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沈云棠碰到冰冷的枪柄, 很快辨认出那是一把枪, 往里藏了一些。
二少爷教过他用枪。
在这个时候换回来, 真是太好了。
“什么高兴的事情”山田一介继续问。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不同,说不出具体差别。对方的抗拒与戒备非常明显,还有来自意识层面的敌视。
这一点总是很难掩饰。要是你讨厌一个人, 即使不说一句话, 肢体语言也表现得明明白白。
“你不会懂。”沈云棠仍然在笑, 暖色灯光下,眉目妍丽, 鲜活。
最开始喜欢唱戏吗不喜欢。
仅仅只把唱戏作为一种赖以谋生的手段。每穿上一层戏服, 就觉得多了一层禁锢。戏中人的悲喜他也不在意,学的是唱念拈花,莲步轻移。
师父说, 他眼里没有戏,仅仅是学个样子。
后来年龄渐长, 他学得越来越像,倍受赞誉,反而不敢脱下戏服。每次从戏中脱身,撇去那些悲欢,便觉得自己仿若躲在华妆下的幽魂, 活得单薄而寡淡。
此刻,他仍然穿着戏服, 并不拘谨, 也不害怕。胸中仿佛燃起烈焰, 就同那些戏文里的主角一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只不过这次他不演皇妃闺秀,只是沈云棠。
他后悔没和二少爷诉明心意。
沈云棠曾想过许多种死法,断然没想到会是如今这等情境。拉一个倭人同归于尽,也算有些意义。
外面立着不少看守的人,偶尔能听到巡逻的脚步声,他庆幸留在这里的不是二少爷。
二少爷那样好,还年轻,以后会遇到赵云棠、许云棠总会有人待他好,伴他终老。
他与二少爷,缘分已尽,就到此为止。
此刻,忽然感激上苍,让他与二少爷换过身体。虽然只有数月,却胜过往昔十多年。
“沈君不妨说一说,也许我能懂。”山田一介再度被眼前人惊艳。
纵使脂粉堆砌,也无法遮住他的明净。就像一块掉进胭脂堆里的美玉,温润无瑕。
真正在风尘中打滚、侍奉权贵的人,不会有这样的眼神,也不会有这等出众的气质。就算他一身戏服,坐在那里,仍然清朗端正,是个世家公子。
山田一介见过不少漂亮的人,没有一个像沈云棠这样耀眼,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光彩。
“想到了一句戏文。”沈云棠深知这人手中必然沾过同胞的血,十分厌恨,仍然平静下来,还未到图穷匕见之时。
房间内挂着一口机械摆钟,两人都不说话时,指针滴滴答答的声音分外清晰。
凌晨两点。
秋日,天要亮得晚一些。
沈云棠还想看一场日出,就像和二少爷在城郊墓地埋尸体的时候一样。如果他死了,也和那些人一样。引得旁人感慨几句,再埋入黄土之中。
窗外陡然亮起,接着是一声闷雷。雨打在玻璃上,蜿蜒滑下,宛若泪痕。
沈云棠默叹,其实能不能看日出都不要紧,他只想再见二少爷一次。
以他沈云棠的身体,用他的双眼,认真看二少爷一次。
“你说。”山田一介很有耐心,甚至生出一个念头他想把沈云棠长久留在身边。
自从开始下雨后,沈云棠周身便笼罩着一层清愁。中秋的月光仿佛还停留在他身上,令人挪不开眼。
大概是喝了酒,眼角、双颊都漫起绯色,偏偏那双眼睛清明湛然,如天上星子。
也像樱花,于盛放之际,凋零。
山田一介又想,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身边带着这样一个人,不方便,也不安全。
眼前的人,崩溃哭喊,一定也比常人漂亮。不知道他绝望痛苦之时,又能爆发出怎样的美态
一件精美华丽的艺术品,无法拥有,砸坏也是不错的选择。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沈云棠已经有了醉意,但精神过于紧绷,一直以来,都十分清醒,身体忽然升腾起莫名的热意。
一阵又一阵,越来越清晰。
他原本以为只是因为喝了酒,现在想来,好像不止是这样。
往常他会为刚下台的二少爷倒一杯温热的茶水,今天走得急,也不敢碰酒水。二少爷唯一喝过的就是唱戏时那杯酒。不知是谁换了杯盏中的水,还加了料。
沈云棠以前也中过招,那时还是大冬天,在冷水中泡了一夜,整整病了一季,差点废了嗓子。
不过那时药效快,不像这次,缓缓发作,像是一点点挖掘出天性中的放纵,快感,掘堤一样,噬人的痒意仿佛从骨髓中钻出,隐约眼前甚至浮现出姜临川的样子。
真想活下去啊
假如是以这种受辱的方式
沈云棠默默握紧枪柄。
“贵国已经封闭太久了,如今权力分散,坍塌是必然结局”
戏词落在山田一介耳中,是沈云棠对如今国情的自哀自怜。
却不知,沈云棠说的是,“起高楼”。
小人得志,猖狂得了一时,猖狂不了一世。
总有楼塌之时。
那一天绝对不会太远。
夜太深太深,山田一介与沈云棠讲述“建立东亚共荣圈”,日方扶助国内经济等,沈云棠反应淡淡,偶尔投来的眼神,也带着讥嘲之意。
有些话,只有愿意相信的人才会相信。
不管有没有读过书,但凡了解时事,都知道对方狼子野心,卑劣无耻。
山田一介渐渐失去了畅谈的兴致。
他欣赏着沈云棠的醉态,也察觉到了对方的异样。
呼吸急促,体温升高。
“沈君,你想不想活着回去”
“听说沈君有一个恋人”
山田一介倾身,靠近沈云棠。正要伸手解他的衣服,手腕被沈云棠握住,一阵不可抗拒的大力传来
嗯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明显超过了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力气
姜临川虽然不在,但他吃过的大力丸,效果仍然存在。沈云棠现在有轻松扛起四具尸体的大力
山田一介刚要开口说话,沈云棠猛地一拉,山田一介不受控制往前倾倒,撞翻桌上的茶具,哐当碎了一地。
沈云棠狠狠劈在山田一介后颈,后者眼珠爆凸,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失去意识前,山田一介毛骨悚然,忍不住想,难道沈云棠是特意前来刺杀他的特务
这个动作沈云棠已经练得十分纯熟。他想跟着二少爷杀人放火,一直学着制敌的功夫,偶尔和二少爷练练,对付不设防的山田一介已然足够。
不过他还没学会控制大力,含怒出手,用的力气太大了一些,那瞬间他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
山田一介脖子断了。
他嘴角淌出血迹,气息奄奄,失去意识,发不出声音,慢慢窒息。
外面的人听到茶具落地的声响,特意来敲门。
沈云棠便低喘几声,似挣扎似抗拒,听得外面的人血脉偾张,却不敢进来。山田君玩得正开心,他们不敢打扰。
沈云棠开始思索,该怎么逃出去。
可他视线越来越模糊,燥热感让他全身都烧起来。
万一有人进来,发现躺在地上的山田一介,他绝对活不下去。
沈云棠拖起山田一介,丢到床上。
他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在手腕上划出蜿蜒的伤口。
只有痛意能让他维持短暂的清醒。
这药后劲太大,他咬破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听着机械摆钟嘀嗒作响,还有窗外的雨声,始终清醒,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看见姜临川推门进来。
那一定是幻觉。
之前也把山田一介看成姜临川。
令人作呕。
那人已经越来越近,要被发现了
他已经无力伪装,原本想假意挟持山田一介,威胁那些人,再伺机而动。
但药效太强,维持清醒便十分艰难。
如果是二少爷,一定做得比我好。
手臂上全是碎瓷片划出来的伤口,有时候找不到干净地方划,碰到正在流血的伤口,痛得颤栗。
血融进鲜红的戏服中,偶尔染红明黄的绣纹。
进来的人没有说话。
万籁俱寂。
只有熟悉的脚步声,以及鲜血滴在木制地板上,嘀嗒嘀嗒的声音。
是二少爷啊
连声音都会产生幻觉吗
外面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放姜临川进来。
沈云棠宁愿杀几个人,再被乱枪打死,也不愿被人折辱。他早已把枪上了膛,对准门口的人影,正要扣动扳机。
“阿棠,是我。”低语声分外温柔。
沈云棠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之意,眼泪忽然涌出。
在这里没有掉过一滴泪,听见二少爷的声音,便忍不住了。
“你走近些,我看不清楚。”
房间里的灯已经被沈云棠熄灭,他现在浑身发冷,眼前是斑驳的色块。
枪仍然握在手里。
姜临川周身弥漫着水汽,还有血腥味。
进来时,秋日的冷风也跟着冲进房间,吹得染血的白色水袖微微晃荡。
枪声容易惊动别人,姜临川用短刀把附近的人全抹了脖子。雨下得很大,虽然方便暗杀,人多,也颇废了一番功夫。
沈云棠坐在床下,背靠着床塌,唇被咬破,血从嘴角流到下巴,偏偏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
那双漂亮的眼睛,通红一片。
执拗而防备。
姜临川这才看见地上积淤的血迹。
“阿棠,你受伤了。”
姜临川弯腰,把沈云棠抱起。
沈云棠终究没有扣下去,也不敢松手,怕掉在地上砸出声音。
竟然真是二少爷
他来救我了。
“亲我”他声音喑哑,眼泪从眼角滑下来。仿佛身处幻梦,向姜临川祈求。
他太冷了。
抱着他的二少爷也很冷。
难道他们在阴曹地府中重逢
姜临川倾身吻下去,极致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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