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少庭等那妇人离开后,煎饼似的翻了好几轮,闭上眼迷迷糊糊的做了个梦。
梦里面的主角是个小男孩,带着红领巾,看模样还是个小学生。他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别的小朋友都被爸爸妈妈接走,直到最后就剩下他一个人,这小男孩也不带怕的,坐在学校门口掏了本书,低着头不顾周围吵闹声音,自顾自的看起来。
许少庭走到这小男孩身边,他凑过脑袋去看,这小孩看的书还特别正经,是一本《朝花夕拾》,鲁迅写的呢。
他隐约记得,他重生前,教育部增改了语文课本,鲁迅的好多文章都不再上语文书了。
等啊等,梦里的时间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就天黑了。
许少庭心中清楚这是个梦,他很是忐忑的想,后面别冒出个什么怪物或者幽灵什么的,一道黑影就停在了他和小男孩面前。
许少庭控制不了自己梦,他跟着小男孩一齐抬了头,梦里面许少庭松了口气,是个正常的中年男人。
这男人略显不安的对小男孩道了歉,然后替他拎着书包,一大一小走在路上。
许少庭跟在他们两个身旁,他听那男人说:“庭庭啊,你明天就要去你大伯家了,你要懂事,你大伯家里也不宽裕,还有两个哥哥,你去了,要勤快点,多帮你婶子干活……叔没用,叔要是有钱,就把你当自己儿子养了。”
“啊,不用了。”小男孩低着头,他走着路也不专心,还在低着头看那本书。
男人说:“不用什么?”
男孩道:“不用把我当你儿子,叔……就是叔,我知道自己有爸爸。”
梦里路灯的光拉长了一大一小的影子,许少庭站在他们的身后,影子渐渐地在扭曲的梦境里远去。
他想起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小男孩,那男孩就是他自己。
床上的少年睁开眼,一抹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眼泪。他抽了抽鼻子,小时候其实没少因为这样的事情哭。
但等他慢慢长大了,也许是这样的事情在他前十几年的人生中出现的太频繁了,慢慢地他也就习惯了。
委屈的习以为常了,也就不觉得委屈了。
许少庭在床上坐起来,摸到床头的帕子,狠狠擤了把鼻涕,心中自嘲,不就是回到了一百年前的时代吗,至于心灵这么脆弱么。
一百年后,他能年纪轻轻就名利双收,一百年前的人他怕个屁?
老天爷既然还让他活着,能走能跑,能吃能喝,那这人世来一遭,他也没想过活着回去!
大半夜的,许少庭想通此道理,激情澎湃的从床上跳下来,闷着头绕着房间走了好几圈。
窗外,一个小影子冒出个尖儿,借着月光星光往里面看,见到个黑影绕老绕去,这小身影敲了敲窗户。
许少庭顿住脚步,兴奋全落了下去,他顺手抄起桌上的砚台,胆战心惊的看向窗外,一只明显还是小孩子的巴掌大的手贴在窗上。
许少庭嘎嘣一声,脑子里有根弦断了。就要喊“有鬼啊——”,他就知道这后宅肯定死过不少人,这可是吃人的旧社会。
窗户被推开,珍珍拎着盏小小的煤油灯,也不知道这小姑娘从哪弄的,这宅子里大多数人用的还是蜡烛灯笼呢。
黑夜里的那一点灯光,虽然弱小,却也照清了小姑娘的脸庞。
许少庭松了口气,把砚台哆哆嗦嗦的放回书桌。
那小姑娘眼中映着两簇光,咩咩的轻声叫唤:“哥哥,哥哥,我……我有话和你说。”
许少庭被她这动作,也带轻了脚步,走到窗前,心中想,今天晚上这是要干嘛,张氏走了,妹妹又来了,按照逻辑,等妹妹走了,那是不是便宜爹就要来了?
不过许少庭猜到了小姑娘来的原因,果然她开口,便是说:“哥哥……你觉得爸爸该和妈妈离婚吗?”
许少庭张嘴,闭嘴,卡住了。
从现实来说,是该离婚的,一段婚姻成了这个模样,彼此都是对方的牢笼,不如互相放过对方,未尝不是在放过自己。
但一看就没有生存能力的张氏,要怎么办?
可许怀清凭什么就要负担张氏的人生,他自己的人生难道就不值得珍惜吗?
“你觉得应该离婚吗?”许少庭不要脸的把问题丢回了小姑娘。
珍珍嗫嚅了两句,她声音很轻的说:“我觉得妈妈是配不上爸爸的。”
说完,她就做贼心虚般的扭头四处张望。
许少庭安慰道:“别担心,这个时间也不会有别人了。”
珍珍才又小声接着说:“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想爸爸妈妈离婚啊,但姑姑说……我只想着自己,如果我真的爱爸爸,就也该放爸爸一个自由。”
“但离婚了,就是自由了吗?”小姑娘十万个为什么似的,又疑惑问道。
许少庭咂摸咂摸了嘴,他想,妹妹啊,你这个问题细品,真的太有深度了。
许少庭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答案,小姑娘问的哪是离婚,她问题的本质是何为“自由”。
不过许少庭虽然不知道答案,可他看得书多,好的句子、观点他都能记住。
这厮便不要脸的把从别人书上看的话,回答了小姑娘:“人是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就算走过再多的路,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就是自由了吗?但你终其一生,连地球都没离开过,就算离开了地球,你能离开太阳系,离开银河系吗?即使是走遍地球,可你照照镜子,你连自己的躯壳都未曾离开过。谈自由毫无意义,当你以这血肉的身躯提出这样的问题,你便已是不自由的了。”
说完,许少庭顿住,他是不是说的太超前了,小姑娘知道什么是太阳系、银河系吗?
许少庭还不知道,珍珍可比他这个百年后的灵魂见识的还多,在香港的时候,就去过天文台,看过那奔跑了几亿光年距离,才到达地球人类眼中的星光。
而发出光的那颗星,可能早就在上千年前就已经陨灭了。
许少庭一捂脑袋:“你就当我说的是屁话吧,没办法,我这样的职业特容易掉书袋。”
珍珍没注意职业那俩字,她仰着脸,小姑娘确实没懂哥哥的这段话,可她却记下来了。
她特别崇拜的说:“哥哥,你说的话好厉害啊!”
许少庭:“……你听懂这话的意思了吗?”
他自己其实都不是很懂这段话呢。
珍珍摇头:“没听懂,不,也好像懂了点,反正哥哥你太厉害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少庭觉得小姑娘两只眼睛都变成了五角星形状,blingbling闪闪发光的看着他。
看来这个年龄的小孩,喜欢不知所云、故弄玄虚的话都是通病啊,许少庭两手撑在窗台上。
他想到了曾经这个年龄的自己,最喜欢的作业就是摘抄句子,他从小学到高中,抄了几大本子这种看着很好看,也很莫名其妙的话。
导致他最开始写小说,都是用这种看着特有哲理,特华丽的句子写。
别说,最开始投稿杂志,还过稿了那么两篇。
但等许少庭真的靠写网文赚到钱,他回头看看曾经写的小说,就忍不住吐槽,天啊,他当年写东西就这么的……不说人话吗?!
谁要用这种句子写小说,成名后的许少庭就送四个字:死路一条。
当然,你要是自娱自乐,也不想着赚钱,那就随意了。
“哥哥。”珍珍又喊,这次她的面容上,带上了悲伤神色。
“我听了姑姑的话,便想,那就离婚吧,总之我要跟着爸爸,爸爸也不会把我留给妈妈的。”
“可是今天晚上,我都躺进被窝里了,妈妈又过来给我掖被子,她以为我睡着了,我其实醒着呢。”
珍珍说道这里,她声音带上哽咽:“我就又不想爸爸和妈妈离婚,白天我特别讨厌妈妈,巴不得赶紧离开她,可是现在我又舍不得妈妈。”
许少庭沉重的叹了口气,探出手摸摸小姑娘脑袋。
他语气沉重的说:“妹啊,哥理解你。”
诚然张氏这妇人很多做法都令人诟病,说的话也不讨人喜欢。但她对于儿女的爱,却是那样真实而无声的。
然后,许少庭真的就是那么福至心灵的一瞬,他想起那道久久的,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不舍离去的身影。
许少庭打了个颤,来不及解释什么,披了件外套就对珍珍着急的说:“快给我带路。”
珍珍一头雾水:“带什么路?”
许少庭脱口而出:“快带我去妈妈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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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少庭想,这还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
当时,珍珍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很清楚的听出了许少庭语气里的着急。
小姑娘拎着煤油灯在前面快速的走,许少庭这个比人家高了一头的少年,硬是不如一个小姑娘,走的直喘气,约莫着用了两分钟,俩人奔到了张氏房间。
房间是个套间,守夜的老婆子睡的呼噜震天响,两个小孩进了里屋她都没醒。
当即许少庭就见到个影子踩在凳子上,珍珍还没明白张氏在干什么,直愣愣的喊:“妈妈,你怎么踩在凳子上?”
那妇人身子一晃,珍珍去点蜡烛,许少庭扑上前抱住妇人的一双腿,嚎出了声:“妈啊,你走了,我可就再一次没妈了!”
屋内亮了光,珍珍一回头,就见他哥哥抱着母亲,母亲头上,打了结的床单晃晃悠悠……
小姑娘身子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张氏被许少庭扶下了凳子,神色难辨,看女儿坐地上了,跑去扶她,见珍珍脸上全是泪,这小姑娘一声不吭,只是这样落泪的看她。
张氏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女儿呜呜的哭了出来。
就这样,屋外那个婆子还在打呼噜,一点都没被吵醒。
许少庭身体很疲惫,心更累,他扶着两个女子坐到床上,这两人谁都不说话,只互相抱头痛哭。
身为二十一世纪来的男性,许少庭很有点冷漠看着她俩哭,他能理解张氏在这个时代的局限,就算是百年后也好多女人要靠夫家养着,自己是没能力工作赚钱的。
所以离婚,无异于不给张氏活路。
可同样因为他来自百年后,也是从心底不能理解,又没缺胳膊少腿的,一个健康的人还走不出一条活路?
至于因为这点事就要去死,她把自己当做了什么。
她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吗?
张氏和珍珍哭了好一会儿,珍珍都打嗝了,她那位此时显得很没良心的兄长,默默给两人递去帕子。
这两位女子低头擦眼泪擦鼻涕,珍珍打着嗝说:“妈妈,你……你要丢下我和哥哥吗!”
张氏也哽咽的说:“我回去……回去也是个死啊。”
珍珍:“回哪?”
许少庭垂着眼皮,回答了天真的妹妹:“离婚了,就不能留在许家了,是回娘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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