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没有消停多久, 在牛车驶过罗城门时又开始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好在路上虽然行人艰难,但牛车还是可以平稳前进的。
源赖光驾着车穿过朱雀大道, 拐进土御门小路, 最后停在安倍宅院门前。
这时候雨势已经转大, 视野都模糊起来, 泽田弥掀开牛车的帘子往外看时见到道路尽头远远地似乎有几个人在冒雨往前跑, 后头还跟着一辆牛车。
她隐隐有种感觉,对方是往这边来的。
“雨又大了啊。”
源赖光在车外懒洋洋地说, “姬君,不然你继续收留我一下吧”
此时留在家中的式神已经察觉到门口的动静, 打开了门,撑着伞出来迎接。德子站在车边掀开门帘, 泽田弥正准备下车, 闻言疑惑地回头。
黑发少年吊儿郎当地坐在车辕上, 一条腿垂在车边百无聊赖地晃悠, 斗笠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 一滴透明的雨水顺着他搭在膝上的指尖落下来。
她看了看他,又看看道路那头冒着雨似乎是来找他的人,有点懵地点了点头。
半条街外,好不容易追着城门口看到的身影赶过来的几位下从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下车走进了宅院, 随即“吱呀”一声, 在他们出声大喊之前, 安倍宅的大门缓缓阖上了。
几人赶到门前, 瞪着那扇朱红的大门面面相觑。
一个男人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紧张地问,“怎么办你们谁去敲门”
“你开什么玩笑,这可是那一位的家,谁知道里面有什么”旁边人踟蹰地往后退了一步,“反正我不去。”
“可藤原大人急着要见他”
“那,那也没办法啊,即便是藤原大人也说过没事不要往这边来打扰那位吧”
“这”
望着面前闭合的门扉,几个男人一筹莫展起来。
安倍宅后院。
因为大雨在半路去而复返,车里的泽田弥和德子都没什么事,但外头驾车的源赖光倒是衣物被雨水淋湿了大半,一进门就被式神带去换衣服了。
晴明还没有回来,外头的天色也愈发昏暗,乌压压的阴云漫过院墙,几乎压到了廊檐底下。顺着屋瓦流下的水滴串成了雨帘,将走廊与外头的天地分隔开。
泽田弥坐在廊下,抱着杯热茶,出神地望向雨帘外。
源赖光远远走过来时就见到她披着银色长发对着院子发呆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光线太暗了,反而显得她所在的地方格外地亮。
他大步走到她身边坐下,身体懒散地往后一倒。走廊沿路大概设了结界,外界冰冷的雨水止步在外,只有带了些凉意的风吹拂进来,伴着砸在院子里的草木上的淅沥雨声,有种格外催眠的效果。
他听着听着就意外开始犯困了,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赖光,这样好吗”
半睡半醒之间,他听到身边的小女孩困惑的声音,像外头正在冲刷天地的雨水,格外能够安抚人的心神。
“怎么了”他懒散地问。
“那些人是来找你的吧不用管他们吗”
“不用。”
泽田弥低头看身边的人。
源赖光仰躺在走廊上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他随意披了件外衣,长发散在身侧,漏了一缕墨色垂下了走廊边沿。他一手横在脸前,瘦削的手腕遮住了眼眶,有淡青色的经脉从深色的袖口蔓延出来,将从手腕到指尖衬出了一种冷厉的苍白。
这是他握刀的那只手。
这人少时大概也是养尊处优过的,手指筋骨漂亮得十分“公卿”,只这样安安静静放着的时候,无法想象鲜血溅落上去是何种模样。
泽田弥将茶杯放到一边,双膝屈起,抱住小腿看向廊外。
“赖光以前在做什么呢”
“以前”
“来平安京以前。”
“唔,我想想说是修行,其实就是到处游荡吧。打架打架打架,遇到妖怪就杀掉,遇到盗匪也杀掉,不过遇到盗匪的次数总是比妖怪多”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听起来云淡风轻。像月下的一泓深潭,面上不见一丝波澜,多少峥嵘全都深埋在水底,不让人窥探到丝毫端倪。
“那为什么会来平安京呢”
“老头子非要我过来,而且”
他说到一半不知为何顿了一下,泽田弥疑惑地回头看他。
“而且”
“而且外面看多了也就那样,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子,没什么意思,就回去了结果被老头子抓到,把我塞来了京城。”
“这样啊。”
源赖光横在脸上的手动了动,从腕骨底下投来一束目光,“你没出过平安京吧”
泽田弥想了想,觉得被抢到一目连神社那次不能算,于是摇头。
“我想也是,有空可以出去看不,其实也没什么好出去的。”
他伸手抓住一缕垂到眼前的银色长发,在指间绕了两圈,又抬起手来戳了一下小萝莉的脸。少年躺在地上看向她轻轻笑了笑,“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泽田弥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刚准备说话,眼角余光忽然扫到外头的桂树后掠过两个影子。她抬头看去,只见到凌女姐姐正领着一个人穿过前院,往这边走来。
晴明养的萱鼠钻出草丛,站在廊檐下抖了抖毛,“姬君,赖光大人,卜部继武大人来了。”
它话音刚落,急促的脚步声已经沿着走廊传来,比来人先到的是对方加重了声音的进谏。
“赖光大人藤原阁下正在找您,您明知道刚才来的是藤原家的下从吧居然就这样把人家关在门外了”
泽田弥正拿起一块手巾给萱鼠擦着毛,闻声抬头,就见到卜部继武怒气冲冲地大步朝这边走来。
不,那与其说是怒气不如说是对自家主君又乱来的头疼。藤原家的下人不敢随意敲晴明阁下家的门,所以只能让他来找人他怀疑源赖光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故意躲来安倍晴明这里的。
卜部继武带着一脑门子官司,先和姬君见了礼,然后低头看自家主君,就见他躺在人家姬君身边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见到他来到近前,这才懒洋洋抬起一只眼皮。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卜部继武“”
日常想跟这个狗比主君同归于尽
他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对待坂田金时的耐心,努力劝谏,“近日平安京内怪事频发,藤原大人找您应该是有要事。”
“哦,平安京里哪天没怪事”
“”
他居然无法反驳。
卜部继武木着脸继续,“话虽如此,但是因为大江山那群外来鬼物宣称要召开鬼宴在即,京中诸位公卿们的神经敏感了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源赖光睁开眼望向他。
“这段话你信吗”
卜部继武“不信。”
源赖光勾唇笑了,他伸了个懒腰,从地上爬起来,接过旁边式神递上的发带,随手捞起脑后长发绕了两道。
“行了,让外面那群人再等一下吧,我去换个出门的衣服。”
卜部继武眼看着这人把安倍晴明家当场了自家宅院,转头就朝后院走了。
少年表情太过有趣,把领着他过来的凌女逗笑了。
身着浅色唐衣的美丽式神欠了欠身,捂着唇露出一个文静的笑容,然后跟在了源赖光身后也离开了。
被留在原地的卜部继武“”
行吧,至少愿意出门了。
年纪轻轻就活成了老妈子的卜部少年底线一退再退后,心头居然交织起复杂的欣慰和莫名沧桑。
泽田弥揉着萱鼠的毛,好奇地抬头看他,“继武,平安京里又出什么事啦”
“啊啊,姬君”
卜部继武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正襟在她面前坐下,“是这样,从两个月前开始,京城里就出现了诡异的孕妇惨遭杀害的事件。”
泽田弥摸着萱鼠的手一停,“孕妇”
“是,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九位遇害者了。最近的一位是朝廷中的女官,因怀孕回到贵船娘家,两天前失踪了,被找到时已经死亡。据说死得很惨,腹中的婴儿被掏出来,而且婴儿身体上也”
卜部继武习惯性地复述自己看的的案卷,视线对上对面的小女孩清澈的眼睛时蓦地一顿。
等等,他在姬君面前说了什么啊
“总,总而言之就是这样,那个,场面比较血腥,我就不描述了。”
泽田弥眨了眨眼睛,“受害者都是孕妇啊”
“啊,是,目前怀疑是大江山新来的那群鬼物所为。因为,额”
“因为”
“因为去收尸的人发现,那被掏出的婴儿腹部还有伤口,是男婴,他的肝脏似乎被什么东西吃掉了”卜部继武小声说,“自古就有肝脏为人体精华的说法,所以阴阳寮那边才会怀疑是大江山的妖怪所为。”
泽田弥低低垂下眼,回想起今天刚刚收留了他们避雨的卖炭郎一家。那家的女主人也是孕妇,腹中的孩子六个月大了
卜部继武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发起呆来,但也不敢打扰,安静地在旁边等着。
好一会儿,小萝莉似乎回过神来,抬头看向他。她又想起了新的话题,“继武,你之前是住在平安京外面的吧”
“是。”
“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卜部继武脸上露出一抹复杂,“外面啊跟平安京里,确实不太一样。”
“”
“平安京周边的平民们虽然生活很艰难,但大部分,努力的话还是能够活下去的。”
因为全国最会享受的一群人都住在这里,他们平日里吃穿用度全都在往外撒钱,光是服侍这些公卿大爷们就够养活一家人了。
但外面的环境却截然不同。
距离平将门在关东和藤原纯友在西海同时反叛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这世道却并没有比当初要好一些。
国有苛税,路有劫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绝不是妄言。
“看到那些在路边饿死的人的残尸,我偶尔甚至会生出妄念,如果有人”
如果有人真的能够掀翻这腐朽的平安城,扫平世间怨气,建一个新的天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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