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玉今日来见太子, 定好的时辰是申时之后, 但他午时前就赶来了。
他特意选在午时,候在云泽台外。
云泽台外跪候的人, 大多都是熟面孔。报着渺茫的希望, 季玉曾在此跪候过半个月。
就是在这半个月里,他盯上了赵家。
赵家先是派女跪候, 而后家主前来亲自跪候,赵锥出现在云泽台的第一天起,季玉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原本是想讨好赵家的, 毕竟人家有女儿在云泽台,但那个时候尚不知道人家的女儿是云泽台哪一位姓赵的姬妾。直到那日他看到赵姬。
赵姬说出那番话后, 他立刻改变主意, 作甚接近讨好赵家他要踩着赵家上位
上天垂爱, 他踩成功了。
为赵姬仗义执言后的第二日, 他照常来到云泽台, 有人告诉他, 太子殿下要见他。
讨好赵姬,便能讨好殿下。季玉决定牢记自己新摸索出的这点经验。
赵家的人等着要揍他,但他们不能靠近云泽台, 听说所有姓赵的都不能靠近云泽台。
季玉猜想,这是殿下的命令, 为了让赵姬不再受娘家人的困扰。
赵家人虽然不能靠近云泽台, 但他们要揍他的心十分坚决。他们派人在他必经的道路等着, 多亏了幺幺替他探路,他才免遭毒手。
他不是没想过搬出季家这座大山,但叔叔现在还没消气,不认他。就算他被赵家的人揍了,叔叔也不会管他。
老男人的亲情,就是如此虚无缥缈,说翻脸就翻脸。可怜他季玉青春年少,时运不济,命途竟这般多舛。
季玉一出现在云泽台,跪候的人群中有人朝他招手“小玉,今天怎地来得这般晚跪候都快结束了。”
又有人道“来,小玉,吾给你留个位,快过来跪着罢。”
季玉人缘极好,和他说上一天话,便将他视为至交的不下少数。
云泽台外跪候的人也不全为毛遂自荐,每日辰时,云泽台会搬出一鼎羹食供人自取。家中富贵不愁吃穿的人,自然不屑这鼎羹食。但是对于那些家道中落吃不起饭的寒士而言,这一鼎羹食,意义重大。
他们想讨羹食吃是真,想为太子效力也是真。是以云泽台外跪候的寒士一日比一日多。
季玉摆摆手“多谢多谢,但吾今日不是来跪候的。”
“不为跪候,那你来云泽台作甚”
季玉含笑,抚平鬓发,款款往大门口一站。
恰好时辰过了午时,小童们出来赶人。
季玉“在下季玉。”
季玉第一次当众报出自己的家门,此前别人问起,他从不说姓,只称自己为“小玉”。
大家一听他姓季,目瞪口呆。
季家的人
人群中有听过季玉此名的,纷纷想起来,之前打着修缮云泽台之名在城中贵族间左右逢源的人,好像也叫季玉。
季玉报了家门后,腰杆越发挺直。
他决定了,等会离开的时候,他就是趴在地上哭着求,也要求太子殿下赏个恩典派人护送他回草屋。
赵家想揍的只是他这个不知姓名的年青人,但城中其他家想揍的,却是季玉。
没了叔叔的庇护,城中被他骗过的高门贵族们都等着揍他。
小童一听他自报家门,立刻让开道。
这是殿下今日要召见的人,得以礼相待。
在众人的羡慕目光中,季玉在小童的陪伴下光明正大迈进了云泽台的大门。
季玉才迈进去一步,身后有人唤“公子公子”
季玉回头看,是幺幺。
幺幺气呼呼看着他“幺幺饿了,幺幺渴了,幺幺不想看车马。”
季玉犹豫,问小童“这是吾的童儿,能否行个方便”
小童打量幺幺,问“男的女的”
季玉“女娃。”
小童“既是女童,那就进来吧。”
季玉松口气,连忙朝幺幺招手“还不快过来道谢。”
幺幺笑着冲过去。
季玉回身对小童作揖“吾的车马”
小童“公子放心,自会有人替公子照看车马。”
季玉来得早,小童引他往家令处去。
季玉张望四周,自豪地指着各处楼宇同幺幺道“这些地方,都是公子我修的。”
幺幺“修别人的屋子修得再漂亮又有何用,自己住的破草屋连个门修不好。”
季玉气噎。
家令督完米粮入库,回来看见屋子里一大一小坐在几案边埋头苦吃,像是几天没吃过东西一样,他屋里搁的小食一碟不剩。
家令又惊又恼。他的炒栗,他的烧肉,他的米酒,他今天下午的快乐全没了
家令虽猜到这无礼的男人是谁,但他生气,所以他装作不知道。
他冷冰冰地站在门口,看着季玉和幺幺吃。
季玉也瞄到了家令,他也猜到了家令的身份,但他不说,因为他还饿着。
幺幺小声提醒“公子,有个老男人。”
季玉小声“别看,快吃。”
两个人吃得更迅猛。
家令快气炸了,他忍不住重重跺了躲脚。
季玉刚好吃完最后一块烧肉,擦完嘴抬头一张灿烂笑脸亮出来“幺幺快看,门边有位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大人快,快给大人问安”
幺幺吃得满嘴是油,连忙站起来,熟稔地对着门口深深一鞠躬“幺幺替公子向大人问安,我家公子姓季名玉,乃是殷都季家子孙,不知这位大人姓谁名何,如何称呼”
人一出声就将显赫家世摆出来,家令怏怏道“吾姓吴,乃是东宫家令。“
季玉上前恭维“原来是家令大人久仰久仰,早闻家令大人品貌非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家令捋捋胡子,斜眼睨他“季公子对吾有所耳闻”
季玉“帝台谁人不知东宫家令家令大人精明能干,能谋善断,乃是殿下身边第一能臣也。”
家令挑眉,扫视季玉的目光不再冰冷“外面真这么说”
季玉“千真万确,就连鄙人的叔叔,也曾对家令大人赞不绝口。”
家令有所动容“吾哪当得起季大夫的夸赞,惭愧惭愧。”
季玉迎他入屋“家令大人,鄙人不请自来,还望恕罪。”
家令已经不气了,季玉那几句话听得他心旷神怡。毕竟是季家子孙,又替殿下办过差事,总得给几分薄面。
“听闻云泽台是季公子所修当真年轻有为。”家令坐到席上去。
季玉“不过是为殿下略尽绵力而已。家令大人替殿下管着这偌大的云泽台,若论年轻有为,该是家令大人才对。”
家令脸上的笑止不住“季公子过誉。”瞄一眼,问“此前殿下召过季公子两次”
季玉“是,虽来过两次,但每次都无缘和家令大人相见,当真憾事。”
“这次不就见到了”家令重新打量季玉。
此人相貌寻常,一张嘴却极能讨人欢心。殿下召了他两次却没有用他,时隔几月,他却能凭自己的本事让殿下重新召见,着实不容小觑。
赵家在云泽台大门求见赵姬一事,此人固然是拣了便宜,可这便宜也是他自己拣来的。他那份随机应变的本事,让他重新入了云泽台。
说不定以后还要一起共事。
家令放下成见,命人重新备上小食。
季玉并未客气,端过一碟小食拿给幺幺吃“还不赶快谢谢家令大人”
幺幺“谢谢家令大人。”
家令仔细一看“好漂亮的童儿,是女娃男娃”
“是女娃。”季玉答。
家令搅起半根麦糖给幺幺,打趣“要不要留在云泽台当小童像你这么漂亮的童儿,定能讨贵人欢心,吾可以让你去云泽台最美丽的人身边伺候。”
幺幺激动问“云泽台最美丽的人,是谁是那个赵姬吗”
“对,就是她。”家令笑问,“你可愿意”
幺幺回头看看季玉,摇摇头“还是不了,我若走了,公子会哭死的。”
家令捧腹大笑。
季玉赶走幺幺“去去去,外面去。”
幺幺抱着两碟小食跑掉。
“公子此去见殿下,有何打算”家令眯眼问。
季玉听出他有意指点,立刻垂首请教“还请大人赐言。”
“殿下不喜欢话多的人,尤其是油嘴滑舌的人。季公子虽有一张巧嘴,但凡事过犹不及,其中分寸,还需季公子自己衡量。”
季玉想起自己前两次和太子的会面。
为了博得太子的青睐,他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如今想来,当时他往外抛的那些话,卖弄的那些才识,除了标榜他自己是个有才之人外,并未起到任何用处。
季玉打定主意,这一次见到太子殿下,他绝对不再耍嘴皮子功夫。他要直接向太子请命,以他的性命为筹码,请太子托付差事,无论什么差事都行,只要是太子殿下让他做的事,他一定会做到。
若他做不到,他立刻自裁。
“大人的良言,鄙人记下了,若能心想事成,来日定当报答大人今日一言之恩。”
“客气客气。”
“鄙人还有一事,不知能否请大人解惑。”
“但说无妨。”
季玉试探问“敢问殿下今日心情如何”
家令笑道“只要赵姬今日无恙,公子就无需忧心。”
季玉不解“此话怎讲”
家令指了指建章宫的方向“殿下喜怒难测,什么时候高兴,无人能知,但什么时候不高兴,却好猜得很。”
“怎么猜”
“就看那赵姬是否受惊生病。”
季玉惊讶,他猜到那赵姬甚是得宠,却没想到如此受宠,竟能左右太子殿下的心情。
君王之心,向来坚硬,能得君王欢心算不了什么,能让君王牵肠挂肚为之忧心忡忡的,才算本事。
季玉开始考虑该如何讨好赵姬。
家令歇息够了,准备出门采买,同季玉告别“能说的吾都说了,吾还有事要忙,公子自便。”
季玉起身相送,深深鞠一躬“家令大人慢走。”
漫长的等待中,季玉终于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会面。
此时天已经全黑。
小童引他来到建章宫甲观,隔着屏风,他听到萦绕在他梦中数月的声音
“先生久等。”
太子殿下的声音,年轻悦耳不失沉稳。
季玉激动地伏下去,声音都在颤“小人季玉,见过太子殿下。”
“先生请坐。”
季玉爬起来跪坐,一双眼睛盯着屏风。
太子殿下为何不直接面见他为何要隔着屏风此举有何深意
屏风后,姬稷正襟危坐,沉静如水的白皙面庞,十几个嘬出来的红印从额头延伸至脖颈。
脸上多出的红印并未让他有所拘谨,他气势凛凛地坐在那,褒衣大袑,身披红裘,贵雅沉凛,冷漠的眼探到屏风上。
油灯照亮他淡浅的长眉,沉思时微蹙的眉心,倨傲而坚毅。
季玉他见过两次。今日是第三次。
季玉此人,确实有才,见识深远,甚合他意。但此人太过急功近利,嘴上说的漂亮话太多,若能沉淀一二,再好不过。
继上次见过季玉后,姬稷有心疏远,一是为了探探他的性情,二是为了看他有多少决心,是否一心认主。
谋士客居各诸侯国,今日为这国奔波,明日又为那国奔波的事并不少见。天下不止一个帝台,帝台也不止一个云泽台。
他要的是绝对忠于他的谋士,不为任何人而谋,只为他而谋的谋士。
姬稷以为季玉作为季家子孙,季衡推给他的人,就算他忘了,季衡也会提醒他。
结果,这几个月以来,季衡一次都没提起过季玉,所以他疏远一次之后,就把季玉给忘了。
姬稷开门见山“孤有事交给先生,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季玉大喜过望,他正要哐哐撞地板恳求太子殿下准他一件差事,眼泪还没挤出来,太子殿下就主动吩咐他了。
盘古庇佑
季玉“小人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姬稷“孤想将赵姬的姐妹都嫁出去,你替她们寻个好归宿吧。”
季玉懵了懵,殿下交给他的第一件事,是让他做月老
“有一个叫赵姝的,是陪伴赵姬多年的姐姐,她的婚事,由赵姬来定,此人的夫婿,你列好人选,届时呈上即可。”
季玉不敢犹豫,当即应下“喏。”
姬稷缓声道“这件事后,孤或许另有要事托于你。”
季玉听出其中意味,太子殿下是要用择亲的事试探他本事如何若是他能做好择亲的事,太子殿下定会重用他。
季玉激动不能自已“小人一定不负殿下所托,为赵氏女子寻得好郎君。”
姬稷挥挥手,奴随们端出赏赐之物。
姬稷“上次之事,孤替赵姬谢过先生。”
季玉哪敢应,伏倒谢恩“上次在云泽台外,小人所说,句句肺腑之言,小人真心敬仰赵姬高洁之质。”
姬稷起身,“先生可曾用过夜食”
“尚未。”
“留下用食吧。”
季玉心花怒放,感恩不已。
竟能得太子赐食,这份恩典可不是人人都能得,他今晚做梦都能笑醒。
或许他下次还能和太子共食
季玉饱含泪水吃完了夜食,刚走出屋子,一个小童朝他奔来,捧了好几个橘子往他怀里塞。
“赵姬给先生的。”小童仰头道,“赵姬说,多谢先生,辛苦先生了。”
季玉脑中浮现美人雪白如玉的美丽容颜,如此绝色,一眼便能令人心神荡漾。
他总共见过她三次,上一次所见,却与前两次不同。
美人虽依旧娇怯,但不再是从前惶惶落寞的模样,她柔柔弱弱往那一站,他却半点遐想的念头都没有。不敢想,怕玷污她。
任谁见了那日云泽台门后的赵姬,都不会将她与赵家的玩物联系起来。
她是纯洁的,是高贵的,像是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集齐在她身上。
这便是太子殿下的赵姬。
凡夫俗子,不配肖想。
季玉剥开一个橘子,走下建章宫的台阶,朝台阶下的幺幺招手“幺幺,回家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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