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丸砍伤的伤口二十年不能愈合, 如今, 二十年正好已经过去了。”
屋子外骤然炸响一声惊雷,晦暗的天地瞬间被点亮,又极快地暗了下去。
泽田弥一怔, 爬起看向窗外, 外边的天色愈发暗了, 暴雨如注, 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雨会下多久啊”有人低声喃喃。
她回头看去, 发现是说话的是卖炭郎的妻子。
快到了晚饭的点,而外面的雨还下这么大,眼看着一行人暂时是走不了了,女鬼小姐怕姬君饿着,方才和这家的女主人一起去了厨房准备就着卖炭郎家里的食物收拾出一桌晚饭来。此时大概是等水烧热的间隙,女人站在厨房边上往外头看,被外头昏沉沉的天色照出一脸担忧。
卖炭郎本人不在屋子里, 将客人带回来后他就立刻转身顶着暴雨出门了。
泽田弥听到德子在小声和卖炭郎的妻子说话。
“这个时候还出去吗如果遇到山体滑坡会很危险的。”
“不碍事, 岩介他只是去收拾外头窑子里的柴火了。雨下这么大,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木材要是被淋湿就不好烧了。”
“雨的确得太大了。”
“是啊,要是一直下雨这几天都不能开窑,还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卖炭郎和她的妻子都是捡材烧炭为生的普通人, 从整个阶层来看都是处于底层的小人物。恶鬼的宴会, 二十年前的谋逆, 还有归来复仇的怨灵, 这些都还离他们太过遥远, 虽然知道来避雨的客人们身份尊贵,谈论的事情也必然十分重要,但是即便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也懵懵懂懂地并不能够理解,反而是外头那场连绵不绝会影响到生计的大雨更加触动他们的心弦。
这些人每天如蚂蚁搬勤勤恳恳,在这个世道上活着就要竭尽全力,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可能就会毁掉之前的全部努力。恶鬼吃人是很可怕,但如果外面的大雨不停歇,家中炭窑开不了无法维持生计,他们依旧活不下去。
卖炭郎的妻子更多一重担忧,她腹中还怀着孩子,这个孩子寄托着她和丈夫的全部喜爱,比她更加不能缺少营养。
她盘算着家中的食物,不知道还能支撑几日,面色更加担忧了。
平安京这样的时代,既存在神明也存在妖鬼,人类与妖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后世的人无法想象那个时代的人类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对真正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平民来说,比恶鬼可怕的东西多的是,天灾、苛政、赋税、强盗哪一样不是会要人命的相比之下,偶尔才会出现,随机概率极高的妖怪们反而是危险概率最小的。
泽田弥收回视线,继续看着窗外的暴雨发呆。
卖炭郎家的窗子上有一道裂缝,因为还能将就着用就一直没修。此时有雨丝不断透过这条缝飘进来,泽田弥感觉到有一点冷了。
不知道现在晴明在干什么望着屋子外被暴雨砸得焉哒哒的野树,她忽然想到。
安倍晴明这边来了一个客人。
对他来说甚至算是个老熟人,因而在见到他本人之前,他就已经将对方的式神认出来了。
凝望着墙角处已经开始结网的蜘蛛,大阴阳师缓缓道,“道满大人,来了就请过来坐下吧。”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晴明。”
披着黑袍的身影大步从门口走来,外头正下着雨,他的衣物和头发却是干燥的,手里也没有撑伞,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方法避的雨。
“原来如此,”望着来人的身影,安倍晴明点了点头,“平贞盛大人之所以拒绝了我,是因为早就请了道满大人出手。”
“就是这样。”
芦屋道满“嘿嘿”一笑,在桌子边坐下。
原先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在窗边的位置相对而坐,他一来就正好对着窗子了。
此时外头正好掠过一道闪电,白亮的光穿过窗枢照亮了他乱糟糟的头发和蜡黄的脸,让这位和安倍晴明齐名的道摩法师乍一看更像个妖怪了。
“那么,看出什么来了吗”安倍晴明问。
“什么”
“道满大人既然特意来找我一趟,肯定是在平贞盛大人身上看出什么东西来了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啊晴明。”芦屋道满不客气地拿过源博雅的被子喝了口酒,“平贞盛的情况很有意思。”
“有意思是指”
“他的身体中有另外一个人。”
“哦”
“但不是某物附身不附身的问题,没有办法比喻。”
芦屋道满端着酒杯愉快地笑了起来,“说不定那东西会颠覆整个京城呢。”
安倍晴明沉默了片刻,“道满大人说的和我想的是一个东西吗”
“你觉得呢”
“那城外如今要召开鬼宴的鬼物又是怎么回事呢”
“嘿嘿”
芦屋道满不答反问,“你知道的吧晴明”
“在下的确知道,只是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但现在的局面其实已经非常清楚了吧”
“是吗”
“是啊。你看,当年那些人藤原忠平、橘远保、藤原忠文、小野好古、源经基、平贞盛、藤原师辅全都出事了嘛。”
源博雅一直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芦屋道满提起当年他一开始还没察觉,直到听到他一个一个念出名字,他悚然一惊。
“橘远保大人在天庆七年宫廷归程途中被袭击惨杀;忠文大人在家中就寝时被强盗破门而入砍下了头颅;忠平大人在自家宅院去世,死之前毫无预兆,据说前一天还看起来还非常健康”
这是已经离世的几位,而剩下还活着的
“小野好古大人前些时日据说也遇到了强盗,对方似乎是找他讨要什么东西,因为东西的确不在他那里所以只是受了些惊吓倒并没有受伤”
而源经基被人下咒,还是他们今天刚刚帮忙解除的。
平贞盛更不用说,他们一刻钟前还在讨论他的面疮之事。
“等等,藤原师辅大人难道也出事了没听人说过啊”
“哦,这个啊。”芦屋道满斟了杯酒,“他昨天晚上被怪蛇袭击了。”
“怪蛇”
“对,在经过朱雀院的时候。”
“那不是就在平安京内部”源博雅闻言顿时警惕,“平安京内居然还有如此恐怖的妖怪没有被平安京大阵挡住吗”
“是啊,”芦屋道满淡定地说,“因为是我养的嘛。”
“”
寂静了好一会儿,源博雅才在安倍晴明的轻笑中艰难地找回声音,“所以您为什么要让式神去袭击藤原师傅大人”
“并不是我下了命令,是式神自己去的。”芦屋道满说,“在藤原师辅被吃掉之前,我还出手阻止了它,否则现在藤原师辅就只剩下骨头了。”
这话说得十分有画面感,源博雅想象着那个场景,默默的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安倍晴明似乎是看戏看够了,此时终于开口接过话头,“所以道满大人也觉得这是报复吧”
“报复”
“出事的都是二十年前参与平叛的诸位官员,如今唯一完好无事的只剩下表藤太大人了。”
芦屋道满大笑起来,“但那个男人可不是好对付的啊。”
“这倒是没错。”
源博雅将之前的对话全都串起来,下意识摩挲刀柄的手一滞,得出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震惊的猜测。
“晴明,你们的意思是二十年前那件事还有残党,对方这些年来不但一直在谋划报复各位大人们,还致力于将平将门复活难道大江山上那一位真的是平将门”
安倍晴明说,“这正是我疑惑的地方。”
“什么”
“所以要去看看才知道了。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去拜访一位大人。”
源博雅坐在桌子前,表情有一丝茫然。他其实感觉这两个阴阳师话里还有话,但是他猜不出来。
然而猜不出来也没办法,阴阳师这种生物一句话能够绕八个圈子,他面前这两位更是当世
骁楚,他已经尽力了。
“晴明,还要去拜访谁难道是表藤太阁下”
“表藤太阁下那里,源氏公子已经去问了,我们要找的是另外一人。”
芦屋道满看看源博雅,又看看表情平静的安倍晴明,忽然笑了起来,“晴明,这件事真有意思啊。”
大阴阳师目光转过来,心平气和地问,“有意思在何处呢”
“里面涉及到的那个东西,弄不好能够掀翻这个京城。但现在在追查这件事的人却没有几个是真正在乎的京城怎么样的吧”
“是吗”
“是的,”芦屋道满喝干了一杯酒,厚厚的眼皮底下,一双莫测的眼瞳被漏进来的天光照得漆黑一片,他看着面前脸色淡然无波的大阴阳师,面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
“你其实跟我一样的吧晴明,京城怎么样都无所谓。甚至不只是你,现在态度看起来最积极的那个源氏家的小子,心里想的说不定都跟我们没有区别。”
山间的茅屋这里,源赖光恰好也刚向表藤太询问完当年平将门之事。
他问的是平将门的尸身最后是怎么处理的,按照表藤太所说,因为当初的场景太过可怖,即便将头颅砍下,平将门的肉身似乎还能战斗,于是他将其砍成了七八块分别埋在关八州,而头颅则是带回了京城。
但是在将其挂在鸭川滩边示众期间,平将门的头颅失踪,或者说自己飞走了。
话题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因为表藤太额不知道后来平将门的头颅飞去哪儿了。
这时候这家的男主人终于又顶着雨从外面回来,留在家中的妻子急忙迎上去嘘寒问暖,端上热茶,并且着急地将他拉进屋内换下被淋湿的衣服。
源赖光从这家人身上收回目光,回头时意外看到对面的表藤太阁下也正看着那个方向。他的脸被窗外的天光照亮,目光却沉静而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
外头那场大雨一直下到了傍晚,一行人在卖炭郎家用过了晚饭,又稍稍坐了一会儿,雨势这才转小,众人也终于能够踏上回城之路。
既然在山里遇上了,源赖光自然要顺便送泽田弥一程。
他们上山时牛车停在了山下,来的时候是式神赶过来的。后来赶车的式神被德子派去给晴明送信了,源赖光就干脆自己坐上了车夫的位置。
反正他给姬君赶车也不是第一次了,源氏这位公子倒是自在得很。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鞭子,黑发少年懒洋洋地靠着车门,一边还在和车内的小女孩聊天。
“真没想到啊,表藤太阁下那样的人物,在这京城里也会觉得寂寞啊。”
“寂寞”
“是啊,我偶然看到了,他看向那家人的眼神,居然让人觉得他是有些羡慕那个卖炭郎的。”
那可是表藤太,名留青史的英雄人物,谁能想到他会有羡慕区区一个卖炭郎的时候呢。
泽田弥想了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说得也是。”
少年懒散的声音从车外传来。牛车晃动着碾过一颗石子,门帘被带着微微摇晃,泽田弥在缝隙间看到源赖光靠在门板上的侧影一晃而过。
他的视线落在前方,像是在专注地看着什么,细看过去漆黑的眼底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云层间散落下来的几缕天光落在他的身上,少年侧脸的轮廓格外好看,也格外淡漠得没有表情。
“赖光,”车里的小女孩忽然开口问道,“对你来说,京城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嗯”源赖光散漫的思绪一收,诧异地回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刚刚表藤太大人提到平将门如果复活会率兵打回京城来的时候,赖光好像很高兴。”
“”
“”
“是吗”
好一会儿,源赖光带了一丝恍然的声音才在车外响起,“原来我很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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