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透露如此之多的消息,或许是一闪而过的兴起,或许是一次冲动,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人话语的意外怂恿。

    对于嬴政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似是怂恿的话语,天明不好奇也不想深究,更没有过于摆在心上。

    因为他了解嬴政的性子,知道嬴政这样的举动对于墨家对于反秦势力来说,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相反会有着意想不到甚至是求之不得的帮助。

    在这一场透露之中,唯一得到伤害的,或许还是天明一人。

    将他的身份,再次放于无法预测的、无法估计的、摇摆不定的天平之上。

    曾经的天明哪怕拥有太多的秘密也能能够被信任被信服,只是因为那时候没有人知道皮囊之下的那些秘密都是什么。

    哪怕后来知道了他两个重要与秦国密切相关的身份,众人也不过迟疑犹豫后,仍然希望他能够站在他们的身后身边。

    只因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无论是对于阴阳家的圣子身份,还是秦国三皇子殿下的身份,天明从来都没有以此为荣。

    但,如果是一个知道秦国众多机密的、仍然与秦国人亲密往来的秦国三皇子呢?

    所有一切牵扯到利益的秘密,都总将成为刺向信任的利刃。

    哪怕天明平时总是喜欢用简单粗暴的武力解决事情,但不代表他真的是个徒有四肢而无大脑的傻瓜。

    所以,在走去墨家根据地的路上,天明并不打算将所有的事情都托盘而出。

    他一开始计划的,也不过是把有关盗跖和噬牙狱的消息说给众人听。

    关键信息越少,代表透露地信息越少。

    一个噬牙狱并不代表一切,能够知道噬牙狱的三皇子,也可以用嬴政曾经的溺爱来解释。

    或许在那个时候,哪怕已经被嬴政拥入怀中,哪怕是听出了章邯的话中话,哪怕是承了李斯的跪礼,天明心中,仍然是任性地想要扭头背弃这些他不想要的身份、荣誉与沉重,转而走入自己曾经梦想过的、希望的、眷念的另一边。

    但——

    当他看到周围人因为盗跖的消息而一脸震惊甚至是不知所措的时候;

    当他退出的脚步因为盖聂的手而停顿,靠在盖聂身上的时候;

    当年他的眼睛扫过地上那些因为剑气而留下的道道剑痕的时候;

    天明看着周围人激动震惊的表情,心中突然滑过一丝念头。

    不如,便趁这个机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想到,便做了。

    不是所谓的知道的秘密太多想要述说出来。

    也不是同情面前人因不对等的消息而露出的焦躁。

    而是……

    叩叩——

    天明身子一颤,下意识地看向声源处,便看到了荀子屈指敲着桌面。

    荀子收回手,“我看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问个问题都能把自己给绕进去。”

    “我只是惊讶。”坦然认下自己的走神,天明主动给荀子面前空下的茶杯斟上茶水,“我自认隐藏得很好,也没有说多话,为什么你就看出来了?”

    如果换做三个时辰前,在墨家根据地上被人指出了有离开之意,天明丝毫不会感觉到任何的惊讶。

    过多的话语,哪怕是看似与自己无关的情报,也会暴露出自己的点点信息。

    也是因此,不想要有过多纠缠的天明,才会趁着众人没有完全回过神的状态下,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根据地。

    但是荀子不同。

    来到竹屋中的天明早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所有思绪,没有透露一点自己的那些异常近况,更是没有说出任何有关秦国的机密情报,如往日一般,两手空空地来拜访隐居此处的荀子。

    但,老者终是贤者。

    直至天明坐下,棋痴荀子也没有如往常一样拿出那盘棋盘,反而是摆下两杯茶杯,倒入了早已煮好的汪汪茗茶。

    “子明,你总以为你可以将所有东西都隐瞒得严严实实。”

    荀子也给天明面前空了许久的茶杯斟上新的茶水,借着这一动作,低下了那双洞察一切的犀利双眼。

    “但又总是在暴露着自己的尾巴。”

    荀子将茶杯推向了天明。

    “像是摇着尾巴祈求所有人看到自己的所有秘密。”

    天明眼角一抽,“你这个形容……是不是过分了点。”

    无视了来自少年的反驳,荀子终于端起了天明给自己斟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喉,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何曾会停驻在屋外一炷香之久?又何时会在深夜之中打扰一位老人的睡眠?”

    咕咕——

    草丛之间,不眠的昆虫与树蛙不时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鸣叫,奏起属于黑夜的轻声乐曲。

    虽然嘴上没有多少的尊师重道,但是说到底,天明的骨子里还是留着点尊老爱幼的习惯。

    就好比,他不会在不恰当的时间去打扰他人。

    说实话,对于来自现代的年轻人来说,这个时间点是狂欢刚刚开始,也只有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与设施的古代人才会遵守在现代人看来完全是浪费大好时间的亥时睡寅时起。

    更何况,对于曾经违法童工·特殊职业人员天明来说,大多数的工作职能在夜黑风高之中完成,晚睡熬夜通宵不过是常事。

    不过,哪怕是自己还未入眠或是在外游荡,但看到屋内灯火早已熄灭的时候,天明也不会做出进入打扰的动作。

    荀子说的站在屋外一炷香之久的事情,也的确是事实。

    天明是在申时离开了墨家根据地。

    在三个时辰后,在夜深人静中,站在了竹屋之外。

    天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鲁莽地选择了这个时间段走上山后竹屋之前。

    只是当他回过神来之时,周围已被苍苍竹林包围其中。

    在墨家根据地中托盘而出,并不如天明在盖聂身前那样表现得一脸淡然或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天明一个人知道,在桑海之上以真身重遇嬴政之时,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在蜃楼之上,在黄金火骑兵之前,就有一个念头在他的心底沉淀酝酿。

    离开桑海,离开墨家,离开小圣贤庄,离开身边人,离开自己曾奢望的此处。

    曾经,这只是个隐隐约约的想法。

    现在,成了个越发坚定的念头。

    做下决定立即行动,是行动派天明的一贯做法。

    同样的,不与任何人讨论,也是天明的一贯习惯,别人眼中的弊端痛处。

    天明不打算矫情地和熟人一一告别,但有些人,如果没有亲自拜访,又太过的不近人情。

    或许因为这样的想法,天明才会在漫无目的之中走到了荀子的住所。

    意识到自己在何处的天明并不意外看到一片漆黑的竹屋,也并不懊悔为什么会选择万籁俱寂的深夜前来拜访,也不打算去打扰屋内人的休憩。

    荧光之中,少年选择站在阴影里,沉入自己一人的世界之中。

    但可惜,未等天明踏入更甚的黑暗之中,一丝火光蛮横地传入了他的眼中,刺破了黑夜的黑暗。

    本打算再去寻找一处地方等着日出再来拜访的,看着竹屋方向而双眼失焦的天明面前闪过一丝亮光,便是惊讶地看到了面前不知何时亮起了光芒的竹屋——

    以及端着油灯,披着外袍,盯着自己的荀子。

    然后,少年被荀子过于自然的叫入了木屋之中,如往常一样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之上,看着荀子淡然自若地煮好茶水、端来两杯紫砂茶杯。

    一切过于自然,自然到让人误以为这不过是日常的问候,也让天明忘记了为何荀子会突然起身,更知道隐匿了气息的天明已经站在了门外。

    但,喝着热茶的两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日常离他们过于遥远。

    端起茶杯,天明总算没再暴殄天物,而是学着荀子的动作,抿了一口,细细品味着这碧螺春的滋味。

    “嬴政不会放过我。”

    惊人话语突然炸起,天明没有任何铺垫,猛然掀开了层层面纱,将那不为人知的秘密一点点暴露出来。

    “东皇太一也不会放弃。”

    两个人,两个身份,两个势力,两个庞然大物。

    哪怕击退其一,也不代表往后能终日安定。

    荀子皱眉,“所以,你想以此保护所有人?”

    离开墨家,离开桑海,企图将一切的麻烦与事端带离这滨海城市。

    “这不是主要的原因。”

    天明不否认他的确存着这样的想法,但……

    “我的离开不能改变现在的局势。”

    如今桑海那些动荡,确实和天明有些关系,但天明在其中的作用,也不过是个催化剂——将一切提前罢了。

    “我也不会傻愣愣地以为,没了我,桑海就会一切安然。”

    哪怕没有天明,蜃楼依然会停靠在桑海旁,将军府仍然会迎来秦国大公子与将军,桑海仍然会被罗网紧紧网住,失了机关城的墨家仍然会驻扎在桑海崖边,诸子百家仍然会踏入这片汇聚秦国各方势力的城市,小圣贤庄仍然会迎来属于它的一场动荡……

    “但,这里已经经受不住过大的打击。”

    这里,指的不仅仅是这座繁华城市。

    “或许再过几年,他们可以拥有直面这具庞然大物的实力。”

    经受重创的墨家,齐聚不久的项家军队,齐力不齐心的诸子百家、反秦势力……

    “但不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一切的强大与坚强,都需要时间的磨砺。

    在这里,天明的强大可谓是数一数二,但是单人的强大不代表一切,同时天明那错综复杂的身份,也不允许他在这一场尚未开始的战斗准备留下过多的痕迹。

    诚然,之前的天明挺身而出,帮助众人渡过几次难关。

    但那些难关,真的是十死无生的死劫吗?

    天明的强大让他能够凭借能力便打破一切僵局,但同时他也会粉碎其他人的历练空间。

    世间不缺强者,但不需弱者。

    如果不想成为弱者,那便活过血腥风雨。

    或许天明冷漠,但他并不能完完全全做到无视伤亡出现在眼前。

    这是借由她的血泪强行留下的一点善念与脆弱的底线。

    但,如若继续下去,这将只会是天明一人的舞台。

    天明不需要这过于璀璨的高台,更不想成为拔起绿苗的那一只手。

    如今,盖聂有了墨家与端木蓉这些同伴与他一同前行,终于拥有了更多的力量与后盾完成自己数十年的大愿。

    那才该是盖聂该走的路,是十几年前出山的青年曾经定下的夙愿。

    自然,也不需要过去两人的相依了。

    他也终于可以放手,去做自己的事了。

    心中这般想着,天明的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胸膛——那里,隐隐传来了疼痛的错觉。

    “他……他们,所有人都需要时间。”

    胸膛上的手,缓缓握紧,抓住了那一处的衣襟。

    “那我便去争取时间。”

    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停止运转,也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行进的轨迹。

    天明可以做到的,只有将那些本不该出现的因素清出。

    例如因为蜃楼之行而入了噬牙狱的盗跖。

    例如因为他的原因而来到桑海中的嬴政。

    视线扫过少年那握拳的手,或许连他的主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只看似坚定的手,正在隐隐颤抖着。

    那些缠斗像是恐惧与不甘。

    但那双清冷的墨眸中,闪烁的是早已定下决心的,坚定的光芒。

    这是荀子第一次在天明眼中看到过这般夺目的光芒。

    那是伸手握住自己命运的眼神。

    哪怕那些决定听上去根本是命运弄人般的无奈之举。

    然而,那曾经孤僻缩在角落之中的少年,终于学会了站直身子,踏出那片嗜人的阴霾。

    所以,过多的劝解已经无用。

    况且,睿智如荀子也知道,面对如今这般混乱的局面,天明的决定,才能最大限度地保下所有人。

    时间。

    他们最缺的,永远是时间。

    在场所有人都无法走出这错综复杂的乱局。

    如若任由这样的局势继续发展下来,他们只能迎来全灭的死局。

    荀子本身并不偏好哪一方。

    但却无法眼睁睁看着这样可称为虐杀的儿戏般的结局。

    其他人哪怕站出来,也没有能力改变一切。

    当下所有人之中,唯有天明这个未行冠礼,甚至未到束发的少年能够改变这一死局。

    然而,知道是知道。

    内心的私情却是在咆哮着将少年拉回这隐世之处,别再去涉及那些不该由他承担的沉重。

    哪怕与天明的相处不过短短一年,哪怕师徒联系的开始是大雨之下的一场胁迫与交易。

    但中间的感情却是无法替代的无法磨灭的真实。

    可惜,聪明人、明白人,比其他人更胜一筹的是清醒,比所有人更可悲的,是清醒。

    私情的咆哮,终究无法抵抗理智的镇压。

    儿女私情抵不过世间大义。

    一人性命重不过芸芸众生。

    凉风裹去了茶水的温热,哪怕是洒落在手指上,带来的也只有褪去温热的凉意。

    荀子看着那溅上了茶水的手指,荀子眼神一闪,便是学着天明一贯的动作,毫不在乎这茶水是他心爱的碧螺春,一口饮下所有。

    茶茗的清香需要温度保持,没了温热,哪怕茶叶再好,也只留下了苦涩。

    旁边的天明没有荀子的感伤,这些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命中注定与自己选择的路,所以在看到荀子这种从未见过的豪迈动作,天明惊讶到连递到嘴边的茶水都忘记喝下。

    荀子的放纵也不过一时,他抹去嘴边的水渍,放下手中的茶杯,再次抬头,依旧是那位超然的贤者。

    “子明。”

    “恩?”

    天明放下茶杯,隐隐坐直了身子,只因为荀子的语气太过严肃。

    然而他的严阵以待只等来了荀子的提灯而起。

    “过来,睡觉。”

    天明:“……???”

    哪怕是天明,也完全无法跟上荀子的节奏。

    尽管天明并不在意以后会是怎样,但是他也知道讨论起这些情报这些机密,有谁可能在今夜安然入睡?!

    但荀子不如天明所想。

    能做少年的师傅,能被少年亲口称呼为师傅,就已经代表了作为徒弟的天明哪能时时刻刻猜到师傅荀子的想法与举动呢?

    把天明的震惊放在眼里,荀子只是走到少年的身边,弯下腰,把愣在原地的少年扶了起来。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看着这双因为惊讶而染上温度的墨眸,荀子淡声说道——

    “夜深了,该歇息了。”

    我无法阻止你的牺牲与前进。

    但我能够给予你一夜的安稳。

    睡吧。

    明日,又是新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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