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安静至极, 明明已是春色满园,殿外鸟雀嘤啾,烟柳如丝,暖意扶融,却半点也吹不进来。
萧佶站在殿前,思忖再三,抬起手朝随行的护卫摆了摆。
他们齐刷刷退出去,厚重的朱漆木门被合上, 连同炽热灿烈的阳光一同关在了门外。
殿中阴静,落下重重影翳,越发显得与世隔绝。不知为何,萧佶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
进宫前, 王府的管家来报, 说花苑里那几棵香橼树冻死了。
香橼喜热不喜寒,本来在北方就极难成活,可没想到它们熬过了最严寒的冬天,却死在了已回暖的春天。
大约是这几日乍暖还寒,阴雨连绵之故吧。
萧佶摇了摇头, 想要把心底浮蔓开的不好预感摇出去。他已躲闪藏掖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挣得今天的好光景,眼看离巅峰仅一步之遥,若还想着躲, 那得躲到什么时候。
况且, 眼前是璇儿啊, 是他最疼爱的璇儿,世情炎凉,人心叵测,他算计厮杀得已经很累了,临了,他想赌一回,信一回。
这样想着,他敛着袖氅缓缓走近,琼华殿是专供宴饮之所,装潢奢华靡丽,御阶前浅凿凹渠,螭龙石雕出水,清冽明澈,汩汩而淌,倒映出他广袖垂曳的飘逸身姿。
萧佶慈和地笑了笑“璇儿,你别怕,有三舅舅在。纵然如外界所言,陛下已遭遇不测,可你是皇后啊,你还有太子,我会竭尽全力帮你扶太子登位的。”
楚璇缩在阔袖里的手颤了颤,面上却依旧一派淡风静水,一眨不眨地看着萧佶,声音缓无波漪“谢谢三舅舅。”
“可是”萧佶做为难状“若要我出面,毕竟是有些师出无名啊。我是梁王的儿子,又在朝中素无根基,朝臣百官必定不服我啊,就算我有心要辅佐新帝,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楚璇依然端静,字句清晰地问“那依三舅舅之见,该如何才能令朝臣百官服气”
萧佶顿了顿,以无比温和柔煦的声音回道“你是皇后,垂帘听政,掌传国玉玺,你可以写一道圣旨,封我为摄政王,在新帝成年前,代其掌国器朝政,节制四方群雄,佐助帝御,稳定社稷。”
他见楚璇沉默,忙真诚地补充“你放心,我只是担个虚名好办事,等天下安稳了,我会把权力原原本本地还给你。”
楚璇流露出茫然之色,“可是我虽垂帘,但却没有权力下旨,您让我写一道圣旨,这”
萧佶循循善诱“你跟了陛下这么多年,模仿他的笔迹应当不难吧”
楚璇吸了口凉气,嗓音因惊恐而过分尖细“您让我假传圣旨”
“不是假传圣旨,是伪造一道遗诏。”萧佶哄劝道“陛下是走得太急了,没有料到今日的长安会是这种局面,不然他自己也会早做安排的。若他天上有灵,也必不希望你们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你看先帝不就在驾崩前指派了辅臣吗这是正当的也是无可奈何的操作,关键时候当用关键之法,不可太拘泥于陈规旧习了。”
殿中又安静了下来,御座上迟迟无回音。
这种深涧冷潭般的肃寂让萧佶很是不安,他抬了头,仰看御座上的楚璇,轻声道“璇儿”
楚璇凝望着他,眸中若淌过万千情绪,最终皆落于沉寂,她带着些许顿悟,目光清灵的落到她的三舅舅身上,容颜纯净,皎洁无瑕,宛若还是闺中小女儿般,轻吟吟道“原来我的作用是这个。”
萧佶一怔,好像被什么震了一下,问“你说什么”
楚璇连笑几声,“我总是想不通,在我封后前回梁王府,外公明明对我动了杀意,可您为什么要救我我不敢高估自己,奢望您都走到这一步了还会是因为对我的感情而不忍心让我死,今天终于都明白了。”
“您真是深谋远虑,步步心机啊,从那个时候起大约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吧。挟天子以令诸侯,待四海平定,大权尽揽,再取而代之,真是高明,太高明了。”
萧佶思绪微滞,随即彻悟,收敛了流转于面上的笑意,转瞬之间,那温儒亲和的长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肃杀戾气,他目光沉定地看着楚璇。
“你都知道了”
楚璇平静道“我都知道了,可是我还是想听三舅舅亲口对我说,徐统领是不是您杀的冉冉是不是死在您的手上还有秦莺莺那许许多多的坏事是不是您做的”
萧佶沉默片刻,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璇儿,你能分得清楚吗至尊之位,能者居之,都是姓萧,凭什么皇位就一定要萧逸来坐,别人就坐不得”
“可是你不能滥杀无辜”
楚璇那苦苦压抑的情绪终于如涛涌般泛了上来,娇细的声音变得尖啸扭曲“徐慕做错了什么冉冉又做错了什么你杀忠臣,杀忠仆,全为了你一己之私,欠下累累血债,你知不知道”她孱弱纤细的身体颤颤发抖,“欠下的血债是要还的”
萧佶仰头望着穹顶上绘的八方朔图,神情戏谑,好似听到了这世上最有趣的笑话,他沉缓片刻,慢慢道“璇儿,这天底下的人都可以来指责我,都可以来说我不是个好人,可唯独你不能。”
“是,我阴狠毒辣,我滥杀无辜,可是我对你除了对我的妻儿,我把我仅剩的所有善意都给了你,即便是到了今天,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他漫步越过殿中凿渠,迈上御阶,走到楚璇的跟前,将手支在龙案上,俯身看着她,温煦悠悠地问“你呢你想置你的三舅舅于死地吗”
楚璇眸中若蓄满了湖水,莹波微漾,闪动着凄楚的光芒,她迎上萧佶质问的目光,问“若是您赢了,思弈就活不了,不光他活不了,侯恒苑、父亲、江淮还有许多会反对您,阻碍您的人,哪怕他们忠肝义胆,是直臣侠士,您杀起来也不会手软,就像过去您杀徐慕一样。”
“会不惜一切,以铁血手段铲除异己,巩固自己,对不对”
萧佶默了默,突然伸手抚了抚楚璇的脸颊,温声道“那又如何我不会杀你。璇儿,你从小吃了那么多苦,早该明白,这世间的炎凉冷暖只能自己来尝,谁也顾不上谁,他们有他们的命,你拉扯不住,也救不了。”
他目光微缈,散在楚璇秀致的面上,仿佛在看她,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遥远的旧时光。
“璇儿,我还记得父亲刚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那么小,那么软,那么漂亮,眨巴着一双眼睛看我,还朝我笑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傻孩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后的人生会走得多艰难,过得多凄苦,还在这儿傻笑。我就这么想着想着,从父亲手里把你接过来,抱住了,就觉得心里颤了一颤。”
“那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好像是天意往后的岁月里,你渐渐长大,我有时见着你都会恍惚,觉得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是命运跟咱们开了个玩笑,把你托生到了别处,如今又把你送到我跟前了。”
楚璇坐着,安静地听他追溯往昔,蓦地,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滴落在龙案上。
萧佶满是心疼地凝着她,抬起手给她拭掉泪。
“璇儿,别哭。三舅舅答应你,只要过了这道坎,往后我一定善待你。雁迟一直都很喜欢你,你三舅母也那么疼爱你,我得到了这个位子,迟早是传给自己的儿子,将来你还是皇后。你若是舍不得萧留,我也可以给你留下,赐王爵,保他一世富贵荣华。”
“你从进宫就吃了很多苦,太后不喜欢你,朝臣亦对你多有诟病,说你狐媚惑主。你放心,这些事以后都不会有,你会有个对你死心塌地的夫君,有个疼你、视你为亲生女儿的婆母,朝野上下,坊间市井,但凡有半点非议,我都压下去。”
“咱们一家四口在一起,还像从前在梁王府一样,其乐融融,满园温馨,这样不好吗”
楚璇垂下眉目,睫羽轻覆,沾染了泪珠,湿漉漉的,好像浸了水的蝶翼,有种凄弱动人的绝美。
她缄然许久,道“您对我好可是,您这样的人,若是君临天下,那岂不是天下人的灾难”
“您的心太冷,太狠,对世间苍生缺乏必要的怜悯,在您的心里,凡拂逆吾意者,皆该死。这万里江山不能交到您的手里,您想要的圣旨那纯是在做梦。”
她用最娇柔婉转的语调说出了最坚决笃定的话。
萧佶的脸色骤然冷下来,眼睛微眯,透出阴鸷。
楚璇却不慌不忙地摸向龙案,那里有一瓯放凉了的茶,她端起来越过萧佶横斜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抿了一口。
那戚戚满面的泪意,那盈盈不散的怅惘,在这垂眸的一瞬间尽数散去,再抬头时,已是美人冰冷,目含利光。
她把茶瓯搁回案上,却故意偏斜了半寸,青瓷瓯应声而落,碎裂成渣。
内殿随之传来窸窣声响,盛茶的箱子被掀开,十数个暗卫快步奔出来。
他们腿脚灵敏,身体极轻,所过之处若片羽拂水,涟漪轻点,无声无息,自然也不会惊动殿门外萧佶带来的人。
萧佶的眉宇轻扬,深含蔑意地扫了这些暗卫一眼,饶有兴致地看向楚璇。
“难怪要我独自入殿,还要关闭殿门,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直起身子,散漫悠然地环视殿宇,“哦,难怪选了琼华殿,这里墙壁厚实,声音是传不出去的。我还记得上次到这里是来给你送你最爱吃的酸枣麨,那时太后为难你,你晕倒了,被人抬回去,我还担心了许久”
他开始脱外裳,挽袖子,“你还真是狠心,不过未免也太天真了,凭这么几个人就想来杀我”
话音甫落,他捏紧拳头,身形如魅影幻随,骤然飞掠了出去,以疾速攻向暗卫。
楚璇早就料到他的功夫不会差,当年的徐慕可是禁军统领,却还是死在他的剑下半点招架之力都没有。而秦莺莺也不是俗人,就算是偷袭,要偷袭一个素来机敏又反应迅捷的人也不是易事,更何况两个人都是被一剑毙命,可想而知他有多可怕。
殿中凛风回旋,是高手过招时劈出的掌刀和拳头,暗卫胜在人多,且配合密切,阵法精妙,虽占不了上风,但勉强也能牵制住萧佶,让他施展不开强劲杀招。
这是楚璇早就跟他们商量好的。
对方熟谙胥朝武艺,又在大周生活多年,糅杂了两套功法的优点,诡异多变,深不可测,所以不能硬拼,得发挥自身优势,相互协作,就算一时半会儿杀不了他,把他困在阵中,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
拖延得越久,萧逸那边的胜算就越大。
刚这样想,便出现了变数。
在缠斗中萧佶摸清了这套阵法的精髓,蓄力绕转,紧箍住压阵眼的那个人,铁拳透胸,鲜血四溅,狠狠把那个人掼倒在地。
阵眼一塌,整个阵法便支撑不住,如残垣散碎,剩下的暗卫被接二连三打倒,瘫了一地,哀哀痛吟。
楚璇平静看着,脸色冰凉如雪,目光沉定,半点惧意都没有。
被打倒在地的暗卫不甘心,垫步蹿了起来,如在劲风中柔转的白练,逆风袭向萧佶。
萧佶闪身躲开,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那人呕出一口鲜血,全喷在萧佶的脸上。
血珠落在眼皮上,黏稠滴落,暂时遮住了他的视线,暗卫趁势而起,猛烈攻击。
但萧佶反应极快,脸上的血太黏擦不尽,干脆闭上了眼,耳朵微颤,步法快而精准,掌起手刀狠劈向暗卫。
楚璇冷眼旁观,她虽然不懂这些拳脚功夫,可能看出,这些暗卫不是对手。
败落是迟早的事,不过在于还能支撑多久。
萧佶解决了缠在自己身侧的暗卫,腾出劲儿扫向剩余的,他已控住了大局,胜利在望,忽然,一阵轰隆闷响,两侧殿门被推开了。
陡然倾洒进来的炽盛阳光过于刺目,他微眯了眼,见萧逸如从天而降,疾速奔进来,站在他和楚璇中间,执剑指向他。
锋锷凛凛,寒光冷朔。
“萧佶,你的皇帝美梦到今天为止。”
楚晏和江淮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守住了殿门。
禁军齐刷刷涌过来,把萧佶带进来的护卫拿住,押了下去。
萧佶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逸,脸上血渍斑驳纵横,看上去可怖至极,他步步后退,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我不可能输雁迟呢我的十万大军呢”
他言语混乱,似已陷入癫狂,浑身都在打颤,如在修罗之境挣扎的恶鬼,半点昔日温煦儒雅的风采都没有了。
已有禁军上前来将他左右擒住,他好似失了力气,乱了神智,一边被押着后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楚璇三步并作一步跳下御阶,拨敛着裙纱奔到萧逸身边,勾住他的胳膊,一副思念成痴的模样。
萧逸收剑入鞘,亦转过身来看她。
他连日急行军,又经了场恶战,胡子拉碴,狼狈不已,唯有一双凤眸干干净净,深眷挚情地凝着楚璇,迟迟不语,过了许久,才缓慢道“你不听话,该罚”
楚璇不争不辩,只将头歪靠在他的肩上,姿态柔软温顺,“罚就罚,只要你别让我做寡妇,想怎么罚都行。”
萧逸勾唇一笑,偏了身要将她揽入怀中,爱妻尚未入怀,只听身后一声尖啸吼叫“陛下,小心”
楚璇正对着殿门,萧逸看不到的她却能看到,只见萧佶挣脱了禁卫钳制,夺了禁卫的剑,双目血红地直刺向萧逸的后背。
电光石火之间,楚璇脑子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时,她已挡在了萧逸的背后,紧紧地从身后搂住他。
预想中的痛疼并没有袭来,只是一声刺破血肉的闷顿响裂在身后,伴着和风细缓,悠转漫开。
楚璇回头看去,见江淮手拿利剑,剑身几乎全没入萧佶的身体里,沾血的剑尖自他的胸前破出,而身后只露在外面一段黑铜剑柄,被江淮攥在手里。
她的心蓦然颤了颤。
难以说清那是什么滋味,只觉一阵阵恍惚,仿佛天地之间蒙了层淡霭,模糊轻旋,有什么崩然撕裂开。
萧佶的手里还握着从禁军那里抢来的剑,剑尖离楚璇的后背不到一寸,却戛然而止,再也没有推进。
方才他绝望之际,只想拽着萧逸同归于尽,可这剑刺出去,楚璇却突然跳出来挡在了萧逸的身后。
其实江淮的动作慢了半拍,其实他来得及把剑狠戳下去,可是他停住了,剑尖锋锐,轻抵着楚璇的缎衣,压下一小点凹褶,丝缎轻薄柔软到不堪一击,可是他就这样停住了。
殿中死寂一片,无人说话,楚璇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萧佶的脸。
他满脸血污,本是狰狞至极,可见楚璇在看他,朝她轻勾了勾唇角,眨了下右眼,满是轻俏调皮,在那一瞬,好像从前那个温煦和善,童心未泯,爱领着她到处玩,爱逗一逗她的三舅舅又回来了。
笑意在他脸上蔓延,冲淡了狠戾与煞气,温暖着扭曲的面容,然后,缓缓仰头倒下。
殿外天光澄净,湛蓝无云,杳杳铺陈开,驱散尽阴霾,罩着春暖花开的锦绣大地。
一切都结束了。
萧逸让人把萧佶的尸体抬出去,忙不迭拉着楚璇嘘寒问暖,楚璇一句一句极认真地回他,可视线去控制不住地紧随着萧佶的尸体,移出殿外,漫过云阶,被抬向遥遥宫门,光影渐至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乱局彻底平定,萧逸立即分兵攻打南下的阿史那思摩,直把他打得丢盔弃甲,兵败被俘。
边疆隐患除去,自然要开始清算反贼党羽。
那日两军对垒于阵前,楚晏和江淮及时把萧腾带了过去。萧佶为了把自己摘干净,派出去的散军都是从萧腾那里收缴来的,打的也都是梁王世子萧腾的名号,本尊去了,一番阵前澄清,他们自然不会再为萧佶效力。
再加上萧腾说出了萧佶的身世,乃是异族别夏公主之子,不堪正统,更使军中哗然,人心惶惶。
虽然宛洛守军不至于阵前倒戈,但已是士气大减,萧逸瞅准了机会命火速进攻,千里防线溃败如山,胜负便就这样分出了。
萧腾素来颇有城府,在最后关头做的也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他料定萧佶此人心狠手辣,枉顾手足之情,若是叫他赢了,他定容不下这个在名分上挡他前面的嫡亲兄长,是一定会置自己于死地的。而若是他输了,这谋反大罪落下来,势必要诛九族,作为兄长的他更是跑不了。
不如投向萧逸,戴罪立功,兴许还能得个宽赦,保住一条性命。
事实确实如此,他为自己和儿子们挣了条生路。
萧逸下旨梁王的子孙虽蛮横不肖,但终归与朕同宗同族,叛臣已除,天下大定,朕不忍行株连之罪,再起杀戮,令朝中人心浮动,故赐圈禁于西郊行辕,无旨不得出。
世人都明白,所谓圈禁,便是圈禁至死,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至于别人,萧逸早已下旨妇孺无辜,不忍迁罪。
梁王府里的女眷乃至于所有已经出嫁的姑娘,萧逸统统不追究。
因王府被抄,贴了封条,再也不能住了,楚璇托她父亲悄悄地把三舅母余氏安置在城郊一处不扎眼的别院里,派人妥帖照料着。
她们都好办,难办的是萧雁迟。
若说梁王别的孙子只是被株连,算上那在淮西没少兴风浪的萧庭琛,他也至多只是捣乱,没有率军杀到萧逸跟前,甚至于差点要了皇帝陛下的性命。
可萧雁迟把这些事都干了。
他是云麾将军,是直接参与谋反的人,纵然他是被自己的父亲操纵,可好些事都经了他的手,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
尚书令侯恒苑领着一帮朝臣商量了三天,最终拟定的刑罚是赐自缢。
定下来的当日,江淮和楚晏就找上了门。
楚晏已经官复大理寺卿,江淮也回了礼部继续当他的礼部侍郎,萧逸还跟他商议着择个日子让他认祖归宗,给徐慕建个宗祠,让他这亲儿子去拜一拜,上柱香。
两人一个是国丈,一个是宠臣,自然牌面十足,一入尚书台,众臣拥着一顿恭维,然后都极有眼色地告退,留他们两个跟侯尚书说话。
楚晏作为姑父,是看着萧雁迟长大的,对他的为人再了解不过,这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况且当时他潜入王府找萧腾,若没有萧雁迟,只怕他早就死在王府护卫的剑下了。
而江淮亦受过萧雁迟的恩惠。
其实认真论起来,萧雁迟算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可江淮素来豁达爽朗,认定了萧佶是萧佶,萧雁迟是萧雁迟,冤有头债有主,不能把仇胡乱往人家头上按。
况且,这杀父之仇从他把剑刺进萧佶的身体里那刻,就已经报了。江淮认准那是父亲英灵在天,冥冥之中指引着儿子为自己报仇,大仇一报,这些往事也该随烟而散了。
他得放下恩怨迎接新生活,皇帝陛下也是如此,萧雁迟亦应如此。
因而江淮神色严肃且凛正,冲侯恒苑道“你们说萧雁迟参与谋反那就是参与谋反了这种事得讲证据。”
侯恒苑念他是徐慕的儿子,不跟这愣小子一般见识,只随手丢出来一沓密信,都是从梁王府发往军中的,每一封都有云麾将军的帅印和萧雁迟的亲笔批复,铁证如山。
江淮胡乱翻了一下,四下环顾,把目光定在香鼎上,快步过去,打开鼎盖,将密信一股脑全扔了进去。
侯恒苑怒目圆瞪,嗷嗷叫着要去阻止,走到半途被楚晏拽着胳膊拖了回去。
江淮拿起铁钩,不慌不忙地拨弄着香鼎里烧剩的碎纸残屑,直至全都烧光,才敛着袍袖,漫步回来,一脸严肃地看向侯恒苑,道“你们说萧雁迟参与谋反那就是参与谋反了这种事得讲证据。”
侯恒苑
最终结果是三人闹翻了天,侯恒苑拉着这两个小人去了宣室殿找萧逸评理。
萧逸正等着他们。
他有心放萧雁迟一条生路,可尚书台既已拟定出了处置方案,他不便在明面上驳回,便指使楚晏和江淮先去生事捣乱,等这事闹到他跟前,他再趁机说和,求求情,把萧雁迟饶出来。
三对一,最终结果自然是侯恒苑不敌。
老尚书忿忿地出了殿门,撩起袍子正想下石阶,却远远看见皇后领着一群宫女来了。
他的脚步顿住,怒色敛去,上前去行礼。
自从祸乱平定,他就一直想找机会去向皇后请安,向她赔罪。
“臣这些年自诩忠良,总觉得自己一心为了皇帝陛下打算,遇事固执不知变通,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认为你们这些小辈不懂道理,什么事都做不好其实啊,不懂道理的是臣,真正的蒙昧而不自知。”
楚璇听了他一番深刻剖析、贬损自我,劝道“您别想太多了,谁也没有怪您。”
侯恒苑愈加愧疚,“当时情势那么危急,您为了陛下把性命都豁出去了,孤身涉险,九死一生,可是臣却还在怀疑您,每每想起这件事,臣就寝食难安,愧念颇深,难以释怀。”
“您不必如此”,楚璇劝道“您也是为了陛下。”
侯恒苑摇摇头,苦笑道“我老了,人也糊涂了,看来也不适合继续在朝任要职,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楚璇一惊,忙道“您不必如此”
侯恒苑朝她摆了摆手,道“臣早有此意。令尊蛰伏梁王府多年,忍辱负重,忠肝义胆,助陛下平叛乱,斩叛臣,居功至伟,这尚书令,这百官之首他当得,交给他我很放心。”
楚璇怔了怔,吟念“我父亲”
侯恒苑眺望向悠远的夕照霞光,声音里含了浓浓的怜惜“是,你父亲。外人很难想象,为了助陛下坐稳皇位,除掉梁王,他付出了何等代价。”
“当年他弱冠及第,高中状元,也曾是意气风发的明媚少年。知交好友无数,高谈阔论,踌躇满志,誓要做令世人敬仰的清流直臣。可偏偏是他被先皇选中了,一朝投入梁王府,担了攀结权贵、附逆宵小的骂名,从前那些与他志同道合的好友都疏远了他,曾经立下的直谏君王、泽被苍生的豪言壮语也只能悄悄埋在心里。”
侯恒苑长叹了口气,“明明是最正直、善良、明媚的人,可生生把自己活成了隐在阴翳里,见不得天日的模样。这样也是大半生世人都觉得楚晏如今是熬出头了,女儿是皇后,他又有奇功在身,前途不可限量。可谁又曾想过,过去的那二十年,那本该傲然立世、潇洒飞扬的二十年,那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年,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感慨幽深,说得楚璇一阵阵心里难受,低下头沉默。
侯恒苑瞧着她的样子,舒缓了语气道“臣说这些,只是希望娘娘不要怪他。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我们这些人包括皇帝陛下都是负重担而行的人,身上担着江山社稷,担着黎民苍庶,有些时候实在是由不得自己”
楚璇灿然一笑,道“您放心吧,我不会怪父亲的,他在我的心里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英雄。”
“怎么,你心里最了不起的英雄竟然不是朕”
悠扬清越的嗓音自他们身后飘过来,他们齐齐回头,见萧逸一袭绡纱软缎袍,身姿飘逸,穿杨拂柳而来。
楚璇微低了头,笑靥浅浅绽开。
侯恒苑上前鞠礼,方才的怨气还未消,闷声道“如今陛下越发出息,倒还添了听墙根的习惯了。”
萧逸宽和一笑,“老师,您就别生气了,这事就当是朕欠您个人情,将来您有什么要求只管向朕提,只要朕能办到的,一定办。”
侯恒苑冷哼“我们老一辈是有些认死理,在你们年轻人眼里还是迂腐至极,顽固不化的,可臣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啊,那么好的孩子,臣也不忍心杀啊。可你们非得做出这么个样子来,好像你们都是好人,只有臣是恶人”
萧逸越发忍俊不禁,冲楚璇道“瞧见没有,这越老的,倒成了个老小孩。”
楚璇冲他微微一笑,自是花颜明艳,娇媚动人,萧逸看得心里一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送走了侯恒苑,两人回宣室殿,楚璇忙把带来的瓷盅递给萧逸,让他快些喝汤。
楚璇此番前来,可是身负重任而来。
原是太后这几天总抱着阿留在她耳边长吁短叹,说“唉,那日叛军围城,我带着阿留躲出去,倒没怎么害怕,只是那时候想着,若是咱们陛下能有个亲兄弟就好了。民间尚且有打虎亲兄弟的说法,咱们皇家这么大的家业,那么多可能出现的变数,有个亲兄弟在旁襄助,总不至于遇上事时那么凄凉无助。”
说罢,她打量了下楚璇的身体,觉得自打祸事过去,天下安定之后,这小妖精长了点肉。虽然长的肉很有限,但至少看上去不像从前那么纤细骨感,孱弱易折。而且她偷偷问过御医了,都说皇后凤体安康,再生育是不成问题的。
太后决定更进一步,凑到楚璇身边,小声问“皇帝现在还缠你吗”
楚璇颊边立时漫开两抹彤霞,微低臻首,轻轻点了点头。
太后心里一喜,也顾不得人家害臊了,忙追问“那他能忍住”
“忍不住”楚璇的声音低若蚊呐,脸红得似要滴血,在太后的催促下,道“可陛下总是很小心,若是万一他都让宫女给我按摩,非得逼出来才肯罢休。”
太后在心里把这小混蛋骂了千百遍,把躲躲闪闪一脸羞涩的楚璇揪到跟前,道“我跟你说,平常你听他的,等上了榻,可由不得他,得你说了算。”
楚璇咬着唇,郁郁地心道,平常兴许有时萧逸会听她的,可一旦上了榻,她从来都是任人宰割的一方,萧逸想如何,哪怕她再难为情,最后也都由着他了。
太后见她这喏喏的模样,甚是恨铁不成钢,想了想,附在她耳边给她支招“得这样”
楚璇把那些招式在心底回想了一遍,脸不自觉发烫,烟笼熏蒸般,晕染出桃泽绯色。
萧逸正把瓷盅放回桌上,一偏头看见楚璇那俏脸粉嫩的模样,不禁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殿里热吗”
楚璇咬了咬下唇,弯身扑进了他的怀里,握住他的手,腻声道“思弈,我想你了”
萧逸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她的额头,随口道“我也想你,可现下还有许多奏折要”
“明天再批吧。”楚璇伸出手勾了一截他的袖角,轻轻摇晃着,娇声道“天都黑了,咱们早些安置吧。”
她颊若桃花,艳眸带钩,妖妖调调地看向萧逸,檀口轻合,梨涡浅凹,甚是娇媚撩人。
萧逸看在眼里,明知道美人突然热情,必然事有蹊跷,但很是没出息地不想去追究缘由,就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下一回儿她再这么缠人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因而,他迅速把手里奏折扔开,毫不客气地把楚璇抱起来,进了碧绫纱帐。
这一夜着实处处透着古怪。
那花叶交碾,枝缠蔓绞之时,楚璇竟然羞答答地附在他耳边道“那个我来时喝过药了,所以不必担心,今夜可尽兴。”
萧逸只有这时脑子才会昏昏的,未有判断,只是依言随着性子来,等两人躺下睡了,好半天,他才猛然睁开眼,翻了个身,把楚璇捞到自己怀里,拔高声调道“喝药谁准你喝药的那东西伤身体你不知道啊”
楚璇累极了,合着眼恹恹道“喝都喝了,你还废话什么,你不是也挺高兴的吗”
萧逸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直把他气得眼冒金星,箍着楚璇絮絮叨叨地教训了她大半宿,最末低头一看,人家靠着他的臂膀,早沉沉睡过去了
这等美梦散于春末,没出两个月,御医就诊出楚璇又有了身孕。
萧逸先是傻愣住了,但静下心稍稍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楚璇有着身孕,还是最危险的前三个月,他不敢去闹她,只有去找他那专爱出馊主意的母后算账。
谁知他母后被他烦着了,一句话堵回来“我让她怀孕的啊我下的种啊你好歹是个皇帝,怎么出了事就爱怪别人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你要不是好色成性,能有这档子事吗”
萧逸被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灰溜溜地回了宣室殿。
虽然御医已跟他说过多遍,皇后的身子调理得很好,这一胎绝不会出现生太子时的凶险,只要别受惊,足月生产是定了的。可萧逸还是不放心,每日里盯着楚璇喝安胎药,盯着她的膳食,盯着她亥时入睡,晚半刻都不行。
这一胎确实比上一胎怀得轻松些,反应也不大,只是有些刁钻时常过了子时,萧逸守在楚璇榻边批着奏折,便见她诈尸一样猛地坐起来,睡眼朦胧,懒散地掠了他一眼,然后嘴里冒出各种口味的吃食。
萧逸就得让高显仁去传膳,内侍就得去膳房,膳房就得忙活开,小半个宫闱的灯都得跟着亮起来,大家全都不用睡了。
且不光口味刁钻,性子也变得刁钻了许多。
新养成个毛病,隔三差五就得去宫外逛一逛,还得穿上她最好看的衣裳,花枝摇曳地坐锦蓬马车出去,要是萧逸敢跟她说一句“你是皇后,总抛头露面的不成体统”,她就躺在床榻上抚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叫,直叫得萧逸心尖发颤,偃旗息鼓遂了她意不可。
幸亏这小狐狸不是个不讲道理,虽然华服盛装出行,但也知道避人,大多时候只是出去吹吹风,躲在马车里不出来,若是出来,也是戴着幂篱遮住脸,绝不让萧逸吃醋。
这一日出宫,楚璇便是戴幂篱下马车,她拉着萧逸横穿街巷,到了茶肆前,果然见那里摆着个皮影摊。
楚璇喜滋滋道“大内官果然没有骗我,这皮影老板顺着通往西胡的商道游历了十多年,近日终于回来了。小舅舅,你快看,就是当年被我逼着改话本的那个老板。”
萧逸哪里能认得。
只是印象里那个老板是一头乌发,而如今已是星霜斑斑。
眨眼之间,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遥想那时候他被楚璇逼着带她来找老板改话本,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尘光辗转流逝,忽而十余年过去,那小狐狸果然没有孤独冻死在雪地里,而是被他捡了回来,还让她怀了个小狐狸崽。
想到这儿,萧逸不禁低头浅笑,将楚璇牢牢搂在怀里。
鼓点悠扬合韵,幕布后皮影粉墨登场,戏开始了。
“传闻在崇山峻岭的深处,有只小狐狸,住在一间小木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峦深处荒无人烟,飞禽绝迹,小狐狸虽过着自给自足、自在潇洒的日子,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终于觉得孤单了,想走出去找个人陪伴。
小狐狸一路往北,终于遇见了愿意和她共度余生的狐狸,两人历尽艰难,战胜了无数险阻,终于搭了一间有阳光照耀,最温暖最舒服的小木屋,两人生了一窝小狐狸崽,幸福快乐地相伴到老”
楚璇听得心中欢喜,凝着身侧俊秀如画的夫君,起了戏谑之意,凑近他,小声问“你说,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对小狐狸起了邪心的”
萧逸笑得温柔和煦,将她揽在怀里,拂开她的幂篱轻纱,印在她颊边一吻,说“我也不知,只是察觉时已经深印入心间,难以消除了”他握住了她的手,笑得清风和煦,眸中仿若有将要溢出的浓情蜜意,“虽不知从何时起,但我知道,我会永远陪着小狐狸,与她一生一世,恩爱相携,执手终老。”
楚璇深凝着他,眸映澄澈湛空,笑靥娇柔似水。
缓风徐来,吹动花香清怡醉人,正是繁花似锦,阳光明媚的好时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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