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初向南上车坐进驾驶座,提声压过了季驰怒放的狠话,“不是早和你说过,小川身体不好,平常遇见了多让着他些。”
“我看他是良心不好。”季驰冷笑,“他那么高贵,地球上污浊的空气哪能配得上他,他干嘛还要喘气?干脆高贵死他算了!”
初向南脸色微变,皱起眉,语调严肃。
“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咒人死。”
他突然郑重起来,季驰倒是一时摸不着头脑。
“咒人死?我什么时候——?”
“……”
“哦。”他反应过来,无语,连这个也不能说?现在说个话可真是艰难。
不过,他瞧瞧安静坐在身边的初歆,还是没做反驳。为了给宝贝妹妹做好榜样,忍了。
于是他换了更文明的语言继续辱骂某人:“就没见过这么假清高的人,有病,病得不轻……”
直到初羡忍不住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怎么就是假清高了?行川哥一向都是不让人近身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季驰切了一声:“碰他一下他能少块肉是怎么着?”
“……反正这是人家的习惯。再说,”初羡瞥他一眼,“哥哥,你骂人家的时候不先想想,当初要不是行川哥,你能考上一中吗。”
季驰一噎。
得,又是陆行川的那段辉煌战绩。
初中的时候,他和陆行川同校同级。毕业时陆行川是毫无悬念的中考状元,而且考出了史无前例的总成绩满分。
满分学神的出现,当年轰动了整个C市媒体界。
不过和陆行川的另一项光荣事迹相比,这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不算什么了。
因为陆行川以一己之力,把那一年实验六中全校的中考平均分往上拉了整整二十分。
单是他一个人,分数考得再高,肯定也起不了这么显著的作用。但是,那年中考前不久,实验六中的老师给全体初三学生发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反复强调这上面的题型考到的概率非常大,让他们好好弄懂。
那本册子是陆行川写的。
季驰本来也没太当回事。不过他考前临时抱佛脚,看着那些大部头的复习资料正头疼,见这本页数少,就先拿来做了。
然而陆行川这份薄薄的资料里,押中了那年中考百分之九十的题型。
季驰考前稍微突击用功了一阵,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上了考场才发现,卷子上的题目都眼熟得很。只是已知条件里换了个数字,把求周长改成求面积,这类换汤不换药的改动。他属于那种平日里懒得学习、但悟性还算不错的类型,弄懂了那些题之后,这点灵活性倒是不缺。
所以最后他受益尤其之大,当了三年学渣,临了竟然以相较平时进步了三位数的中考成绩,成功压线进了一中,自己都觉得如梦似幻。
要知道一中可是C市每年升学率最高的重点高中,在招生上卡得极严,分数不够线,塞钱也是进不去的。
那年实验六中的中考成绩,在C市所有中学里一骑绝尘。教育局的领导震惊之下一度怀疑试题被提前泄露,重点调查了这件事。
结果过来调查的人和陆行川单独谈了一会儿,不仅打消疑虑,还激动得恨不得直接给把他给招到考试院去。
这事儿本身就已经很神,后来再被人添油加醋地一传,陆行川简直真成了神仙下凡。据说在往后几届实验六中的学生里,考前拜川神的迷信传统经久不衰,甚至连有些家长都把“拜川神,上重点”的口号信以为真,恨不得在家里给陆行川立个长生牌位。
季驰不得不承认,从智商层面上来讲,陆行川的确是天才。常人无法理解的那种天才。
而且说起来,他是欠了陆行川的人情。
所以尽管他向来看不惯陆行川那副清高的做派,也绝对和他做不了朋友,但平常一般的事情,他都能忍住不去和这种怪胎计较。
可是今天这事儿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谁都不能欺负他的宝贝妹妹。
他清了下嗓子,理直气壮:“一码归一码!他洁癖就洁癖吧,不会自己一开始就躲远点儿吗?是谁逼着他伸手了?他自己凑上来又做那副样子给谁看?他这就叫做先撩者——”
一个“贱”字没说完,他忽地发觉这形容用得不太对,一下子咽住,车里总算安静了片刻。
初歆坐在汽车后座两人中间,依然把头垂得很低。
从里面出来,她已经不哭了。
可也没再吭过一声。
爸爸一路上的安慰,她只是默默听着。
哥哥一路上的愤怒声讨,她只是默默听着。
“洁癖”这个词的意思她不是很理解,不过在他们的话里出现了好多次,她记住了发音。
季驰担忧地向她看过来,问过不知多少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歆儿,还疼不疼?”
初歆摇头。
摔那一下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更重的她也摔过,她都自己爬起来了。
她只是后悔,明明这次她也应该自己爬起来的……
季驰见她这样就很心疼,又想辱骂某个外星生物了。
这时候初歆突然出声。
“他,是……歪果仁吗?”
“啊?”
初歆很少主动开口说话,季驰一阵发愣,才反应过来“歪果仁”——“外国人”。
不知道她这个声调是单纯发音不标准造成的,还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个潮词。
女孩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应,略抬起眸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湿漉懵懂,望向他。
纯真透彻的眼神,再加上刚才那可爱的发音,一时之间简直要萌化了他。
季驰忍不住调侃:“陆行川吗?他不是歪果仁,是歪杏仁。”
“……”
“歪杏仁就是讨厌。”季驰叹了口气,“反正他那头发从小就那么个颜色,应该不是染的。说来从来都没见过陆行川他爸,说不定是个歪果仁吧。”
初羡瞟他一眼:“你别瞎说,行川哥说过他不是混血。”
季驰耸肩:“我当然没有你清楚。”
*
回到家,初向南已经提前打电话约了私人医生过来,给初歆做一个细致的检查。
初歆那一下摔在地毯上,应该不算很重。只是手撑地的时候被擦伤了,出了点血,当场已经简单处理过。
不过小心一点,总归是没有错的。
这段时间以来负责初歆健康状况的蒋医生,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女性,平时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让人很有亲切感。
两个人单独在房间里,蒋医生给她检查完毕,证实了没有大碍。
准备离开的时候,被女孩略显生涩的小软音叫住。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么?”
蒋医生微怔后马上漾开笑容:“当然可以,歆儿想问什么?”
她和初歆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初歆虽然一直对她很配合,但就是不太开口说话。回答问题时基本也只用点头摇头来表达。
自己主动提问,这还是第一次。
初歆大眼睛望向她:“什么是,‘洁癖’?”
“洁癖就是……”
蒋医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会问起这个,想了想,用尽量通俗的语言给她解释:“有些人太爱干净了,超过了正常的程度,就叫洁癖。”
蒋医生离开以后,初歆一个人垂头坐在床上,微微地失神。
她默默打开手掌,手上擦伤的位置贴了创可贴,但没有完全遮掩住那道丑陋的疤。
所以,他真的是嫌弃她脏。
*
晚饭的时候,初歆照例被季老爷子拢在身边,各种有营养的菜肴不断往她碗里加。
“爸,歆儿差不多了,您先自己吃吧。”
初向南眼看着岳父大人又夹了一大块排骨,要往初歆满满当当的碗里放,不由开口劝了一句。
季腾周面不改色把排骨放了进去:“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岳父大人盛情难却,不过初向南其实有点怕初歆会吃撑了。他已经发现这孩子有个习惯,别人给她夹到碗里的菜,她一定都会吃完,不会浪费掉一点。
但至于她到底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她从来不说,他们也不知道。
季腾周放下筷子,目光慈爱,望着宝贝的小外孙女。
他自己其实没什么胃口。
自从老伴在去年过世以后,他就一蹶不振地消沉了下去,看什么都觉得没意思。
现在唯一能带给他心理安慰的,就是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外孙女。
她有一双和她外婆年轻时一样的大眼睛。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初歆生长缓慢,如今比她的双胞胎姐姐矮了一大截。两姐妹容貌虽像,她看起来也要稚嫩许多。
不过她的这双眼睛却是独特的。
季腾周儿孙满堂,但只有初歆遗传了这双和季老夫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初歆能够回到家,是上天的眷顾。只是季腾周看看这十年间受尽了磨难的孩子,内心还是忍不住抱怨,为什么这眷顾来得这么晚。
他想起怀着遗憾故去的老伴,又想起至今昏迷不醒的女儿……
餐桌上气氛安静得有点压抑。
季腾周见孩子们一个个都低着头,觉得是自己心情不好也传染给了他们,便不想再坐下去。
他几乎没吃东西,就准备起身上楼。
可就在这时候,一根鲜润白嫩的芦笋被放进他碗里。
季腾周愣住。
初歆小心翼翼地向他看过来。
她刚才注意专门拿了双新筷子夹菜,夹的也是这种她记得外公曾经吃过几次、还夸赞过有营养的菜。
可她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什么。
根据她回家以来在饭桌上的观察,从来没见过其他人给外公夹菜,尽管外公总是吃得那么少。
“歆儿……”季腾周摸着小外孙女的头,笑容在脸上,眼眶却不禁濡湿。
他没想到初歆会给他夹菜。
更想不到她甚至不声不响记下了他爱吃的东西。
孩子很少说话,但是心里什么都明白。
谁对她好,她也在努力地对谁好。
季腾周忽然觉得有了力气,也有了食欲。
他得好好活着,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捧给他的宝贝,让她以后的人生里只有平安快乐。
在季腾周充满动力大口扒饭的时候,座位另一边,初羡垂下了眼睛,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自打外婆去世之后,外公就像变了个人,每天吃不下饭,情绪也很低落。
饭桌上别人夹菜给他,他很会少吃,后来还专门说过,让他们自己吃好就行了,不用管他。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断往家拿奖状,外公还是会夸她,却再也换不来他一个真心的笑容。
可是现在。
她所有的优秀,都比不过初歆一个细微的举动。
晚饭快结束的时候,季腾周对初向南说起来:“对了,你不是想给歆儿请个老师?正好小川前两天回国来了,我看他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季驰正在吃最后一个丸子,猛噎了一下,觉得自己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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