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第 153 章

    沈绍一路跌跌撞撞往外走去,神色黯淡, 那双与李钦远颇为相似的眼睛, 此时仿佛熄灭了所有的光亮, 竟是要比这深夜还要显得空洞几分。

    长风见他这幅神情,心下一惊,连忙迎了过去, 扶着沈绍的胳膊,担忧道“主子, 您没事吧”

    “没事。”

    沈绍摇摇头,声音嘶哑,若不细听的话, 甚至都有些听不清楚。

    没让长风扶他,侧头看了眼身后,夜色漆漆,早先被他掀起的布帘早就归于平静, 负在身后的手被他紧攥着, 先前顾迢和他说得那些话还在耳边萦绕,一字如一刀,次次扎入他的心脏, 疼得他甚至想不顾体面的蜷缩在地上。

    “有没有人看见。”他哑声问长风。

    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 他还是满心在意着她, 不愿旁人知晓, 生怕坏了她的名节。

    “没, 属下一直守在外头, 并无人进来,只有顾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长风犹豫道,“她从小厨房过来,属下离得远,没能拦住。”

    “她没事。”沈绍哑声一句,又看了一眼那块布帘,才收回目光,沉声道“走吧。”

    想来以后

    他是不会再来了。

    他从不怕得罪权贵,亦不怕开罪陛下,纵使落得满盘皆输,又要从头开始,他也从来不曾畏惧可是怎么办呢他的阿迢根本不要他,对她而言,他是累赘亦是负担。

    他的存在,只会让她难受,让她痛苦。

    沈绍想笑,偏又笑不出,清隽的脸上凝着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年轻的时候,他也恨过顾迢,觉得自己一腔爱意竟然被这样白白糟蹋,觉得那么多的年岁那样真挚的爱意,竟然只是一个谎言,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过等到有朝一日,等他登上高位,一定要带着自己的娇妻儿女站到顾迢面前,让她后悔。

    可后来

    他离开京城,去了许多地方,最终又回到京城,原本以为经了这么长的年岁,他也可以放下了不再爱她,也不去恨她,把她当一个陌生人,亦或是一个故交。

    也许,

    等再过几年。

    等他的心性再平稳些,他也可能和她同坐一席,为过往敬一杯岁月茶。

    可他终究还是高看了自己,顾迢就是他的劫,是他这一生都没法勘破的红尘孽亦是他的女菩萨,是他在昏暗岁月里,支撑他走下去唯一的希望。

    可他的女菩萨不要他了。

    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要他。

    沈绍脸上的笑当真难看极了,他一步步往外走,明明身形依旧如隽直的青竹,可硬是让人觉得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站在他身边的长风见他这幅模样,不知如何去劝,他是个嘴笨的,只是觉得主子这样,还不如大哭一场,也好过这样笑不笑,哭不哭,刚想开口说一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沈绍也听见了。

    他停下步子回过头,昏暗的双目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可在看到来人时,那眼中才升起的光亮突然又熄了下来。

    不是她。

    他没有谈话的兴致,目光淡淡地看着秋月。

    秋月跑得太急,这会呼吸还有些不畅,可她目光死死盯着沈绍,像是哭过一般,红彤彤的,等到呼吸顺畅了,张口就是一句严厉的责问,“沈大人,您到底要折磨小姐到什么时候”

    沈绍还没说话,长风就皱了眉。

    他拧着眉,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主子今天是来给顾小姐送药的那人参养荣丸是主子参考古书,请了无数有名望的大夫调制出来的,你”

    他是不忍主子一腔好意被人误会,可沈绍却不欲多提,刚想打断长风的话,就听到一向沉稳的秋月冷笑道“送药我们国公府缺这一瓶两瓶药了要你们大夜里来送”

    不等主仆二人开口,她又道“沈大人,你跟小姐从小相识,难道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病吗您明知道小姐不宜悲喜,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她面前”

    沈绍皱了眉,停下要说的话,问她,“你什么意思”

    难道

    他心下一个咯噔,顾迢这次发病竟是因为他

    可,为什么

    她不是不爱他吗不是恨不得从来就不认识他吗刚才看到他的时候,都能一脸生冷的望着他,说出来的话比寒冬的刀子还要来得凌厉,这样的顾迢,怎么会为他发病

    他心中似乎有一个念头闪过,可那个念头太快也太急,不等他捕捉到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着双目通红,夹着恨意望着他的秋月,沈绍突然急了,他迈了步子拉住秋月的胳膊,近乎急切的逼问道“说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顾迢她,她对我”

    胳膊被人用力抓着,秋月疼得皱了眉,可她没去挣扎,抿着红唇恨声道“沈大人,所有人都说您聪慧,说您厉害,说您是这世上少有的明白人,可为什么在有些事情上,您就那跟个傻子一样”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长风当场就变了脸,偏又没有沈绍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目光不喜地看着秋月。

    而秋月呢

    她的面上是讥嘲,是恨意,“您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小姐自小心善,平时见到不认识的乞丐都要下车给些银子,家里有丫鬟小子生了病,也是帮着找大夫,送银子可为什么会在您最需要她的时候,说出那样决绝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

    “我”

    沈绍神色仓惶,声音哑涩,“我不信她是那样的人,可她说”

    秋月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她说她不爱您,说离开您也能过得很好”看着沈绍面上的表情,她想放声大笑,可又觉得她的小姐实在太可怜了。

    她的小姐自小失怙,被老夫人养在身边。

    其他孩子能哭能笑,能撒娇能玩闹,可她的小姐呢在还是认字的年纪就已经看起了佛经,只因佛经能够平心静气,她日日守着规矩,从来不大笑,也很少哭。

    她的小姐聪慧、温柔、包容,家中上下,谁不喜欢她

    她这一生唯独放肆了一回,就是瞒着旁人偷偷喜欢了一个人。

    秋月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小姐曾和她说,“秋月,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也记得小姐在答应沈公子的追求时,头一次酩酊大醉,抱着酒杯,带着藏不住的欢喜和她说,“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是没资和别人在一起的,可是,他太好了,我太喜欢他了,喜欢到明知道不应该,不可能,偏还是忍不住想离他近些,再近些。”

    “如果不是在乎您,这些年小姐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打听您的消息”

    “如果不是喜欢您,为什么知道您和长平公主定亲,她会那么难过您知不知道这几年小姐过得有多难,您知不知道她和您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

    “您什么都不知道”

    “您只知道小姐负了您,只知道小姐对不住您。”

    “可又有谁知道她的苦”

    眼泪一串串往下流,秋月挣开沈绍的手,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哑声道“沈绍,沈大人,您要是想知道从前的事,就去问问您的好母亲吧,问问她当年到底和小姐说了什么”

    沈绍哑声,“母亲”

    他低头看着痛哭不止的秋月,又去看远处那平静的布帘,突然大步朝那边迈了过去,带着急迫、带着心慌,他想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就在手触及那块布帘的时候,顿住了。

    屋子里传出细细密密的哭声,像是躲在被子里发出的呜咽声,带着克制、带着压抑

    似乎是怕旁人知晓,就连哭都不敢好好哭一场。

    沈绍突然就不敢进去了。

    他心中已然明白秋月说得那一遭话,也懂了她先前的冷言冷语全是伪装。

    就是因为明白,他才不敢在这个时候进去。

    如果一切都如秋月所言,那么他这么多年对她的恨意,又算什么

    明知道她身体不好,偏还要三番五次到她面前,看不得她和别人要好,所以在那日瞧见她和韩子谦在一起时,不顾身份横冲直撞,想要她的答案,所以借醉胁迫她

    心脏就像是被人扎了一根针,带起密密麻麻的疼。

    沈绍捂着心脏站在门口,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只知道夜色越浓,只知道屋子里的人像是哭累了,昏睡过去了,他这才敢偷偷进去,坐在床边,替她抹干净脸上的泪,而后看着她枯坐半响才往外走去。

    秋月和长风就在外头。

    看到他出来,秋月没说一句话,当场就想掀帘进去。

    “照顾好她。”听到身后传来沈绍的声音,秋月脚步一顿,也没吱声就进去了。

    院子里就只剩下沈绍主仆,长风看着神色不好的沈绍,低声道“主子,我们现在”

    “回家。”

    他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家。

    沈老夫人的屋子里。

    灯火还未歇,一身素衣的沈老夫人跪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佛珠,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念着佛经,听到外头传来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也没睁眼,仍旧念着佛经,直到一卷经书念完,她才开了口,“回来了。”

    声音很淡。

    沈绍没说话,垂眸看着母亲的身影,良久道“当年,您和她说了什么”

    捻着佛珠的手一顿,可也只是瞬息的功夫,沈老夫人就又恢复如常了,她抬眼看着佛龛中救苦救难的佛,半响才开口,“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又何必再问。”

    “母亲,”

    沈绍沉声说,“我要知道。”

    轻微的叹息在屋中响起,沈老夫人余光看到身后幼子通红的眼眶,终究还是解下了手上的佛珠,低声说道“我这一生就你跟你姐姐两个孩子,你姐姐是个薄命的,早早离我去了,你偏又喜欢上一个薄命的。”

    沈绍一听这话,便明白过来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的身影,哑声,“您是因为阿迢的身体可您明明是喜欢她的,您”

    “我是喜欢她。”沈老夫人打断他的话,“阿迢是个好孩子,没有人不喜欢她,可不代表我明知道她身体孱弱,是个早逝的命,还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在一起。”

    “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也知道你待她是什么情意。”

    “你跟你姐姐一样,都是多情种,若是有朝一日,那孩子离你而去,只怕你也活不长了。”

    “玉谦”

    她低声叹道“我已经送走了你姐姐,我实在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绍哑口无言,半响才道“可您不该不该让她开这个口,不该让我误会、怨恨她这么多年。您明知道她的身子不好,明知道母亲,您也曾真心疼爱过她,您,您怎么忍心”

    沈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我若同你说,你肯吗”

    沈绍抿着唇,没有回答。

    他自然是不肯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体不好,可即使如此,他也深深爱着她,对他而言,能多跟顾迢在一起一日,那他们就多一日的欢愉。

    “她也不肯。”

    沈老夫人说道“她说,她不图长久,只希望能陪着你度过这个难关是我狠了心跪在她面前,求她放过你。玉谦,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作为你的母亲,我从不求荣华富贵,只盼你一生安稳。”

    沈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法去责怪她。

    他的母亲中年丧女,后又丧夫,眼睁睁看着沈家门庭败落,看着旁人奚落可她从来不曾跟谁低过头。

    这些年,母亲陪着他东奔西走,如她所言,她只希望他一生安稳。

    可他的阿迢呢她又何辜

    他没法想象当年母亲跪在她面前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从小疼爱她的长辈,有朝一日却跪在她的面前求她放过自己的儿子。他也没法想象后来她是以什么样的意志走到他面前,说了那样一番决绝的话。

    更没法想象,这几年她过得有多艰难。

    喉间那股子血腥气好似更浓了,沈绍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指,红着眼睛,强行忍了下去。

    屋子里突然就没了声音,母子俩谁也不曾说话。

    晚风拍着窗木,须臾,才传来沈老夫人略显疲惫的声音,“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原本想着你们离得远些,都能安好。”

    “可你这几年”

    “我眼睁睁看着你一日日消沉,倒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你们在一起。”

    那样,

    至少也能快活几年。

    她用五年的时间,想证明他们之间没有未来,想证明他们分开后,彼此也能过得很好,没想到五年过去了,从前言笑晏晏的少女变得越来越沉静,而她温润端方的儿子也越来越消沉。

    想到那日顾迢一声“沈老夫人”,她掐着佛珠的手微颤。

    是她,亲手毁了这两个孩子。

    翌日。

    顾无忧和长平两人在院子里乘着凉,昨儿夜里下了一场雨,今儿个温度不似从前高,天倒是比以往还要蓝姐妹两人有段日子没见了,这会也没让人伺候,说着体己话。

    “过阵子,公主府收拾好了,你也可以出宫了。”顾无忧手里握着一把团扇,正有一下没一下扇着,表情倒是带着一些高兴,“以后咱们两人见面说话,也就方便许多了。”

    长平苦恼道“母后舍不得我,非要我等大婚后再出来住。”

    “那也没多久了。”顾无忧笑道,“你呀,这阵子就好好陪着姨妈,等以后出嫁了,你就不能时时回去了。”想了想,又问“你跟沈家舅舅可有相处过”

    听她说起这个,长平就有些不大开心。

    手里的果子也吃不下去了,握着帕子擦着手,撅着嘴,一脸不开心的说道“本来昨儿个哥哥开了席,请了他来,也喊了我,想着让我们婚前先相处相处,也免得日后生疏。”

    “哪想到”

    “我等了他许久都不曾见他来,后来来了个人来回话,说是有事,来不了。”

    越说越不开心,可她也不是那种一生气就打人砸东西的主,绞着自己的帕子,气哼哼得说道“我都不想嫁给他了。”

    “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顾无忧拿着扇子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你跟沈家舅舅是姨夫亲自赐的婚,再说沈家舅舅也不是没规矩的人,恐怕昨儿个是有事,这才耽搁了。”

    刚刚说到这,外头白露就来传话了,“主子,沈大人来了。”

    这话让院子里的两位主子都听愣了,半响,顾无忧才笑着和长平说道“瞧,我说什么,沈家舅舅准是知晓你在,特地来同你道歉了。”

    长平虽然没说话,但脸颊微红,刚才还撅着的小嘴也轻轻翘了起来。

    是有些开心的样子。

    眼睛也望着外头,面上表情矜贵也期待。

    顾无忧随着李钦远喊沈绍一声舅舅,也就没避讳,把人请了进来,见人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白衣从外头进来,刚要起身给人请安,就瞧见沈绍朝着长平的方向,直直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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