舫上登时全乱了,原本在舫首摇木桨、烹茶的宫女内侍纷纷靠了过来, 高显仁一边指挥守在舫上的禁卫下河捞人, 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要往河里跳的萧逸拦腰紧紧抱住。
“陛陛下, 您别着急, 禁军会救的,会救的,您下去也没用”
好好的静波缓漾,泛舟水上演变到最后,成了一锅乱粥, 大虾小虾扑通扑通跳水, 溅起碎波无数,禁军在河中游曳, 费了好大劲才把落水的楚璇捞上来。
楚璇浑身都湿透了, 薄薄的春衫紧贴在身上, 乌发漉漉的滴着水, 坐在岸边的燕山石雕上, 裹在萧逸的皂锦披风里, 纤弱的身子一下一下地瑟缩着, 不时打个喷嚏。
萧逸盯着她这副狼狈样, 在一边来回踱步,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不时拿手点一点楚璇, 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等愤怒积得差不多了, 将要跟这丫头好好理论理论, 高显仁忙上前,附在萧逸耳边低声道“陛下孩子小了,得好好教育,您好好跟她说,别动怒,可千万别动手啊”
萧逸冷睨了他一眼,甩袖上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楚璇,道“咱们得把规矩再讲一讲。”
正缩在披风里的楚璇闻言抬头,几滴水珠顺着尖细秀巧的下巴滑落,洗刷净了脂粉,露出素淡丽质的一张小脸。
萧逸抬袖指向那浅波荡漾的水面,耐着性子说“看见了吗那是河,是用来看的,用来荡舟的,不是用来跳的。”
“你这个一句话说不好就翻脸的毛病得改,听见了吗得改”
楚璇默默地抬起手抹掉萧逸喷到自己脸上的口水,眨巴着一双乌灵晶澈的眼睛看他。
她也就是性子急躁刚烈,但其实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早就没什么了。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凫水刚才一怒之下跳了下去,只觉凉水忽得包裹过来,身子在水中不住的下坠,她想要扑通着再游上来,岂料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反倒连呛了好几口水。
那种憋闷感、与死亡相接的恐惧齐齐袭来,脑子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在生死关头,她甚至想,萧逸会不会不救她他知道她是梁王派来他身边的细作,可能只是碍于宗亲间的情面才留着她,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其实没准心里早就想把她这枚钉子拔掉了。
这一回儿是她自己跳下来的,若是他顺水推舟,那
从前在梁王府里,大舅舅和外公总是有意无意地向楚璇灌输,这皇帝是个血冷手狠的人。
起先她是不怎么相信的。
她记忆里的小舅舅明明是个温煦和润的美少年,脾气顶好,就算被她气得跳脚,也从来舍不得打她一下,骂她一句。
他怎么会是大舅舅和外公口中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不可能
可他们由不得她不信。
外公领她见了曾经时常出入王府的年迈老吏,据说只是犯了一丁点错,就被皇帝陛下罢官免职,这老吏满头华发,在外公的书房里哭得凄凄惨惨,一边抽泣一边控诉小皇帝的薄情寡恩。
大舅舅说这还是幸运的,他上了年纪,皇帝陛下不屑于认真对付。有几个正当壮年的,只因和梁王府走得近了些,被皇帝陛下伙同侯恒苑处心积虑抓到把柄,直接弄死在了刑部大牢里,留下一家子孤儿寡母,甚是凄惨。
若说这些只是让她稍有动摇,那大舅舅跟她说的另一件事则直接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大舅舅道,上一回他安排楚璇和皇帝陛下在厢房里私会,事没成,虽则陛下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不快来,但回了宫紧接着就命人杖毙了自己身边的大宫女,听说是在宣室殿前当着阖宫宫人用大板子活活打死的,直打到血肉模糊,筋骨皆断。
楚璇被这血腥的描述骇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瑟瑟地问“为为什么”
大舅舅轻描淡写道“还能因为什么陛下龙心不悦,找人撒气呗。”
若是楚璇再大一些,多经些世面,就能轻易识破萧腾的谎话,轻易看破这里面的玄机。可偏偏那时候她太小,又因婚事不顺而对萧逸存了几分怨恨,被这么半真半假的一诓,当真就上了钩。
后面她仔细留心着萧逸的身边,果然不见了那个大宫女的身影。
在她的记忆里那宫女跟在萧逸身边已有些年岁了,当初楚璇被禁卫弄伤,就是靠在她的身上让萧逸给她上的药。
一个物件放在身边用久了都会生出点感情,更何况是人小舅舅怎么就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有这样的事梗在心头,再想想萧逸对着自己时那清风皓月般的柔隽温和,不由得脊背发凉。
大舅舅的那句话好似在她心里生了根这皇帝是个血冷手狠的人。
可怕的猜测到这里戛然而止,她肩胛一紧,被跳下来的禁卫揪着衣衫捞出了水面。
河岸阳光暖融融的,一点不似河底凉意噬骨,她还好好地活着,可以顺畅地呼吸,带着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庆幸,觉得这唠唠叨叨的萧逸也没那么烦了。
萧逸自认为颇有耐心,谆谆地教育了楚璇一番,见她一副愣怔出神的模样,以为是自己训得狠了,把她训傻呆了,刚柔和了面色想要恩威并施地说几句安慰话,却见她裹着披风霍得站起来,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
她双手合十将他的手掌夹在中间,小心翼翼道“小舅舅,其实如果我死了你也会难过的吧你也不想我死的,对吧”
萧逸的面容一僵,随即神色沉了下去。
若说方才冷怒滔天,那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多数情绪都只浮在表面,可楚璇这一问,是真正地让他把凛然寒意沉到了眼底。
萧逸静静看着楚璇,蓦地,把手从她掌心间抽了出来,凉瞥了她一眼。
“朕不想你死,朕想把你的心扒出来,看看是什么做的。”
说罢,阔袖一甩,头也不回地顺着河堤走了。
原本和风晴朗泛舟河上的风雅事,便就这样不欢而散。从西苑回了太极宫后的半个多月,萧逸都把楚璇晾在了一边,再未踏足过长秋殿一步。
后知后觉的楚璇在自己的寝殿里撒欢了数日,才缓慢迟钝地反应过来小舅舅不搭理她了。
那日她乍被从河里救起,死里逃生,不免脑子有些混乱,说话未经思索,问了那么一句不该问的话。
凭萧逸的精明通透,不难从她这句话里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宠爱了半年多的小美人,他捧在手心里悉心呵护的璇儿,竟然还在心里对他有着这样恶劣的揣测,人都说君心似海,怎么没有人说美人心似冰,怎么也暖不化呢
纵然从前他也经常跟楚璇怄气,经常晾一晾她,可这一回儿是真得伤了心,不是耍心眼不是使计谋,是真得怕见着她,怕见她那虚伪堆砌出来的花颜娇靥,怕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心里真实想法,就那么毫无征兆地狠狠伤他一下。
晾了这么半个月,萧逸把自己埋在奏折里,靠着夙兴夜寐、勤勉政务来疗情伤在一个细雨濛濛的午后,他将刚批好的奏折放在案上晾着,瞥了眼侍立在侧的高显仁,随口问“宫里近来可有什么动静吗”
高显仁正端着拂尘在打瞌睡,一听皇帝陛下发话,骤然清醒,老狐狸在心里稍琢磨,便猜到皇帝陛下想问的不是宫里的动静,是长秋殿那边的动静。
他略作斟酌,偷觑着陛下那张冷颜,颇为含蓄道“倒是风平浪静,就是御医们有些辛苦,得经常往后宫跑。”
萧逸握毫笔的手一颤,歪头看向他“御医谁病了”
高显仁笑道“谁也没病,就是前些日子萧祭酒往宫里递了几张方子,说是贵妃从前在闺中常用的,御医比照着调制出药丸送去了长秋殿,让娘娘按时服用,好保养着身体。”
萧逸冷哼了一声“药丸,保养身体,她倒是过得挺滋润的。”
高显仁跟在萧逸身边多年,惯会察言观色,知道皇帝陛下快绷不住了,是时候该和好了,便试探着问“尚仪局遣人来问过,说过几日就是贵妃娘娘的生辰”
萧逸翻开奏折,讥诮道“哦,她惹了朕,到如今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还想让朕巴巴地上门去给她过生辰”
高显仁缩回脑袋,低声道“尚仪局问得是娘娘快要满十五岁了,是不是该行合卺之礼了”
萧逸动作一僵。
日影西斜,幽深的殿宇里安静至极,大内官躬身垂立,等着陛下发话,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不禁悄悄抬头偷觑陛下的脸色,那俊秀的面庞看上去是没什么波澜,只是再仔细瞧瞧,耳廓好像红了
高显仁从宣室殿出来,招来侍立在檐下的几个小黄门,道“陛下在里头跟大臣们议事,你们小心伺候着,算好时辰进去添茶,竖起耳朵听,若是陛下叫得赶紧进去。”
小黄门们忙揖礼应是。
嘱咐安排好了这头儿,高显仁得往长秋殿去一趟。
想想陛下刚才的话“哦,她惹了朕,到如今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这意思不是很明显了吗他在等着贵妃来哄他呢。
高显仁也真是服气这两祖宗了,一个狠端着架子,一个沉得住性子。
贵妃也真是的,就给皇帝陛下一个台阶下,哄一哄他又能怎么着不至于僵到如今,陛下连长秋殿都不去了
他一路腹诽着抄小径去了长秋殿,细雨初歇,云开微霁,金轮从云后爬了出来,射出明媚的光晕。
高显仁收了油纸伞,见殿门敞着,不时有细碎花瓣顺着风飘出来,带着清新淡雅的香味。
高显仁稍微将脚步放重,倚靠在朱墙下打盹儿的内侍慌然惊醒,忙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堆出一脸笑道“奴才就说最近花开了,风也香,不定就会有贵人临门,这不大内官就来了。”
高显仁端着拂尘低瞥了他一眼,翘了翘唇角“你还挺机灵,挺会说话的。我问你,娘娘最近可好”
“好,吃得下睡得着,补药见天用着,气色都好”小内侍一顿,眼珠滴溜溜转了转,想起什么,忙补充道“就是陛下总不来,娘娘挂念圣恭,总是忧色不减。”
高显仁神情平静地微颔首应下,心里暗自“呸”了一声。
他算是知道陛下为什么积郁难消,总置着口气了。这就是个没心肝的,陛下对她多好啊,是真正把她搁在心尖上疼着爱着,她可倒好,竟没心没肺到这地步
可就算她是个没心没肺的,高显仁也得硬着头皮当这个和事佬,旁人不心疼陛下,他可心疼,他不忍心再看着陛下白天若无其事夜间辗转反侧的模样了。
叫内侍引路进去,一进门便见殿前苑里杏花开得正好,雪白的花瓣织锦般簇在枝头,被风一吹,扑簌簌飘落,宛如天降新雪,唯多一缕幽香。
楚璇正坐在雕花栏杆上默默赏着花景,冉冉端了墨瓷碗过来,道“这是新化开的药丸,姑娘快喝了吧。”
往日里若是萧逸守在她跟前,要让楚璇吃回药准比登天还难,先是得好言好语地劝一通,楚璇总是摇头,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最后萧逸恼了,夺过药碗半是喂半是灌地让她喝下去,还得再拿出几颗桂花糖哄一哄被灌药灌得满脸通红、将要炸毛的楚璇。
如今萧逸不在,且楚璇知道再等一等他也不会来,倒安静了许多,半句絮言都没有,侧身把药碗端过来,仰头一饮而尽,又干脆利落地把药碗再搁回漆盘上。
因她动作太快,到冉冉从袖中拿出杏脯将要递出去时,楚璇已回了头,继续托着腮看阶前杏花疏影,日光明媚的盛景。
这景致自然美不胜收,可就是太过安静了,看得久了会生出些寥落之感。
冉冉捏着杏脯的手顿在半空中许久,看着楚璇安静的背影,轻叹了口气,又把杏脯收了回来。
她把漆盘搁到回廊里的梨花小几上,凑到楚璇跟前,试探道“娘娘,不如让小厨房炖盅汤,待天黑了您给陛下送去”
闻言,楚璇的睫羽微颤了颤,满是怅然地将头靠在雕栏上,喟叹道“可是陛下不理我了,他肯定是生我气了,我要是这样去被他赶出来怎么办”
冉冉谆谆哄劝道“不会的,我派人打听过了,陛下这几日是独自宿在宣室殿的,没有新宠,您想想,都这样了还没有新宠,那说明陛下心里是念着娘娘的”
“大内官”
冉冉话音一顿,满是惊讶地望着眼前慢慢走近的人。
高显仁将拂尘搁在肘窝里,朝着楚璇躬身揖礼,楚璇忙坐正了身子,道“大内官不必多礼。”
她乌沉沉的眸子里透出些光亮,一扫黯然失落,神采奕奕地看着高显仁。
高显仁端着股劲,慢悠悠道“不是陛下让奴才来的”
楚璇眼中的光亮瞬时消散,耷拉下脑袋,一副恹恹的模样。
“虽则不是,可陛下今天心情不错,若是娘娘能去宣室殿看看他,那没准儿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就能过去,往后陛下还像从前一样疼爱娘娘。”
高大内官一顿半虚半实地哄劝,抬手扶了扶青纱帽,看着颇有顾忌的楚璇,愈加诚恳道“奴才是不会害娘娘的,奴才这就回御前,您这边先准备着,待到酉时,进谒的朝臣差不多都该告退了,奴才让小黄门出来迎您。”
楚璇犹豫了一阵,又仰头看冉冉,见冉冉朝她点头,才应下。
大内官的推算很准,果真一到酉时,朝臣们便告退了,内侍进来问是否传膳,萧逸抬手捂着额角,略显出几分疲惫,摇了摇头。
高显仁朝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内侍甚是机灵地点点头,退了出去。
殿中宁静至极,高显仁添了一瓯热茶,瞧着萧逸额间皱起的那几道纹络,语调轻缓道“陛下,您可不能心软,一定要多端几天,宠则宠矣,但不能惯,不然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萧逸停下笔,诧异地回头看高显仁。
说话没头没尾的,跟魔怔了似的。
疑问尚未问出,便见小黄门进来,躬身道“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萧逸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目光冷峻地看向高显仁,凛声道“是你让她来的”
高显仁忙回“虽是奴才的意思,但奴才去长秋殿时,正撞上娘娘在跟她的贴身宫女商量着要来,娘娘惧怕陛下,才犹豫,奴才不过给她添了颗安心丸。”
萧逸紧绷的脸色稍有缓和,“要你这老东西多管闲事。”
高显仁瘪了瘪嘴,退回萧逸身边不再说话。
那在殿前尚等着回话的小黄门踯躅着,又问了一遍“贵妃娘娘求见,陛下见吗”
御座上飘下来极轻的“咯吱”声,像是皇帝陛下咬了咬牙,声音凝滞如铁,不带一丝温度“见,让她进来。”
虽是刚才被噎了一下,高显仁还是不放心,趁小黄门出去宣人,又凑到萧逸身侧,嘱咐“陛下,虽说人家来了,可今天万不能给她好脸色,得借着这股劲来个下马威,不然日后您作为君王,作为夫君,再想立一立威严规矩就难了。”
萧逸面冷如雪,颇为不屑地低睨了他一眼,道“这个还用你教朕能给她好脸色才怪”
楚璇提着檀木食盒一迈进殿门,就觉得这殿里过分阴沉,冷得好像冰窖一样,抬眼看看那主仆两,一样的眉眼冷峭,一个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地,一个更好像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在挥毫如飞地批奏折
楚璇拂了拂身,厚着脸皮上了御阶,黏到萧逸身侧,将食盒放到案牍边,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腻声道“小舅舅,你饿不饿我炖了汤哦,要不要喝一点”
炖了汤
萧逸手下笔墨微顿,这丫头还会炖汤也不知道滋味怎么样
思绪正要往外飘转,忽听身侧的高显仁低咳了一声,大内官一脸严肃凛正地看着他,萧逸一下回过了身,冷酷地把衣袖从楚璇的小手里抽出来,淡淡道“哦,知道了,放那儿吧。”
楚璇咬住下唇,颇为忧郁地盯着萧逸的侧面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把食盒盖上,又从袖间抽出一块锦布将食盒裹上,像是怕羹汤凉了。
做完这些,她干脆弯腰坐在了萧逸脚边的石阶上,托着腮默不作声地仰头看他。
一副娴静乖巧的模样,好像是最柔软最无害的小仙女。
她坐下后,萧逸只掠了她一眼,就匆忙把目光收回来。那看似威严冷冽的面具之下隐隐发出崩裂的声音,生怕看得久了就会不忍心,要把她捞到自己怀里
高显仁最是了解萧逸,因而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不停地咳嗽。
萧逸匆匆批完了手边的奏折,不耐烦地瞥了眼总在身侧聒噪的高显仁,道“你出去。”
高显仁
他看看正安然坐在石阶上无辜至极的楚璇,再看看皇帝陛下满是嫌弃的面容,一脸的诧异且不忿。
他出去怎么着也不该他出去吧
满腹委屈的大内官慢吞吞地下了御阶,朝着萧逸揖礼,凄风苦雨地退出了殿门,心道他这十几年终究是错付了,错付了这就是个见了美色就神魂颠倒、不问是非的主儿
随着两扇厚重的朱漆殿门被关上,殿内重归于寂,初燃的烛光在鎏金台上轻曳,漾出一壁的粼粼静影。
萧逸抬手要去拿下一方奏折,指腹刚触到黄锦塑封,又缩了回来,看向楚璇,硬邦邦道“你总这么看着朕做什么,脖子不累啊”
楚璇把身子扭正,仰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萧逸,认真道“我从前在王府里,捉弄了云云,它生我气不肯理我,我都是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看得久了它就理我了。”
萧逸忍不住唇角上挑,立马又意识到什么,板着脸问“云云是谁男的女的”
“男的女的”楚璇秀面浮上茫然,忖了片刻,道“我不知道啊,那是我三舅舅养的狗,我没扒开看过它是男的女的。”
萧逸
楚璇眼见皇帝陛下那刚刚初霁的脸色瞬间又冷了下来,心里一慌,忙站起来,把她的食盒打开,献宝似的小心翼翼端出汤盅,一面觑看着萧逸的脸色,一面柔声道“小舅舅,您喝点汤吧,再放一会儿该凉了。”
萧逸瞧着她那无辜美艳的眉眼,心头梗着的那股气在不知觉间渐渐消散,及至到最后他还想着要端端架子,可手却不自觉地伸向了那甜白釉瓷盅,端起来放在唇边抿了一口,仔细品咂了下滋味,以他那自幼被养刁钻了的口味来说,算不上好喝,可他还是趁着温热全都喝光了。
楚璇眼睛一亮,极伶俐地上前把瓷盅收回食盒里,陡觉腕上一紧,转瞬被萧逸拉进了他的怀里。
萧逸轻轻抚了抚楚璇的额头,问“这些日子你都在干什么”
楚璇愣怔了片刻,心道原来羹汤这么管用啊,小舅舅喝完之后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温柔起来
“吃饭,睡觉,看花,看鸟哦对了”,楚璇歪头看向萧逸,道“我院子里的杏花开了,可好看了。”
萧逸这会儿倒是没生气,只往她的颈窝里蹭了蹭,嗅着她身上那股清馥的香气,柔声问“那有没有想朕”
这一问,楚璇却沉默了。
她低头绞扭着白皙如玉的手指,小脸上满是寂寂怅惘之色,闷了一会儿,才道“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在宫里待了。”
萧逸箍住她的手微僵,随即干脆道“不行。”
怀中的小美人又没动静,不说话了。
萧逸把脾气收起来,耐着性子问“为什么”
楚璇郁郁道“我发现在这宫里我根本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小舅舅不理我了之后,就没有人理我了,我有心事也没处说,只能一个人闷在寝殿里,连个地方去都没有。”
虽然进宫时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可一旦真正地要去面对这种长夜寂寂,孤枕寒凉的日子,却真得生出些惧怕,不敢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听她这样,萧逸的心彻底软了,把她往怀里拢了拢,凝着她的侧颊,温声道“你放心,朕不会不理你了只要你别再那么气人。”
楚璇还是不说话。
萧逸握住她的手,道“璇儿,你迟早会明白的,就算放你出了宫,就算把你送回你的亲人身边亦或是,你当初没有进宫,而是嫁给了别人,日子也未必会有你想得那么好。你照样会有孤单、心事没处说的时候,因为亲人固然在,可未必会有愿意听你说心事,能值得你信任,能保护你,一直疼你爱你的人。”
楚璇听得懵懵懂懂,可有一点她是明白了,她的小舅舅总算是不生她的气了。
天色飞快暗沉下去,须臾,窗外便已是黑漆漆的一片。
被无情抛弃的高显仁终于还是耐不住,硬着头皮再度推开殿门进去。
这一进门,慌然一惊,忙低下头退到门外。
刚才匆匆一瞥,他竟看见贵妃娘娘坐在陛下的腿上,而陛下紧搂着她,在
唉,好歹是天子,平常时候那么厉害那么有城府,怎么一遇上这种事就这么沉不住气
别说端架子了,这一下可是千里堤坝彻底溃塌,往后还拿什么立威严
萧逸不舍地松开楚璇,手自她的衣襟里缩回来,抚摸着她唇上化开的胭脂,带着不餍足的怨气,瞥向高显仁“你又怎么了”
高显仁躬身道“陛下,奴才想问您要不要传膳这几日您吃得就少,朝政又如此繁忙,可得仔细龙体啊。”
萧逸听他这么一说,倒真觉出饿了,朝他摆了摆手“传吧。”
高显仁依言要去传膳,刚后退几步,想了想,又把殿门关上,中间那道漾着烛光的缝隙合上之前,他看见陛下揉了揉窝在他怀里的贵妃,用那能腻死人的声调问“饿不饿一会儿咱们一起吃”
他忙活了这么一通是为什么
他要是再管这两祖宗的闲事,他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傻蛋
伴着碗盅碟箸、金齑玉鲙源源不断的被送进宣室殿里,和大内官心里那股微妙的委屈,萧逸和楚璇的冷战算是到此为止,彻底和好如初了。
外人眼中贵妃娘娘依旧圣眷优渥,陛下夜夜驾幸,羡煞众人。
在这样的无限风光里,楚璇过了十五岁生辰。
一过及笄之年,尚仪局就把合卺的吉日定下了。
尚仪局还专门派人到长秋殿教了楚璇规矩。
这一套规矩楚璇都快会背了,从前她在梁王府里萧腾有意让她勾引萧逸,派人教过她一回。后来入了宫,尚仪局以为萧逸会立马让她侍寝又派人教过她一回儿。
前后不到一年,她把这些规矩足足学了三遍,熟稔到连羞涩都提不起来,只应付公事似得听老宫女给她讲完了整套流程。
可她没想到,学是一回事,真事到临头,又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她学的这些规矩根本一条都没用上,因这位皇帝陛下不负外界所传的飞扬不羁,什么都由着自己性子来,一夜里把他们萧家先祖传下来的规矩践踏了个遍。
起先楚璇还有余力提醒他注意规矩,他颇为不屑地道“幔帐都放下了,除了咱们自己谁能知道有没有依照规矩来难不成她们还能躲在床底么”
后面楚璇就如滚滚长河里的一尾鱼儿,彻底随波逐流了,因萧逸实在力气太大,太霸道,也太野蛮了。
这一夜楚璇算是吃足了苦头,她那温柔似水小舅舅好像变了个人,恨不得把她剥皮后带骨吞了似的。
她脑中一片混乱,只记得,疼得最厉害,哭得最厉害的时候,萧逸好像在她的耳边说,让她以后唤他思弈。
思弈。
楚璇一边沐浴,一边轻轻吟念着这两个字。
冉冉拿了药膏过来,指挥着小宫女把楚璇从浴池里扶出来,低下头给她上药。
身上的瘀痕青肿得慢慢揉开,从肩胛遍布到胸前的牙印也得上药,还有那羞于启齿的地方,也得上些药。
冉冉眼瞧自家姑娘那白皙雪腻的玉体被揉搓得不成样,心疼不已,埋怨道“这也太不知轻重了,姑娘家的第一夜,怎么能这么”
楚璇立即抬手捂住了冉冉的嘴。
她警惕地看了看徘徊在浴房里的宫女们,暗含谴责地看向冉冉,冉冉自知情急之下失言,喏喏地低下了头。
楚璇让这些宫女退下,只留了冉冉在跟前。
“你才是不知轻重,当着这些人的面儿,也是什么都能说的吗”
冉冉惶愧道“是奴婢失言,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楚璇握住了她的手,缓声道“冉冉,我不是想要责怪你,我只是有些害怕,总觉得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你不知道,今天一早,尚仪局那个教过我规矩的宫女给我递了外公的口信,说很快会有一批宫女入宫,让我想办法把一个叫坠儿的留在长秋殿。”
冉冉一惊,道“梁王要干什么”
楚璇向后仰了身体,靠在浴池壁上,些许寥落道“他们费尽了心力把我送进宫,不会单单是想跟陛下结秦晋之好,我对他们是有用处的,如今我已经侍过寝了,自然到了该发挥用处的时候。”
冉冉顺着这些话仔细想,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寒,不无担忧道“可陛下那样的人,若被他发现您在他眼皮底下做这样的事,不会轻饶了您呀”
“你也看出来,皇帝陛下并不是如他表面看上去那般温柔和煦,其实骨子里藏着股狠劲,对不对”
冉冉只觉用狠劲来形容实在弱了许多,那是真正的杀伐果决,因多了一层飞扬少年的遮掩,更显得阴森可怖。
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只会加重楚璇的心事,冉冉只有点到即止“总之依我看,他的温柔好脾气都是在哄您玩时才会有,若真到了正经事上,陛下的狠不亚于梁王殿下。”
楚璇将手浸在水中默然了许久,才苦涩道“所以,我又怎么敢不听外公的话呢我听话,起码我还是梁王的外孙女,他不会把我当个宫女似的任意处置,若我不听话,那”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但留白足以诉尽了内心的心酸无奈。
冉冉轻叹了口气,继续给楚璇上药,一切妥当后,将她扶起来更衣,到最后一层纱衣披上,楚璇低头系着丝绦带,突然抬头问冉冉“你说,他真得会想着要杀我吗”
冉冉心道不至于,毕竟是自己的女人,皇帝陛下就算再狠也不能朝着一个从小喊他小舅舅到大的姑娘下手。
可她又想起了那流传于宫人间颇为血腥残忍的往事,不禁打了个寒颤,缄然避开了楚璇殷殷的目光。
楚璇也不再问。
本来甄选宫女的事已经安排好了,可偏楚璇这个时候生了场病,终日缠绵于榻,昏昏沉沉,原先的计划也被打乱。
楚璇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候病了,起码还能多过几天安生日子,能躲一时是一时。
直到有一日,萧逸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温声道“内直司新选进来一些宫女,先送去祈康殿几个,剩下的还没往各殿里分,朕瞧着你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让高显仁都带过来,你挑一挑,中意的就留下吧。”
楚璇那被萧逸握着的手猛颤了颤,也不知他有没有感觉到,只面不改色,一派温柔和静地垂眸看着她。
在这样的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但最终都消散于无形,只哑着声道“好,那让她们都进来吧。”
直到这句话说出来,她才看见萧逸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薄唇依旧是方才的弧度,可噙着的那抹笑却好似渐渐失去了温度,如寒风凛冽中的冰雪,变得刺目。
他凝着楚璇看了一会儿,缓缓点头,朝高显仁使了个眼色。
高显仁立马出去将宫女们都带进来。
各个都是琦年玉貌的美胚子,穿着粉色的窄袖襦裙,整齐地在她床前鞠礼。
楚璇还抱着一丝丝侥幸,那个叫坠儿的没准被祈康殿选去了,若是那样,外公那边就有了交代,他若要重新安排,也总得费些时日,她还能再过几天安生日子。
可唱名的内侍唱到第六个或是第七个,坠儿就出现了。
楚璇倚靠在绣垫上,歪头打量她,是个白面尖颌,柳眉杏腮的俏丽姑娘,若要仔细看看,跟楚璇长得还有些像。
她和其他宫女一样,敛袖于身前,垂着眉眼,无比恭顺的模样。
楚璇闭了闭眼,任由那些好听的名字唱到尾,没有再抬头看她们。
楚璇的所有反应萧逸尽收眼底,他没问,也没说话,只是笑颜如初,一直等着内侍唱完了名,才道“怎么样你瞧着哪个顺眼”
她的手心早腻了一层冷汗,黏糊糊的,本能地想从萧逸的掌心里抽出来,可他捏得太紧,抽了几回都未果。
“我不太想添人,还是让她们都”楚璇顿了顿,缩在被衾下的另一只手不住的颤抖,连带着声音都添了几分瑟瑟“那个叫坠儿的长得挺好看的,若要留,就将她留下吧。”
萧逸直勾勾地看着楚璇,问“你选好了”
楚璇轻轻点了点头。
萧逸道“把坠儿交给长秋殿的管事宫女,剩下的送回内直司再行分配吧。”
众人忙应是,揖礼告退。
殿中轩窗半开,不时有鸟雀嘤啾传入,越发显得殿内安静至极。
萧逸蓦地抬手伸向楚璇的脸,她本能地想躲,一偏头,萧逸的手便落了空。
那只手便就停在那里,再未向前移半寸,气氛骤然凝滞住了,宛如在上空聚敛起了阴云,沉沉的下来。
许久,萧逸把手收了回来,站起身,冲着楚璇微微一笑“头上都是汗,自己擦擦吧。”
说罢,他转身走了。
高显仁紧紧跟上,待出了殿门,低声道“陛下若是心里不痛快,奴才去把那丫头解决了,保准不会惊动贵妃。”
萧逸瞥了他一眼,“留着吧,会有解决的时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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