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安十九年, 八月, 盛夏。
冰鉴里铺了层碎冰,轻软的碧绫纱微曳, 御医将手收回来, 朝着萧逸揖道“陛下放心, 娘娘脉像平稳, 一切都好。”
萧逸抚着楚璇的手, 长舒了口气。
御医走后,楚璇便挣扎着从拔步床上坐了起来,歪着脑袋, 甚是无奈地道“你看,我就说没事嘛,御医上午才来过, 你下午又让人家来, 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萧逸俊秀的面上依旧残存着方才御医诊脉时的过分紧张之色, 道“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再说了,这怎么能是小事呢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说起来也是你心里太没数了,距你生阿留不过才半年多, 怎么敢”
又来了在萧逸那如和尚诵经的絮絮念叨里,楚璇终于耷拉下脑袋, 轻叹了口气。
自从平定叛乱外敌, 大局初安, 萧逸大刀阔斧地整肃了朝野,铲除梁王与萧佶的旧党羽,外放了一批年轻俊彦去历练,又自外面州郡提拔了一批底子干净的任京官,整顿吏治,制定了新的官吏考量和升迁方案。
风风火火的七八月,光尚书台颁的圣旨就足有三十道之多,朝野上下吹起了新风,那被权臣把持、灰暗已久的朝局如晨起初升的旭阳,焕发着夺目的光彩。
忙完了前朝,萧逸自然就腾出功夫来跟楚璇磨牙。
她和太后合谋把皇帝陛下算计了一把,算计出来一个孩子,虽然事后萧逸重拿轻放,没跟她们多计较,但仍有意不平,想起来这茬就要念叨一番,念叨得楚璇都快把他那一套背下来了。
“是,我不对,我不该引诱皇帝陛下,我不该骗你说我喝了避子汤,我不该这么快怀孩子,我做错了,我全都错了。思弈,我求你了,你别再念叨了,我听得头疼。”
萧逸截住话头,捏起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碎碎地吻着,沉默了片刻,在心底斟酌了一番,轻声道“有件事要跟你说。胥王秦怀仲上表,请求派人把萧佶的遗体送回胥朝,另外若是萧雁迟和余氏愿意,胥王也想把他们母子一同接回胥朝。”
楚璇正靠在萧逸的怀里,懒散地打着呵欠,闻言一怔。
萧逸浓密的睫羽覆下,垂眸看向楚璇,耐心地给她解释“之前我曾说过这个胥王秦怀仲跟梁王有些交情,其实这段交情还跟别夏公主有关。这位胥王虽出身皇族,血统高贵,但自小时运不济,刚一出生生父便牵扯进了一桩谋反案里,被赐了鸩酒。秦怀仲那时还不满一岁,正因为年幼而躲过了一劫,虽活了下来,境遇却一落千丈,没有人把他当正经主人看,更有甚者,见他年幼丧父,又背了逆臣之子的名声,多有轻慢欺侮,秦怀仲小小年纪,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
“别夏也算是他的堂姑,见这孩子可怜,便将他养在了身边。据对往事的追查,可以确定当年别夏与梁王交往密切时经常把秦怀仲带在身边,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吧。推算一下年纪,那个时候秦怀仲差不多也十岁了,该懂些事了,他和梁王的交情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至于为什么后来他和梁王疏远了,我想大约跟别夏和梁王闹翻了有关。交情再深,也是因为他亲姑姑在中间连着,别夏一死,他身为胥朝贵族同大周的梁王确实不宜再有瓜葛。再者说,这些年梁王行事霸道毒辣,那秦怀仲自小家道败落,看尽了世情冷暖、险恶人心,再聪明不过,只要稍想一想,就知梁王非可依靠之人。”
“不过这擅择林栖的良禽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没有忘记当年别夏对他的恩惠,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别夏的孙子”
楚璇抱着萧逸的胳膊,拧眉细思,许久才仰头看他,问“你觉得雁迟该去吗”
萧逸安静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胥朝内部的局势也不稳,丞相秦攸不是个善茬,秦怀仲登位不久,根基颇浅,君臣相争中总占不到上风。若真有什么变故,他未必能护得住雁迟,再者说胥朝内对别夏这个人还是褒贬不一的,若将来有居心叵测之人要把别夏挖出来再生事端,那作为别夏的后人,雁迟也是难得安宁的。”
“留在大周,虽说仕途是不用想了,但起码我会保他一世安稳,富贵荣华。”
楚璇默了片刻,道“那是不是还得跟雁迟说一声”
“这倒好办。你爹把萧雁迟和余氏送去了你们老家南阳,交给你们的大伯照料着,递个信倒不难,附在家书里一起送过去就是,也不会引人注目。”
侯恒苑已于上月致仕,临行前力排众议,举荐了楚晏接替他,如今楚璇的父亲已官拜尚书令,名副其实的百官之首。
他出面,自然是稳妥的。
楚璇浅浅地理顺了这些事,便懒洋洋地抻了抻胳膊,“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这点事还叫事吗有你和我爹在,还要我操心什么我困了,想睡。”
自打祸乱平定,萧逸回朝,楚璇把玉玺交还给他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从前的她心事重,旧年那些琐碎事不管好的还是不好的,总是搁在心里,经年累月地难放下。
如今可真是心宽豁达了许多,哪怕山崩于前,充其量是叫人来移开,过后就忘了,不管多严重,也是拿得起放得下,过去就过去了,绝不矫情。
不过话说回来,该崩的山早在从前都崩完了,如今也没什么多严重的事发生,就算有什么,依楚璇之言,也没有他和岳父摆不定,需要送到楚璇这里让她操心的。
性子转了,气色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从前不管喂她多少金齑玉鲙,她都长不了几两肉,甚至在怀阿留的时候还瘦得让人看着心惊。
如今虽然还是痩,但没有从前那种易折脆弱的感觉了,皮肤白皙莹润,由内而外透出来一股熠熠神采,仿佛整个人披了层珍珠的光泽,柔和温婉,安谧娴静,看着就让萧逸觉得很安心。
怀中传来轻浅且均匀的喘息,楚璇这觉果然来得快,没有一炷香就窝在萧逸怀里“呼哈呼哈”地睡着了。
萧逸搂着她在绣枕歪了一会儿,便将她轻轻放回床上,起身出去。
外面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处理。
如江淮所言人死债消。对于萧佶,他应当彻底放下十几年的执念与仇怨,开始过新生活了。他也该相信江淮对他说的,徐慕在天有灵,看着他这么多年为了给义兄报仇而付出的一切,看着今天这样大好的局面,也该安息并痛痛快快地去投胎了。
恩怨已了,活着的人得好好活,连江淮那愣小子都懂的道理,没理由他要一直纠结。
因而回了宣室殿,便命人召楚晏,他该传的话传了,后面的事该怎么处理就由他们去吧,左右不过一具尸体,总不可能送回胥朝他就能活过来吧
楚晏接下话,又问了问楚璇的近况,才依旨告退。
龙案堆积了些奏折,萧逸估量着楚璇这一觉还得睡些时候,便沉下心来批了一些,待日落树梢,天光暗沉,才赶着晚膳的点回昭阳殿。
还没进殿门,远远就看见他母后身边的翠蕴和楚璇身边的霜月、画月都守在殿门外,宫人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向萧逸鞠礼,他站定了,一脸严肃、居高临下地低头问霜月,“里面是什么情况”
霜月微低臻首,颇为含蓄道“这情况就是陛下还是躲着点吧。”
这丫头俏悦的话音甫落,殿里便传出太后的声音“思弈,你来了是吧进来快进来”
萧逸愣了愣,瞬间面如死灰,抬手捂住前额,硬着头皮、表情僵僵地进去了。
“你来评评理。这是云州进贡的绉罗纱,轻薄丝滑,正是当季穿的。哀家想着让尚衣局制成衣衫,赶在入秋之前还能穿个鲜亮。可衣衫好制,首饰难配,我想着璇儿那里正好有一套银钗攒猫儿眼的头面,就想借过来用一用。是借,不是要,等尚工局把首饰打出来哀家就还给她,你说她怎么这么难说话,就这也不答应,亏得只是一套银饰,还没值多少钱”
萧逸转头看向楚璇,见楚璇鼓着腮,咬着唇,一脸忿忿不平,就是不说话。
萧逸瞬间头大,为了表示公允,还是在她充满怨念的眼神里,温声道“你说话,母后都说了,你也得说,不然朕怎么给你们断官司”
楚璇双眸水润莹莹,可怜兮兮地道“三月的时候,太后说她新制了襦衫,把我的赤金嵌红宝凤钗要走了。四月的时候,她说天气沉闷,得配清亮些的首饰,又把我的珍珠梅花冠要走了。六月的时候,她说天气渐热,容易烦躁,得戴轻一些的首饰,把我的十二支翡翠点绛珠细钗要走了。刚进八月的时候,她说我怀孕了,戴不着多少东西,放着也是浪费,命人开了我的螺钿匣子,划拉走了一大半”
她低了声音,嗫嚅“这哪是首饰的事,分明是在欺负人”
楚璇一觉得委屈,那张雪腻剔透的小脸就皱在了一起,秀眉拧着,几乎要打成结,看得萧逸心疼不止,刚想伸手抚平她的面颊,恍得接收到他母后要杀人似的锐利眼神,讪讪地又把手收回来,挪了挪身子,坐在她们两中间,谁也不偏靠。
这女人的事,就跟圃篓里的丝线,绞缠在一起,乱成个结,难以拆解,纵然英明神武如皇帝陛下,也还是难觅良方。
他没办法,可这两女人却不打算放过他,各自陈述完毕,目光炯炯地看向萧逸,等着他给个评判。
萧逸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自己的额角,轻咳一声,道“那个不就是点首饰的事嘛,库房有得是,等用完了晚膳朕带你们去挑,想要什么样的拿什么样的,想要多少拿多少,拿回来呢就戴自己的,别去抢别人的。”
这话听上去很合情合理,谁料太后眼一瞪,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也嫌哀家抢这小妖精的首饰了哀家是太后把你从小丁点养到这么大,你如今娶了媳妇就不要娘了是不是你个小没良心的”
她身体强壮,说话中气十足,跟破风凌空射来的利箭一般,飕飕的戳到萧逸的脑门上,把他戳得头嗡嗡的疼。
萧逸捂着头,随波逐流地道“对您是母后,您把朕养大很不容易,朕不应当因为这点小事忤逆您”
“话也不是这样说的。”楚璇不乐意了,一脸严正地开始讲道理“是,太后把陛下养大不容易,您又是母后,做儿媳的孝敬您是应当的,可凡事得有个度吧。您不能仗着是陛下的母后一个劲儿在这儿欺负人啊。我都忍您许久了,想着您是个通情达理的,能知道我的一片心,该体谅我,该疼疼我了,谁知道您非但不知道心疼我,还变本加厉,这样的日子谁受得了啊。”
“你怎么就受不了了不就是拿你点首饰,你那些东西都是我儿子给的,哀家拿了又怎么样”
“那是您儿子给我的,给我的,你想拿就得我愿意才行。”
“你这是不孝,传出去等着御史台参你吧。”
“我爹说了,他现在是尚书令,只要有他在,一定把御史台那帮老家伙看得严严实实的,他们参天参地也参不到我身上。我爹还说了,现如今我是有娘家有靠山的,谁的气也不用受。”
殿中一阵短暂的安静,如暴风雨将袭来前的宁谧,透着阴沉诡异。
两人怒瞪对方,倏地,几乎同时朝萧逸挪过来,一边一个掐住他的胳膊。
“思弈,你评评理”
“思弈,你评评理”
萧逸仰天长叹,合了合眼,慢慢地把头低回来,把自己的两只胳膊抽出来,站起身后退,围着昭阳殿转了一圈,从香鼎边拾起两根拨弄香粉的铁钩,往太后和楚璇的手里各塞了一根。
“打吧,你们两打一架,谁能把对方打趴下,谁说得就是对的。”
说罢,他又后退了数步,抱着胳膊,一脸的催促“打啊,朕给你们看着,都放心,要是哪个伤了朕立马叫御医,没事,宫里药多能人多,伤得多重都能治,你们别有顾虑,拼尽全力地打就是。”
楚璇的小嘴嘟了嘟,抚着还很平坦的小腹,忿忿道“可是人家有孕在身啊,这万一要是伤着孩子可这么办”
“对,不能伤着孩子。”太后忙附和道,啪一声把铁钩扔了出去,凑到楚璇跟前,把她手里的铁钩也抢过来扔了出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你有孩子,不光不能动手,也不能动气,来来来,深吸一口气,别跟皇帝一般见识,他是个男人,哪能懂咱们女人家怀孩子的苦。”
楚璇玉面娇柔,铺了一层绯色的烛光,愈发显得俏丽明艳,更添了几分可怜韵致,她抿了抿下唇,含怨携气地睨了一眼萧逸,道“就是,不过仗着自己是个男人,不用忍受十月怀胎和分娩的苦,就说得这么轻巧,真是可恶。”
“对,可恶,哀家知道,从小就是个混蛋,长大了也一样。”
萧逸
他看着这两莫名其妙就握手言和的女人,如今还一致对外来攻击他是,他可恶,他混蛋,他不光可恶混蛋,他还是个傻蛋,他要是再管这两女人的闲事,他就天字第一号的傻蛋
高显仁端着拂尘守在殿外,见萧逸一个踉跄冲了出来,迎着天子那阴沉的脸色,低声问“陛下,要不要摆膳”
萧逸那缩在纁裳阔袖里的手紧握了握,咬牙道“摆摆去偏殿,朕自己吃,就让她们饿着吧。”
这一餐独品独酌的膳食自然是吃得很没有滋味,萧逸抬着筷箸只略沾了几下汤汁,便恹恹地把筷箸又放了回去。
高显仁极会察言观色,忙让人上来把膳食撤了,又吩咐膳房熬点汤羹过来皇帝陛下这些日勤于政务,夙兴夜寐,总得看顾着点身子,不能真让他饿着了。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萧逸在偏殿批了大半夜奏折,被烛光耀得眼花,乍一站起来,只觉有无数金星拖曳着尾翼在他眼前跳,昏昏沉沉的。
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听着窗外鸟雀嘤啾,枝桠相撞,心里一动,朝高显仁招了招手,问“太后走了吗”
高显仁敛袖于身前,轻轻地摇了摇头。
萧逸抑郁地轻叹了一声,看看更漏,心道好几个时辰了,气大概要消了吧,要不过去看看
这样想着,不自觉出了偏殿门,披着月光漫步踱到了正殿。
绯色的烛光从绘着折枝红梅的簇新茜纱窗纸里渗出来,幽然落到地砖上,显得极安静又温馨。
刚才他在偏殿听到动静,乳母把阿留抱来了正殿,里面不时传出奶娃娃“咿咿呀呀”的学语声,太后和楚璇围着他,不时传出零星笑语。
萧逸怀揣着一丝丝侥幸,正把手抚上了殿门,要推开,忽听里面传出太后的声音。
“燕窝粥,是高显仁吩咐膳房给皇帝熬的,哀家让翠蕴抢过来了。他一个男人,喝这么多燕窝干什么,那不是浪费嘛。你多喝点,这东西最是滋阴润补,保准让你生了孩子还跟个小姑娘似的鲜嫩。”
随即传出楚璇乖巧又甘甜的娇细嗓音“谢谢母后,您真好。”
她把怀里的阿留交给太后,拿起瓷勺,舀着瓷盅里的燕窝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
萧逸
他是不是挺多余啊
深受打击的皇帝陛下郁郁沉寂了好几天,把自己关进宣室殿里,每天除了上朝就哪里都不去,直到楚璇耐不住寂寞了亲自登门来找他,拿乔矫情了许久,又把楚璇摁在榻上好一顿折腾,直到过了火,被楚璇捏住了胡乱摸索的手腕,才勉强罢了休,把这一页翻过去。
宫闱深夏宁静,不时闹些闲情出来消磨,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进了九月。
胥王的信送到了南阳,萧雁迟和余氏略商量了下便有了决定。
他们不愿意走。
他们已在南阳落脚,楚晏还给他们买了间四进四出的大宅子,在最繁华的街道买了铺子,交给萧雁迟让他琢磨着随便做点什么营生。而楚家的大伯更是待他们周到至极,不时上门嘘寒问暖,连宅子和铺子的修整都是他一手操办,妥帖至极,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如今安顿下来,楚大伯还给萧雁迟引见了许多南阳当地有名的墨客商贾认识,萧雁迟本是洒脱爽朗的性子,一扎入人堆里自是如鱼得水,渐渐忘却前尘恩怨,适应了新生活。
这里远离京畿,无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又没有王府的四重院墙束着手脚,不用日日机关算计,不用担惊受怕何时会大祸临门,不用强逼自己去做昧良心的事,真是自在得很。
本以为是落败流放,凄凉至极,却不曾想这一处竟是海阔天空,过得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全新的生活。
若要抛下这里好不容易经营起的一切,舍下楚家人对他们的好心善意,那自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们虽不愿意去胥朝,却同意把萧佶的遗体送回去。
梁王府偌大的门第,一朝倾塌,满门都成了有罪之臣,被削爵幽禁,除了外嫁的女眷,只剩萧雁迟和余氏这两个自由之身。
按理说,儿子和夫人都在大周,不该独把萧佶送去胥朝,可作为妻子与儿子,他们了解自己的夫君和父亲,知道萧佶生前最割舍不下的便是他的母亲别夏和其魂牵的故国旧梦。
萧佶这样一个谨慎缜密的人,设下这样庞大的局,几乎天衣无缝,没有破绽。唯一出的几次错,便是因对迦陵镜的执念,亦是对他身世的执念。
迦陵镜收在萧逸的手里,他已在大局初定后不久就命人把这镜子当着他的面儿毁了,随着浮雕迦陵鸟的镜子被熔成铜水,那横亘几十年的恩恩怨怨也就此烟消云散,彻底结束了。
既然已经结束,那么对于萧佶来说,没有什么是比故国更好的归宿了。
把他葬回那里,逢年过节生死两祭,萧雁迟和余氏可以悄悄去胥朝给他上一炷香,这样安排,贴合情义,相信萧佶在天之灵也是愿意的。
事情到这里萧逸就不插手了,全交给了楚晏去办,包括往胥朝送信,接应胥王派来的心腹,再秘密地把他们送回去。
尚书令大权在握,自是做得无比顺当。
这一页翻过去,许多人的心也该安宁了。
萧逸念着他那无辜枉死的义兄徐慕,自然对徐慕的儿子江淮也是多加关注照拂,近来上朝一连几日没看见他,问了礼部说是病了,担心得忙让楚晏代他去探望探望。
楚晏探疾归来,回御前复命,叹道“哪里是病了,分明是心病。”
在皇帝陛下的追问下,楚晏原原本本把事情说了“自打朝局稳定了,江淮时常出入禁宫,又多蒙皇帝陛下赏赐优待,听说近日您还向吏部询问了九卿有没有挪动出缺的,想让江淮升迁替补。”
“您念着他,对他好这本是好事,可是别忘了江淮还年轻,来京述职不过两年,资历尚浅,如此圣宠优渥,只怕会惹得旁人眼红心热。他虽比从前通透机敏了许多,可到底还是个耿直性子,经不起人家挤兑嘲弄,这不,正躲家里生闷气呢。”
萧逸听出来了,这是有人欺负他干儿子,给他干儿子气受了。
向来护犊子的皇帝陛下也听不进去楚晏的谆谆劝导,只让御前内侍火速去宣江淮,就是绑也得把他绑过来。
神情郁郁的江侍郎来了御前,行过礼,正端袖立于殿前,垂眉耷目,一副霜打的茄子样儿。
萧逸看得愈加来气,怒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在外面受了气就会躲自家里闷着,这算什么谁拿话刺挠你了,谁欺负你了,你就欺负回去,实在不行你就大巴掌扇回去,直扇到他们闭嘴。你要是功夫不到位,朕派几个禁军去你家里教你。”
侍立在侧的楚晏抬头看向萧逸,嘴唇嗡了嗡,像是想说什么,但又憋了回去。
江淮道“陛下说笑了,同是在朝为官,哪能这样干那成何体统”
“什么体统他们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跟他们讲体统你是徐慕的儿子,是朕的干儿子,身份尊贵,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的吗真是岂有此理这样吧,谁欺负你了你说出来,不用你管,干爹替你出这口气。”
江淮的眉心跳了跳,深揖礼,无比凄楚地哀求道“陛下,我求求您了别再占我便宜了行不行我没认您当干爹,那都是您和父亲闹着玩的,您就把这茬忘了吧,臣实在是受不了了”
萧逸怔怔地看着他,那一脸的抗拒无比生动浓郁,几乎快要满溢出来。刚才还忿忿不平恨不得要杀人放火的皇帝陛下倏然安静下来,许久,默默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心脏。
他伤心了,是真得伤心了,这小子太没良心了。
他掏心掏肺地对江淮好,爱护他,提携他,关心他的仕途,关心他的生活,却只换来他一句“受不了”
萧逸忧伤地望着他,好像那含辛茹苦十几年养大孩子的老父亲,突然被孩子扫地出门般凄凉悲惨。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以为朕缺儿子吗你知不知道只要朕放一句话,求着当朕干儿子的人得从宣室殿排到顺贞门哦不,得排到长安城门”
江淮那灵秀飘逸的身体狠晃了晃,如在风中颤颤摇摆的柳叶丝绦,像是受到了什么沉重打击,随袖垂曳下的手紧攥成拳,蓦地,他扬声道“我要求外放”
萧逸和楚晏都愣住了。
只见江淮慢慢冷静下来,温和却坚决道“我想过了,德不配位,必有殃灾。如今我所得到的一切本就不是我自己挣来的,这对我不是好事,对那些踏踏实实为官勤政的同僚也不公平。所以我要离开长安,去外面州郡为官,造福一方乡邻,一点一滴积攒我的功劳,凭我自己的本事回来。”
说完,也不等萧逸有什么反应,兀自朝他深揖鞠礼,头也不回地出了宣室殿。
留下萧逸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回过来了只怏怏地看向他的岳父大人,心道能得些安慰,却见他岳父默默地仰头看了一阵,语重心长地建议“陛下,您政务繁忙,太子和璇儿肚子里那没出生的孩子,以后就不劳您费心,你千万别插手他们的教养。”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没忍住,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没您这样教孩子的”
萧逸
怎么什么事到最后都成了他的错
郁闷的皇帝陛下蔫蔫地回了后宫,又遇上楚璇闹腾,说是在宫里闷得慌,闷得喘不过气了,非要出宫,要去街上看看景才能顺畅。
萧逸拿这小作精半点办法都没有,只得让人去套马车,备鱼符,领着楚璇出宫了。
长安那些繁华的街道他们近来都逛遍了,处处景致如拓刻,没什么两样,萧逸见楚璇看得意兴阑珊,试探着道“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要去的是长安西市春山巷的一个小街亭。
说是街亭,不过是一个说书的老先生拿四根竹竿、一卷篷布搭的个粗陋亭子,亭前摆一张破木桌,搁一锣鼓,放一盏清茶,那白须苒苒的老者便说起了话本。
帝王将相,风起云涌,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楚璇跟着萧逸下了马车,躲在一棵老槐树后往那边看,边看边听,打了个哈欠“这有什么意思啊你干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因她看见那坐得离说书老先生最近的、喝彩喝得最响、动作幅度最狂野张扬的人有点眼熟。
侯恒苑
她揉搓了下眼睛,疑心自己看错了,因她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嗯狂野的老头跟那严正耿介的尚书令大人联系到一起。
萧逸把她手拉下来,裹进掌心,无比淡定道“别搓了,就是他,这老东西一本正经地跟朕说要去云游四海,结交贤士俊彦,结果窝在这儿天天走鸡逗狗,听人说书给人当托儿,好歹是朕的老师,把朕的脸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走鸡逗狗
给人当托儿
楚璇怎么觉得这个世界这么虚幻呢
正在怀疑着人生,耳边鼓点渐渐息止,一阵密集敲打,倏然一收,那老者的话本说完了。
她亲眼看见侯恒苑身手颇为矫捷地跳了起来,大巴掌拍着喝彩,喝完了向后一转,诚恳道“老人家说得太好了,大家多少给点赏吧,瞧,我先给了。”
说罢,从衣袖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放进了说书案前的铁盘子里。
这便是引玉的砖,引来了无数人慷慨解囊,碎银子哗啦啦落进铁盘里,不一会儿就密匝匝铺满了盘底,一丁点黄铜色都看不见了。
人群渐渐散去,老先生开始收工了。
躲在老槐树下的楚璇和萧逸看见侯恒苑把那铁盘子端到自己面前,拨弄着那些碎银子,找到了那块他最先放进去的,摸出来又塞回了自己的袖子里,当然,又多顺了两块最大、成色最好的银子。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老人家面不改色。
楚璇
萧逸
说书老先生看见了也不制止,只由着他去,不过打趣道“你总跟我吹嘘你从前多风光,你教的徒弟多有出息,怎么,你如今都沦落到这地步了,你那徒弟还不来接济你”
侯恒苑道“你当我缺钱啊,我跟你说,我缺的是人生乐趣。闷在那地方几十年了,好容易得了自由身,我可得随着自己的心意,想怎么活怎么活。”
楚璇和萧逸极其一致地瘪了瘪嘴。
哦,敢情你随着自己心意活就是这么个活法,那从前你那一本正经的训诫“不成体统”、“以大局为重”、“要守规矩,遵法度”都是怎么说出来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道理你不懂啊
这老家伙的良心不痛吗
两人正腹诽,忽听侯恒苑道“再者说了,我那徒弟就不是什么好人,让他看见我这么找乐子,非得嘲笑我不可。你当他知道尊师重道四个字怎么写啊屁”
胸口猛然中了一箭的萧逸瞠目,像是被人当头一锤敲散了魂,半天没收回来。
楚璇却低了头偷笑。
她觉得这个狂野版的侯恒苑实在太可爱了,说话也中听,特别是刚刚那句话最后的那个“屁”,简直是画龙点睛,神来之笔,太妙了。
那边说书老先生朝侯恒苑偏过了头,似是低低劝了句什么,只见侯恒苑一梗脑袋,“哼什么误会,从小就是个小混蛋,长大了是大混蛋,瞧瞧我这一头的白头发,就是被他给气出来的。”
萧逸终于忍不住,凑到楚璇跟前忿忿道“老家伙今年都六十多了,要是还不长白头发那除非是老妖怪,这都能赖到朕的头上”
楚璇笑得花枝乱颤,鬓角的青玉簪滑了下来,被萧逸一把接住。
两人躲在老槐树下听了一会儿,直到说书老先生收整好了东西,和侯恒苑一起渐渐远去,消失在了行人如织的街衢尽头。
楚璇终于不用忍着,哈哈大笑。
这回儿出宫,拜老尚书所赐,算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楚璇知道虽然萧逸嘴上多有不屑,但其实心里很挂念他的老师。
侯恒苑同父亲一样,也是弱冠中举,入朝为仕,这一生都是在围着朝堂、天子转圈,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好不辛苦。
乍一离朝 ,虽然萧逸给了他丰厚的金银,但还是担心他能不能过好以后的日子。
毕竟突然离开了付诸一辈子心血的地方,很容易觉得心空,难以填补。
还好,老尚书很快就适应了民间生活,还跟变了个人一样。
或许不是变了,而是本性如此。
从前在朝堂,为了社稷,为了大局,不得不把自己困在一个框子里,生生磨平棱角,把自己打磨成了一块顽固却又无比可靠的磐石,牢牢地支撑住摇摇欲倾的江山和年幼稚弱的天子。
艰辛走过十几年,终于功德圆满,可以卸下身上重担,归于乡野,也可以回归本性,做回自己了。
楚璇突然想起了侯恒苑致仕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我们这些人包括皇帝陛下都是负重担而行的人,身上担着江山社稷,担着黎民苍庶,有些时候实在是由不得自己”
由不得自己。
她曾经埋怨过他的迂腐,怨恨过他对自己的为难,却从来没有想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更加严苛地在为难着他自己。
这漫漫长路,是以无数心血砌就,如今的美好生活,来得格外不易。
时至初秋,昭阳殿前的桂花树全开了,坠花飘香,漫天金黄,映着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是一副幽远静美的画卷。
楚璇仰头看着繁花濛濛扑面,不禁笑了。
萧逸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将她拢进怀里,手抚着她微微凸起的腹部,柔煦笑问“想起什么高兴的事了”
楚璇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笑吟吟道“只是觉得一切都刚刚好岁月宁静,大家都安好,实在是好极了,思弈,你知道吗曾经就算在是最美的梦里,我也不敢想会有这样好的结局。”
萧逸吻在她的鬓发里,抬手捏起落于她肩上的一片碎花,在她的耳边深眷道“但我恰恰相反,我一直都认定我们一定会有好的结局,我们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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