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徐徐,拂过崖上高树,留下了树叶的摩挲声。
这里是个观景的好去处,可倚树,可眺望,闲暇之余与好友前来歇息,海风带来凉意,也可带走阵阵疲倦。
新的墨家根据地也因为多了这后边的一片树林空地与悬崖,显得比先前要大了些,也是因为这片树林给墨家增加了不少的隐秘性。
往常时候,墨家弟子除去砍柴等事务,其实也是少来此处,也是因此给一些人免去些麻烦。
“这不像你。”
虽然作为本次救治行动的主力,但些许药材还未到达,荀子也得了些空余时刻。
有了时间找躲起来的胆小鬼。
天明顶不住荀子的目光,只能开口,“……师傅你过来做什么?”
荀子抚须,“我来找个胆小鬼。”
茂密的树叶刷拉一响,造成墨家繁忙“盛景”的罪魁祸首动了动身子,到底还是拨开了挡着身影的树枝。
天明无奈地抬头看着树下的荀子,“师傅,给点面子可以吗?”
也不知道是作为他的师傅还是因为老者的阅历,天明尚且还能在精明的张良面前掩饰几番,但是落到荀子手里,任何的解释都是狡辩——包括沉默。
还不如诚实点承认算了。
荀子盘膝坐下,毫不在意地上尘土会沾染身上衣裳,他眺望着远处海边,一派淡然。
老者也没叫上面那个到现在还坐着自己头顶上的弟子下来,只是拍了拍因坐下而有了褶皱的衣裳。
一边理着身上衣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缓缓说道,“昨日,子房还向我问起了你。”
天明把手里的树枝卡在一边,“三师兄这又是何必呢。”
却是绝不提自己恰恰是故意躲开了张良。
荀子哼了口气,“明知故问。”
“我没问问题。”天明摸了摸面前的树叶,想了想还是没动手摘下来把玩,“我是在感慨。”
“感慨什么?”
“……他最近过分谨慎了。”天明抬头,学着荀子一起眺望远处,可惜他面前是茂密树叶,只能在那些缝隙中看到点点深蓝,“不像他的作为。”
荀子摇头,语气略带可惜,“子房重情,在所难免。”
“如果他能像你这般,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
“……我不觉得我比三师兄好。”天明垂眸,“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荀子已闭上了双眼呼吸吐纳,“子房心中有大局有取舍,却仅是对外人,对自己人,他还是太过仁慈。”
“不如你,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
天明换了个坐姿,手指插过了怀里那从班大师那拿来的非攻盒,“我不觉得。”
荀子摇头,“这就是你的‘无情’。”
天明说,“如果对他们有情,那谁来对无辜性命负责?”
“一如你的不告而别?”
“我也说过了,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人抬头观察树上的少年,所以也看不到那双墨眸中凝聚的冰冷,“他们可以多愁善感,但绝不能优柔寡断。”
如果说出他的计划,这群多情的人又有谁会同意自己的做法?
如果道出他的告别,为了留下他,又会有多少人留下无辜的鲜血?
如果不给予最沉重的打击,这些人怎么会走出自己的极乐天,去面对腥风血雨?
终究,这是个战火纷飞的乱世,而非太平盛世。
荀子睁开双眼,不如话语中的无奈与遗憾,他的双眼始终平淡。
“你觉得,这是他们想要的‘最好的选择’?”
“所谓的选择,从来都是个骗局。”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但是灿烂的阳光经过树叶的分割,也只是剩下一个又一个的小光斑。
“强者可以做出选择,而弱者只能接受选择。”
天明抬头,看着那被分割的光斑,双眼终究被寒冷覆盖,成了哪怕是阳光烈火也无法融化的刺骨寒冰。
“所以,我做出的选择,他们只能接受。”
不过是个尚未束发的少年,在这一切褪去了那些因熟识众人而被包裹在外的温情,露出了底下那未曾变过的本质。
幽深的墨眸如深渊般噬人,让人胆颤而不敢直视。
“不清醒,不变强,他们永远只能被选择。”
……
同样的场景,不变的海风,带来的却不再是惬意的清爽,而是阳光下也无法驱散的凉意。
似是揭开了一层面纱,盖聂无法从面前少年身上看到任何熟悉的温情,却能从那凝聚的沉重中探知到熟悉的影子。
是盖聂许久未见的、仅存在久远记忆中的身影。
如果有人和你说,你在一个三岁的稚童身上看到了暮年垂危般的绝望,甚至是令人胆颤的杀气,那对方只会以为你是在说着笑话。
但,这恰恰是天明少时的写影。
而这位稚童,也在当年的金銮殿中,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与身同长的天问,划向了生父荆轲,直接造成了当年刺秦的失败。
或许是最近的记忆太过温暖,以至于让盖聂忘了,最初他所遇见的,便是面前这人。
如果没有当年的失踪,如果当年小孩依旧是扶澈公子,是否便会成长为面前此时的少年?
如嗜血利刃,如神兵利器,唯独没有作为人的情感。
一切是这么的陌生,却又是迟到的熟悉。
“师兄!”
咔嚓——
利刃交错的声响打破了盖聂的沉思,他抬眼,便是看到了缠绕剑气的鲨齿,以及——直至要害的匕首。
比短剑更短的,常被人隐于暗处等待致命一击的匕首。
如果没有卫庄的及时出手,如果盖聂未能及时躲开,盖聂自己都无法断定,这把闪烁着寒光的匕首,是否便会如当年那般划开他的喉咙,将那些热血喷涌而出?
没等卫庄开口,出手便致命的天明看着盖聂怔怔看来的双眼,开口说道,“大叔,训练结束前,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大叔。”
“天明……?!”
“荆天明,你是不是忘了我?”卫庄加大力度,缠绕的红色剑气散发着不详的气息,“以一敌二?你未免太过猖狂。”
“狂妄,猖狂,你只会用这些词来形容我?”天明挪开了视线,转而看向了卫庄,“那你为什么不形容自己,轻敌呢?”
哗啦——
匕首的攻击在于它的出其不意,也在于它的灵巧。
利刃一偏,便是结束了那硬碰硬的对峙,在那鲨齿碰到肩膀衣物之前,天明便顺着力道侧身,一脚踹向了卫庄的膝盖,利刃更是顺着利刃由下而上划向了那抓着剑柄的手。
你难以想象一个少年的脚力为何如此之大,习武之人的下盘稳固无比,卫庄却硬是在天明的一脚之下撼动了身躯。
卫庄眼中寒光一闪,毫不畏惧划向手的利刃,“你就这点本事?”
说着,手腕一转,那被四两拨千斤而拨开的鲨齿改变了剑刃方便,便是横向砍来,要将少年瘦削的身躯砍成两半。
“就这点本事。”天明语气依旧平淡,借着踢向卫庄的力度,他竟是不知何时将自己抬高到与卫庄直视的高度,“而你,也一样。”
咔——
卫庄瞳孔一缩,鲨齿处传来了阻力,再也无法前进,手上一紧,蓬勃的剑气逼退了刺向双眼的寒光。
天明顺着剑气朝后跳去,不远不近,恰好回到了自己原先站着的地方。
两人交战之处,一缕白发缓缓飘落。
而这不过是场简单的试探罢了。
“纵然你们拥有高超剑术,但却没有该有的心态。”
天明揉着手腕,另一手由紫气凝结而成的利刃缓缓散去——正是阴阳家的聚气凝刃。
“我也说过了,这场训练,是你们带着‘盗跖’,完成逃亡和营救,而成功的标准,是打败我。”
天明抬起手,“而要完成以上任务,你们就必须知道三点。”
食指竖起,“第一,章邯不是剑客,恰恰相反,哪怕持有双剑,他仍是阴影中的刺客。”
“我到底不是章邯,无论是实力还是身形都不是他所有的巅峰状态,所以你们这次你们将面对的是刺客的出奇与千变。”
“第二,牢记你们的目的——营救人质。进入噬牙狱后,章邯的次要目的是抓拿所有劫狱者,主要目的是阻止盗跖越狱。”
“第三,也是最后一点。”天明抬眼,看向了将手放在了剑柄之上,却仍未拔出利剑的盖聂,缓缓说道,“如果你们连我都无法制服,明天的行动,我会更改行动人员。”
“这不仅仅是训练,也是对你们的考验。”天明看着面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纵横剑客,却像是看着路边平庸的路人,“营救行动的人可以是你们,也不一定需要你们。”
“盖聂。”
盖聂身体一震,这是他熟悉到刻入灵魂的声音,却不是他熟悉的呼唤。
他终于真正地看向了少年,眼中看到的不再是陪伴了他一年的荆天明,而是那踏过了昏暗记忆重归于世的……赢扶澈。
“你也一样。”
仍旧一身平民的简朴麻衣,却因少年身上的非凡气场而不凡。
“卫庄尚且可以在我的突击里行动起来,但你作为剑客的反应呢?”
“为什么挑选你们两个人作为首选者?”少年垂眸,“也不过是因为你们的剑术功法出自一家,默契与功力方面要远胜墨家其他人,也有更大的胜率。”
“但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都是什么?高超的剑术吗,不,并没有。”
他摇头,哪怕说着这高高在上的话语,却没有人可以从他眼中看到丝毫的高傲。
而是始终不变的冰冷。
他抬手指向了卫庄,“你的傲慢。”
纤纤手指在盖聂的视线中,如命中注定般,指向了他,道出的话语如利剑般刺碎了他的心。
“和你的寡断。”
“或许卫庄还有些看透,但盖聂,你现在的表现——”
“太让我失望了。”
冰冷话语之下,刺骨目光之中,满目疮痍的少年看着面前那熟悉的高大身影,眼角却是默默落下了沉痛的眼泪。
——大叔,你的大义之中,不该有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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