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段插曲, 过后萧逸和楚璇都极有默契地没有再提。
行过合卺之礼, 两人之间最后的一层纱障也被抽掉了, 真正的像是一对夫妻那般相处。
在外人看来,皇帝陛下对贵妃甚是垂爱,可谓帝宠优渥,风光无限。
可关起门来,两人独处时, 却是沉默多。
初安十五年的夏天,正是萧逸推行兵制和吏制改革的关键时候, 他终日繁忙,连用膳时都经常拿着奏折在看, 每天睡三四个时辰,经常楚璇睡下时还见他守着一大摞奏折在点灯熬油,而醒来时却已枕边空空,人早就已经走了。
其实这样的日子在楚璇看来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若要说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说到萧逸手头的政务和围绕在他身边的近臣, 于楚璇而言实在太过于敏感, 她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根本不想听。
她实在没有做细作的天分,也还没有练就那份冷硬心肠。
日子便就这样清淡如水的过去, 梁王偶尔会遣人来催促,而楚璇便会递些关于萧逸的消息出去。
有时她甚至会怀疑, 其实萧逸早就把她看穿了, 她虽然不懂朝政, 但耳濡目染之下,也猜得出来,萧逸看似无意间透漏给她的那些事,其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边角料。
但梁王那边也未见有不满,只是近来坠儿的行踪略显神秘了些,经常向她要了符令,之后便大半天见不着人。
夜深,楚璇估摸着已经是这个时辰了,萧逸铁定是不会来了,便遣退了众人,独留坠儿在身边。
“你近来动作太过明显了,陛下是个顶精明的人,若再这样下去他会把你识破的。”
坠儿将梨花木梳浸在桐油水中泡了泡,拿出来细细地给楚璇梳理着一头青丝,目中波澜不兴,甚是沉定。
“奴婢是奉命行事,由不得自己。”
“你现在是在宫里,在我的身边,就算身不由己,可做得慢些,做得隐蔽些,外公总不会派人到这里来责罚你吧坠儿,事是做不完的,可命只有一条。”
坠儿默了默,道“可奴婢的家人还在宫外”
她话音绵黏,似有千言万语未出口,一惯坚冷的面容浮掠上些许牵念忧色,濡濡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还有家人。”
楚璇低下了头,沉吟片刻,刚想说自己会找梁王求情,尽快把她送出宫,还未出口,屏风外的水晶珠帘沥沥响了起来。
楚璇心里一咯噔,忙站起身,果然见萧逸从屏风后绕了进来。
他一袭阔袖长摆的玄衣纁裳,环佩缀垂,玉冠琯发,大概是从朝会结束后就没换过。
定是又忙碌了一天。
楚璇上前想给他把过分繁沉的外裳脱了,却被他捏住手腕拖进了怀里。
他身上的刺绣衲珠太过凸硬,硌得楚璇有些难受,他说出口的话更是让她有些忐忑。
“这几日没注意,你什么时候让人在屏风外挂了水晶帘”
楚璇按捺下心里涌动的惧意,和婉笑道“我近来读诗,读到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1想着秋天将至,也附庸风雅一回儿。”
萧逸垂眸看她,薄秀的唇角轻挑,笑意中带着几分深邃,“诗自然是好的,只是将帘子挂在这里,出来进去水晶珠儿撞在一起响个不停,想静静地进来都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主仆两在说什么悄悄话,防着谁听见呢。”
听到这里,楚璇几乎肯定他是故意在戳弄她,干脆仰了头看他,目光澄澈地问“防着谁啊”
萧逸一怔,好像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抬起手揉了揉额角,看殿中烛光幽昧,珠影浅漾,正是良宵美景,心道还是不煞风景了,便舒然一笑“防着谁朕不过随便一说,瞧你这认真的劲儿,大半夜的眼睛这么亮,是白天又睡多了么”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见坠儿还跪在地上。
楚璇忙道“你下去吧。”
坠儿站起来,躬身后退了出去。
萧逸唇边噙着幽缓的笑,淡掠过她的背影,平抬了胳膊任由楚璇给他拆环佩腰带,恍若不经意道“这丫头看得久了好像真跟你有些像。”
楚璇表面平静,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些烦躁,想把话题从坠儿的身上移开,便故作娇嗔道“这世上跟我像的人多了,我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长相,还不许旁人跟我长得像了”
萧逸抬起了手,修长白净的手指微微弓起,划过她的眉峰眼梢,痴凝道“璇儿的美无人能比,可倾城,可倾国。”
甜言蜜语来得如此突然,让楚璇有些措手不及,眨巴了眨巴眼,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但萧逸话锋一转,陡然从柔情蜜意里出来,饶有深意道“就算有人再像你,也不会有你的命。”
这话值得细品,可萧逸没有给她细品的时间,随手扔掉了脱下来的外裳,拽着她的手腕上了榻。
床就在内殿,不过几步路,可萧逸今晚显得特别急切,根本不给楚璇反应置喙的机会,楚璇本能觉得今夜的萧逸很反常,那一惯端沉内敛的外表下好像藏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似乎是有些激动,有些得意,被他强自按捺着,但根本按不下去。
最末,萧逸给楚璇披上了轻纱,将她搂进怀里,满含挚情地喟叹道“璇儿,我爱你”
楚璇早已疲累不堪,在他怀里轻阖着眼,迷迷糊糊地随波逐流“思弈,我也爱你。”
萧逸沉默了片刻,突得将她从怀里拖出来唤醒,甚是严肃道“我没有骗你,璇儿,这个世上我骗谁都不可能骗你,我是绝不会伤害你的。”
他的声音沉闷又震耳,搅扰得楚璇不得不把眼睛睁开,半是清醒,半是惺忪,些许无奈地看向他。
这位皇帝陛下的秉性可真是越来越难捉摸了,大半夜的,缱绻燕好之后,竟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楚璇又扑进他怀里,宛如在哄深更半夜怎么也不肯入睡的孩子,柔缓道“我也是真得爱思弈,好了我有些累了,咱们快些睡吧。”
萧逸又陷入了沉默,说来也真是奇怪,刚才明明那般生龙活虎,那般热情洋溢,可之后竟成了这么一副模样,难道是她伺候得不好
可哪里又轮得到她伺候了,皇帝陛下那般霸道不容违拗,她只有任其摆布的份儿。
楚璇揉了揉酸痛的细腰,有些埋怨地心想,这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每回儿都好像要把她拆了一样。
萧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眼见她神情变幻,疲惫渐深,拢着她的手慢慢松开,长叹了口气,像是放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含着些许落拓,道“是呀,夜深了,咱们早点睡吧,明后几天都不必上朝,朕带你去骊山行宫散散心。”
楚璇胡乱地应下,躺回榻上,半寐半醒之时,她方才反应过来,萧逸方才说“璇儿,我爱你”,“我没有骗你,璇儿,这个世上我骗谁都不可能骗你,我是绝不会伤害你的。”
我,他用的是我。
可临睡前,又变成了那高高在上的朕。
楚璇不甚在意地想,或许是迷糊了,说错了,这又是什么要紧事呢
思绪渐至模糊,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中。
过后几天,楚璇便知道萧逸为何激动,为何得意了。
兵马制和吏制改革很是顺利,萧逸如愿裁撤了一批冗寮冗官,对发放粮饷的标准和军中升迁也制定了新的标准规定。
本来这些事萧逸不会对她说,只是外公的人找上了门责怪楚璇探听消息不力,她才知晓。
是尚仪局那个曾教过楚璇规矩的老宫女林姑姑。
所谓责骂不过是一番陈词滥调,先是拿了她的父母家人乃至于她自己的安慰好一顿恫吓,巴掌打完了再给个甜枣,又是一顿安抚,说梁王殿下挂念她,也很担心她在宫中的处境,若是大业能早日得成,楚璇也能早些跟家人团聚。
这些话最初听时还有些感动,可听得多了便觉连心都有些麻木了。
她在这幽幽深宫里艰辛挣扎,伴着深不可测的君王,没有亲人庇护,甚至连真正可信任、可依靠的人都没有。
那所勾画出来的美丽图景,在她看来十分虚幻,如飘摇在云间不可触摸的烟雾,离她太过遥远了。
但这些她丝毫都不能表现出来,她给林姑姑塞了几颗金锞子,央求林姑姑尽量多的向外公诉说她的难处,并十分诚恳地道她已经尽力了。
林姑姑收了金子,表情和缓了许多,又说了些安抚的话才走,只是临走时把坠儿叫出去说了许久的话。
楚璇担心她要唆使坠儿干什么,等在殿里想等着坠儿回来仔细地问一问,可恰这时内直司的人来了,说是辇舆仪仗已备好,皇帝陛下正往端华门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然不能再盘问坠儿些什么,只有稍理妆容,上了备好的辇舆。
此去骊山,萧逸以清静休养为名,亲自给楚璇划定了随行的宫女内侍,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恰把坠儿划在了随行名单之外。
楚璇隐隐觉得不对劲儿,这些日子她待坠儿甚是亲厚,时常摒退众人独留她在身边,萧逸就撞上了好几回,为何明知如此,还不让坠儿跟着她
这份疑惑存在心间,她自然不敢明着问萧逸,却一时也想不到好的名目把坠儿留在身边,便只有依从着皇帝陛下的圣意,暂把她留在宫里。
骊山行宫建在山峦深处,青峰叠嶂,林木蓊郁,安顿下确觉得比在太极宫里更幽静清凉。
萧逸素来畏热,因而内侍早在兴庆殿里备好了冰鉴和碎冰,专供皇帝陛下消暑。
可萧逸却让他们都撤了。
南窗下置了一张绣榻,萧逸斜倚着锦垫,拿了本奏折在看,不时抬眼瞟一瞟在殿中四处晃悠,不停打量的楚璇,唇角微勾,流露出温隽的笑意。
楚璇上蹿下跳地撒完了欢,也新奇够了,慢踱着步坐到萧逸身边,颇为好奇道“我刚见他们把冰鉴撤出去,为什么啊思弈你不是最怕热的吗”
萧逸手里的那方奏折正看到要紧处,凝目深思,头也没抬,只随口道“朕是怕热,可你这小身板最受不得寒,若是一昧贪凉,岂不是容易伤着你的身子。”
“啊原来小舅舅是在心疼我啊。”
离了那四面红墙的幽深宫闱,楚璇直觉扣在身上的枷锁除了,说话做事愈加随行,不自觉流露出些小女儿家的天真娇俏。
她也不管萧逸是不是正陷在政务里,无暇搭理她,只凑到他跟前,用那只滑凉柔腻的小手握住他,神秘兮兮道“我不是身子骨不好,我这叫冰肌玉骨。”
她嗓音绵柔,呵气如兰,那凑近的娇面上更含着媚极惑人的笑,如绽放明灿的花朵,开在身畔,悠然含香。
萧逸微有痴愣,随即笑了笑,难得坐怀不乱地把她的小爪子移开,调笑道“是谁总抱怨朕不会怜香惜玉,说自己身上又累又疼,这会儿倒好了伤疤忘了疼,怎么着,要来勾引朕了”
楚璇一回想前几夜的惨烈战况,仍心有余悸,忙讪讪地挪了挪身子,坐得离萧逸远些,嘟囔道“如此幽静美丽的景致,您竟然只能想得到床榻上那些事,真是俗,太俗了。”
萧逸眉宇微扬,扔了奏折倾身要过来抓她,楚璇伶俐地一偏身子,堪堪躲了过去。
两人正闹作一团,高显仁进来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楚璇,躬身道“陛下,孙校尉来了。”
萧逸脸上的笑容微敛,朝高显仁摆了摆手,高显仁会意,碎步退了下去。
“璇儿,这骊山还有几处好景致,让值守的内侍带你到处去逛逛,等天黑了回来,咱们一同用膳。”
萧逸不这样说,楚璇也知道自己该走了。
在进宫之前,外公特意把这位孙校尉从内臣百官里提溜出来,把他挖了个底透。
大周朝堂之上,能在御前行走,可得天子单独召见的孙校尉,除了校事府的孙玄礼,再没有第二人。
校事府是专为君王监视百官,探听操办幽秘事的署寮,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可楚璇能从外公话中语气听出来,这是让外公深为忌惮的存在。
外公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萧逸一旦召见孙玄礼,不管楚璇能不能探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都该立刻向他汇报。
可她如今在骊山上,坠儿又不在身边,此处地势险峻,守卫森严,又不像宫里遍布着外公的眼线,来往消息甚是艰难,该如何才能把信儿递到山下
楚璇掐了一朵凌霄花轻搔着自己的下巴,任清风迎面吹来,撩起衣袂翩跹,若有所思道“他会不会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正跟在她身后卖力介绍骊山景致的内侍一愣,茫然道“什么主意”
楚璇摇了摇头,只说想自己再逛逛,不要他跟着了。
她领着冉冉往竹林深处走,颇为警惕地环顾过四周,确定了无人窥视,才压低声音道“陛下把我带到了骊山行宫,会不会就是不想我递消息给外公”
冉冉敛眉思索了一番,忖道“兴许是,可陛下近来也没有大动作啊,有什么是他不想让梁王知道的”
楚璇也百思难得其解,若是前些日子,萧逸忙着张罗兵马制和吏制改革,涉及一些机密事恐让外公提前知道了而失去先机。可如今这些要紧事都过去了,正是休沐避暑的悠闲时节,怎么反倒弄得神秘起来。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多心了,可忽有一瞬,又突然想起了坠儿。
那并不是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仿佛清风入窍,只是一种很微妙的直觉,夹杂着些许不祥的预感,想得久了竟会生出几分悚意,不知觉间手心里黏黏的腻了层冷汗。
这又是毫无根据,很没有道理的。
难道单凭萧逸把坠儿划在了随行名单之外,就认定他要对坠儿下手么,这也太荒诞了。
楚璇狠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摇出脑外。
夜间的膳食甚是精巧,乳酿鱼和甑糕做得很好,楚璇拿筷尖蘸了汤汁伸出舌头舔,舔了几下,突听萧逸道“你这么个吃饭法啊”
她猛然回过神来,刚才只顾着想心事去了,也没正经吃,生怕被萧逸看出什么,忙夹了块鱼肉搁嘴里,眼珠转了转,问“思弈,咱们什么时候回宫啊”
萧逸拿起锦帕拭了拭嘴角,抬眼看她,唇角微勾“怎么了呆够了”
楚璇一怔,斟酌了一番,倏尔笑开“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说罢,低头开始夹碗里的甑糕。
萧逸却将筷箸搁下了,他紧凝着楚璇,“那你告诉朕,喜欢骊山吗”
她心里存着事,日夜忐忑,哪里顾得上喜欢或不喜欢,听萧逸这样问,只随口敷衍道“喜欢,这里景色很好。”
萧逸幽然一笑“既然你喜欢,那咱们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山间幽静,岁月飞逝,短短几天,朝堂中据说已堆集了如山的奏折等着萧逸批阅,纵然不舍,他也不得不带着楚璇启程回銮。
回了太极宫,楚璇耐着性子送萧逸回宣室殿,又陪他用了午膳,趁他召见朝臣,飞快地赶回了长秋殿。
殿中很安静,宫人们各司其职,将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正等着楚璇回来一样。
她长舒了口气,随口吩咐道“让坠儿来见我。”
近前的宫女面面相觑,推了个年岁稍长些的出来,仔细斟酌着回道“皇帝陛下恩旨,放一批年纪大了的宫女归家,坠儿正在此列。”
楚璇脑子里有什么轰然炸开,静默了许久,才道“可坠儿今年才十五岁。”
那宫女垂眉敛目,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念她伺候娘娘尽心,特也将她放了出去。”
楚璇想了想,缓声道“我要些事想找尚仪局的人来问问,那里有位林姑姑,资历深,办事也牢靠,你去将她请过来。”
那宫女站着未动,以平波无煦的声调道“林姑姑也在放还宫女之列。”
楚璇静静地看着这宫女,她微垂臻首,态度恭谨,只一板一眼地回话,再无多余的表情。缄然片刻,无力地朝她摆了摆手,“好了,本宫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鞠礼告退。
待她们走了,冉冉不无忧色地凑过来,小声问“陛下会把她们送去哪里啊难不成是严刑逼供了吗”
楚璇呆呆地坐着,倏尔,轻轻摇了摇头,冉冉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可楚璇却不再说话,独自到窗前站着,看着阶前落花坠影,就这么站了一下午。
夜间,萧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依旧在日落时分到了长秋殿,兴致颇足地吩咐膳房备好他和楚璇都爱吃的膳食,抓住楚璇的手想把她揽入怀中。
楚璇一反常态,把手自他掌心里抽了出来,轻轻将他推开。
萧逸目中的柔情融光微冷,看着满是疏离的楚璇,却也没有强求,只负着袖子坐回榻席上,喟然叹道“其实有的时候朕真希望能与你一辈子都在骊山上,起码那里远离尘世纷扰,安安静静,我们可做自己。”
楚璇轻勾了勾唇角,“那里之所以是一方净土,不过是有赖于陛下不常驾临罢了,若是陛下去得多了,那里也就是下一个太极宫,总会有人往上面动心思的。”
萧逸笑了“璇儿,你跟朕说过那些话,只有这句最好听。虽然听着让人觉得心里难过,可朕知道,这是句实话。”
楚璇垂眸默了默,蓦地,抬头仰看他,轻声道“小舅舅,你放我出宫吧。”
萧逸掩在阔袖下的手微颤了颤,但声音却是一惯的平静,带了丝丝的疏冷“去哪里”
“哪里都行,若是怕我丢了皇家颜面,把我关在庵堂里了此一生也可以。只要放我出宫,外公”他就不会再往她的身边派人,她也不必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枉死。
枉死这样说也不对,萧逸也算不得是滥杀了无辜,他只是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
萧逸品着她的欲言又止,好似没听懂,故意追问“你外公如何”
楚璇低了头,不再言语。
她就算再迟钝,再不会看人眉高眼低,也看出萧逸是动怒了。
两人各自静默了许久,萧逸上前一步,捏住了楚璇的手腕,他薄唇噙笑,眉眼微弯,如从前待她的那般温儒柔隽,连声音也是和风细雨的“璇儿,朕待你不好吗”
楚璇睫宇轻颤,低着头未作声。
“不,你心里清楚,朕对你很好,甚至好到纵容你的地步,所以你才敢这么来践踏朕的心。”
说罢,他把楚璇的手腕甩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沉酽,暗月寂寂。
萧逸回了宣室殿,对着烛光独自坐了半个时辰,倏地扬声把高显仁叫了进来,让传侯恒苑来见他。
高显仁踯躅道“这个时辰了宫门已经落钥”
萧逸眼睛发红地盯着他“落钥怎么了朕要见老师,宫禁挡得住吗”
吓得高显仁慌忙应是,快步退了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侯恒苑就来了。
这深更半夜,天子急召,他只当出了什么要紧事,一刻都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就来了。
萧逸上来劲,风风火火地要见老师,可当老师来了,他却安静下来,默了许久,才道“老师,朕想把楚晏的身份告诉璇儿。”
侯恒苑上了年纪,又遇惊慌,反应略显迟钝,怔了怔,凛声道“不行。”
“可他们是父女,只要璇儿知道了她父亲是朕的人,她就不会在朕和梁王之间徘徊不定了,她会试着来相信朕,总有一天她会”
“陛下”侯恒苑霍然打断他的话,也顾不上君臣之礼,殿前失仪,神色冷峻地道“可她是自幼长在梁王府的,她心里在想什么谁又能知道能把她的心挖出来看看吗”
萧逸搁在龙案上的手紧攥成拳,颤颤发抖。
侯恒苑瞧着他这副模样,心疼不已,放缓了声调道“陛下也知道此事关乎重大,不然不会找臣来商量。您若是心里难受,若是走不出来,就想想徐慕,他可连难受的机会都没有了。”
萧逸慢慢地低头弯腰,直把前额抵在龙案上,趴着缄默了许久,倏地抬头,道“那你们也得管管朕的死活啊,这日子朕过不下去了,太难受了”话到尾,夹杂了细微的哽咽。
侯恒苑看着面前濒临崩溃的天子,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已经习惯了萧逸的少年老成,习惯了他的隐忍,自徐慕死后他就再也没有在萧逸身上见过与脆弱相关的任何情绪。
渐渐的,他与旁人一般,认定了天子脊梁如广袤山峦,是压折不倒的。
可今夜,这无坚不摧的天子,这城府幽深的天子,不光流露出了脆弱,还流露出意气用事的少年心性。
侯恒苑不敢再刺激他,一边觑看着他的神色,一边试探地温声道“出什么事了孙玄礼将坠儿和老宫女处理得不够干净吗不是把贵妃带去了骊山,她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和陛下闹了”
她没闹,她只是想走。
萧逸寥落地摇摇头。
侯恒苑急道“那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您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样”
他一连串的质问抛出来,御座上的天子毫无反应,只恹恹地低着头,一副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的模样。
老尚书在御阶前徘徊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想上去把萧逸揪起来问个究竟,刚迈开一步,萧逸突然抬起了头,那俊秀的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缓声道“是朕太鲁莽了,老师放心吧,朕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今晚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侯恒苑就这么一只脚搭在御阶上,愣愣地看着变化神速的皇帝陛下,见他深吸了口气,抬手抹了把眼角,将高显仁唤了进来,让派禁军送自己出宫。
夜色幽昧,烛光暗淡,萧逸望着落在地砖上的斑驳光影,抬起手看了看。
他也想做个与世无争,单纯良善的少年,他也不想手上沾满了鲜血,他不想被自己的女人惧怕,他想和她过安静平和的日子,他想等着她慢慢爱上他,然后和她一生一世,和和美美。
可是,这样的情形,她怎么可能会爱他
萧逸满心伤慨地把自己关在宣室殿里一整夜,大约是心事太重,第二天就病倒了。
高显仁本是看着时辰进来叫萧逸上朝的,却见他趴在龙案上,怎么叫也不起来。萧逸素来勤勉,平常绝没有这样的事,高显仁心里担忧上前去搀了他一把,摸到额头,滚烫滚烫的。
他登时慌了,忙让内侍去宣御医,又遣人通知了太后。
龙体安危大逾天,阖宫上下乱作了一团,而萧逸兀自昏昏沉睡,睡了整整两天,才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悠悠醒转过来。
御医诊断他只是患了风寒,大约是在骊山上吹了夜风,又兼奔波劳碌,心绪不佳,便就这样病倒了,瞧着凶险,但其实没什么大碍,他年轻身体底子好,按时饮药,注意休养,用不了几日就能好起来。
御医的说法是这样,但于萧逸而言,却是在经历了朝政变动、清肃宫闱之后,难得能放下一切重担沉沉地睡上一觉。
毕竟,他实在是太累了。
萧逸睁开眼,便觉得身心舒畅,一派轻松,抻了抻胳膊,刚想坐起来,陡觉腿上沉沉的,像是压着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去,只见乌发素髻,不加任何修饰地伏在他的腿上,被这么一晃动,也慢慢醒了过来。
楚璇揉搓着眼看向他,喃喃道“小舅舅,你终于醒了。”
萧逸心情颇为复杂地凝睇着眼前的小美人,见她脸色苍白,似是清减了许多,细细打量下去,却见那莹白如玉的颊边微微发红,残留着指印。
他脸上因刚醒来而挂着的迷离瞬时消散,轻捏住她的下颌,转过她的脸,仔细看了看,怒道“谁打你了谁这么大胆子”
楚璇抿了抿唇,没说话。
外面高显仁听到动静进来,一见萧逸醒了,自是喜笑颜开,忙把他摁回床上,让小黄门再召御医来诊,可萧逸半点不关心他的身体,只紧盯着楚璇脸上的伤,不依不饶地问。
把高显仁问得没法子了,只有低声道“是太后,您想啊,您自幼身体强壮,冷不丁病了,太后能不查问原由吗审问过宫人,知道您在回宣室殿前跟贵妃娘娘闹得不愉快了,二话不说就上来给了她一巴掌”
萧逸气得脸涨红,刚挣扎着要起来去找他母后理论理论,刚出去了的楚璇又端着汤药回来了。
她无比乖顺地坐在龙床边,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粘稠的汤药,道“太后说了,我要守在龙床边,给您端药倒水照顾您,什么时候您病全好了,我才能回我的长秋殿。”说着,她把药碗往前一送,道“应该不烫嘴了,您喝吧。”
本来甚是躁郁的萧逸听着她的柔婉细语,倒慢慢安静了下来,他躺着,掠了一眼那拄到自己跟前的墨釉瓷碗,一动不动,眼皮微阖,宛如虚弱至极的病美人。
“你会不会照顾人啊朕病了,哪能端得动药碗,你得扶朕起来,一勺一勺地喂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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