他果然非常简单的四个字——
“学就是了。”
“……”
这说起来是真简单。
……仅仅是说起来。
现实是很残酷的。一个现代社会里十四岁的女孩,连字都不识,连一百以内的加法算起来都困难,这不叫输在起跑线上。
这是人家在准备冲刺的时候,她甚至连跑道在哪儿都还不知道。
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呢?
陈孟书叹了口气,审视陆行川:“你说你能在两个月内让她识字,你的意思是要亲自去教她?”
陆行川点头。
陈孟书还是犹豫:“你……”
“我让您失望过么?”
这句话把陈孟书问得哑口无言。
陆行川,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在一个个别人眼中的“不可能”面前,他总是能无往不胜。甚至还要做到更加完美。
没有人知道,他能力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陈孟书突然没有办法再轻易否定他看似的异想天开。
因为他意识到了一点,如果陆行川真的肯把这件闲事管到底,那么那个可怜的女孩,人生轨迹或许就会从此改变……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行川,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吧?你到底为什么……?”
还是又绕回这个问题上。
少年眼睑微垂,密长睫毛投下阴影在苍白的皮肤上。
已经逼上舌尖的一句“我欠了她”,最后还是没有成型。
“初教授以前是国际顶尖的药剂学专家,他的研究成果救过我的命。很多次。”
在他淡然的陈述中,陈孟书抿紧了唇。
终于点头的时候,那一下似乎格外沉重。
“好。我会通知那女孩的家人,开学前可以再带她过来试一次,不过前提是人家自愿。”
陆行川没有异议。
他看起来太胸有成竹了,倒让陈孟书忍不住有点替他担心:“就是……这孩子家里,你还方便去吗?尤其季驰那架势……”
确定你上门去不会被揍?
“我有门路。”少年无波无澜,平淡依旧。
陈孟书顿时更不放心了。
什么叫做“门路”?翻墙爬窗那种“门路”?还是他要挖条地道通到人家家里去……
少年似乎洞穿了他在想什么,平静如水地澄清。
“您放心,我是走正门。”
“……”
*
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陆行川在走廊窗前站住。
窗外碧蓝的天万里无云,仿佛一整块澄透的蓝玻璃。
走廊上空不见人,他抬起右手,在阳光下摊开手掌。
那只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指甲修得整齐优雅。只是过分苍白,连掌心处血色都不太显。
于是掌上那一片红疹,反被衬得格外鲜明刺目。
他缓慢将手攥成拳,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绷紧。
垂下眼,目光透过窗户,落在了校外那条街上。
一辆黑色私家车停在路边。
……
车内。
季驰捏着拳头,咬牙切齿。
“别再让我看见陆行川那个神经病,不然我见他一次,揍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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