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竞折腰(8)

小说:正始十一年 作者:蔡某人
    今日气氛略不同于往日, 等皇帝走出来,扫视一圈,文武百官礼毕后便是个很头疼的模样, 手按在一沓奏表上

    “东关战败,朕倍觉心痛,拣点的损失朕已经看过了。这里是御史台的奏呈, 无他, 纷纷请求朕该把负责此役的将军们罢职免官。诸位臣工怎么看”

    说完, 随意拈出一份,让内官读了。内官一副尖细的嗓子将御史的慷慨陈辞努力读得抑扬顿挫,语落, 桓行懋为首站着的几个武将脸上多少挂不住,可战败的事实就在台面上, 只好当着百官的面齐齐跪下去, 叩首道

    “臣等领罪, 请陛下降罪。”

    整个大殿里头, 鸦雀无声, 皇帝冠上旒珠将自己那点正反复琢磨的心事藏得很好本朝能用的大将一半在这太极殿上了, 真的都罢职免官了,朕用谁去

    一面厌恶御史跟没有脑子似的, 一面又着实被东关的惨况弄得郁结于心。不多时,御史们跳出来好一阵高谈阔论, 不负本职, 言者无罪, 几位将军干巴巴听着,一声不吭。

    折腾时,皇帝的目光仔仔细细地从在场的每个人脸上一一滑过,宗族最有声望的那个人,垂目而立,什么表情都窥探不到。

    “陛下,”桓行简袍袖一展,是个谢罪的模样,“此战罪在臣一身,臣未能听征东将军之计,部署不周,轻敌冒进,以致让国家蒙难,与诸将无关。”

    宛如水泼尘息,殿内一切杂音被摒去了,只剩一双双眼先是在桓行简身上一过,左右相近者,交头接耳,很快又变作一片哗然。

    皇帝也是一愣,他想过万种桓行简推脱的理由,此刻,兰台有人振袖出来振聋发聩

    “大将军将罪责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反倒不好定罪。大将军这话,实则让陛下为难,难道让陛下治罪大将军吗东关一役,诸将皆是身经百战的宿将,却不能随机应变,七万兵力被三千人打得狼狈而退,实乃国家之耻”

    皇帝听得手心冒汗,又颇觉快慰,却疑心今日御史是吃了豹胆吗便微微咳了咳道“大将军是国家仰仗,朕怎能治他的罪”

    殿上默片刻,司徒高柔手持笏板而出,他老得不像样子,但吐字清晰精神饱满“陛下自然不能治大将军的罪,伐吴之计,当初是经廷议商定的,要说轻敌,臣以为百官们都不可避免地犯了这个错误。不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以为当务之急当下道诏令,丧礼从简,守孝期间也勿要废婚嫁进仕。当然,”他望了望桓行简,“将军们虽无罪,但小惩大诫未尝不可。”

    说完,一列人跟着出来附议,皇帝默默看在心里,场面又冷下来。很快,桓行简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姿态“臣已下诏削安东将军爵位,至于几位将军,以镇东将军诸葛诞为镇南将军,都督豫州;以镇南将军毌纯为镇东将军,都督扬州。东南是边地,还望两位将军痛定思痛以守疆为己任,报效国家。”

    “国家并非无人可用,陛下,”角落里忽窜出来一句,是选部郎刘陶,高平陵后,太傅因他父辈功勋免他刑罚,罢官不久又起复。一语既出,面上恭顺实则各怀心思的群臣便把复杂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太常曾领兵西北”话没说完,沉默良久的夏侯至果决截住了他,对皇帝一揖,“臣平生所学不外周孔老庄,如今,位列九卿掌祭祀社稷,正合臣所学,臣本一介书生拿不动刀的。昔日受命,是陛下抬爱。”

    一听这话,皇帝眼睛里那两簇刚燃起来的火苗瞬间熄灭了,再看桓行简,他那双眼隐隐带摄人的气势,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皇帝退缩了,仓促应夏侯至的话

    “朕明白,诸位臣工当各自努力,各自努力。”

    “太常,”桓行简转过头,目视夏侯至,微笑道,“陛下既言各自努力,想必太常与我所思一样。”余光不忘冷冷扫视一眼今日出头的刘陶。

    夏侯至深深望着他,终于,慢慢点头“臣不敢辜负陛下所托。”

    桓行简目光一错,不再理会他,而是对皇帝说“陛下,若朝臣无异议,请陛下下诏。”

    心情起起落落这大半天的毌纯,混在人群里,神思飘忽,有司高喊了两遍“退朝”他才随着百官们的队伍退出来,跟其他几个照例围在桓行简身旁,耳朵里,尽是恭维的话。

    不知是不是离开的太久,昔日的洛阳城,仿佛变了个模样,这个时令,枝上残存几枚伶仃木叶,风一吹,就有霰雪扑面的感觉。

    隔着人群,他见夏侯至一人独行,心里很不是滋味。这边,回到官舍,还没下马就见一个俏生生的人影立在那儿,裹在裘衣里,只露出半张微红的小脸。

    “柔儿”毌纯惊喜,下马把鞭子丢给侍从,赶紧领她进来,“柔儿长高了呀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他一脸的风霜,倒比嘉柔上回见他又沧桑几分,嘉柔不好意思去给他斟茶,暗中看他神情,试探道,“我知道毌叔叔来了洛阳,大将军说你下榻在这里,我就来了,嗯”

    毌纯一面解披风,一面随手搭在了榻头,脚一伸,勾来具胡床,坐下开始脱靴子“你呀,没事了,我不过调了防区,这算不得什么惩戒。”

    嘉柔半信半疑地望着他“那,这一战谁领罚了”

    “安东将军,他被削了爵,除了他,大家都安然无恙。”毌纯换上轻便的双履,表情微妙,语气也跟着一顿,“大将军很会做大将军啊,若是只一味讳败推过,早晚上下离心,他今日只罚自家人倒真的让满朝文武吃了一惊,他人想借机攻讦也难了。”

    等想起嘉柔如今是桓行简的人,他是长辈,回味过来有些尴尬,赶紧把这话带过去,主动说“我这频频换防区,有段日子没见你父亲了。上回,还是在谯郡,你父亲送新修的舆图志,可算帮了我大忙,一到夏日啊,我正发愁水患呢。不过,我这一换地方,你父亲该到扬州找我喽”

    “毌叔叔虽然走了,但还有后继者,父亲能造福一方百姓我也高兴。”嘉柔本在琢磨毌纯点评桓行简的那番言辞,一听人赞赏父亲,心里喜滋滋,不觉间眉眼舒展十分,笑意盈盈的。

    两人在官舍说半晌话,嘉柔把小包袱一解,里头全是宝贝。绫袜、府里单给她用却又没舍得喝的新茶、还有她跟婢子们捣鼓出来的糖水枇杷,不一而足。毌纯看了,忍不住打趣她“我要是有你这么乖巧孝顺的女儿,还要什么儿子”

    嘉柔知道他没女儿,脸一红,毛遂自荐似的“毌叔叔,你要是不嫌弃,我每年给你做鞋袜,以后托驿站的人送去。”

    说的毌纯哈哈大笑,直道“好”,笑着笑着,往外头探一眼天色,说道“我明日就得启程,这会想去看看太初,我二人也是很久未见了。”

    他总归是拿嘉柔当小孩子看,又是女儿家,很多事不愿跟她多言。一语毕,那征询的眼神落在嘉柔脸上“怎么来的要不要我命人送你回去”

    嘉柔却把脸一扬“那我跟毌叔叔一起去。”

    毌纯收回眼光,转身去拿氅衣,推辞说“柔儿,你还是回去吧,出来太久大将军不怪罪吗”

    嘉柔眼睫垂下,极微声道“毌叔叔,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是外人了。”那声音,似有若无含着一丝萎顿,毌纯不忍,只能叹气,“这叫什么话,柔儿,大家疼你都来不及,只是女孩子么,嫁人从夫”这话题多说无益,他及时打住了,想了想,笑道,“走吧,咱们去看看夏侯太常平日都在家忙什么。”

    两人一骑一车,前后相随,途径热闹的铜驼街,毌纯看林立的店铺,如织的百姓,颇有些感慨四方之盛啊到人多处,车马难行,他便下马,缓缓牵着一路走,时不常跟路旁的店主搭两句闲话,心里有久违的一股暖意,天子脚下,到底是不一样的。

    见人正在杀羊,那挽起的袖子乌黑光亮得直冒油,刀一落,软塌塌的羊肚子上便划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毌纯冲那人投去赞赏的目光,心里喟叹,若是先帝还在,看这盛世图景不知是何等的欣慰呀

    眼前的洛阳城,不知经过多少兵刀战火,才有今日,废墟上重起高楼,生灵因此喜乐。毌纯一路唏嘘感慨很深,等到夏侯府前,陡然察觉,此间门庭冷落,几乎空旷无人,跟方才那熙攘场景两相对比,简如梦境。

    他略整衣帽,让嘉柔先留在车里,自己上前叩门,叩了半晌,里头老仆探出脑袋,听他自报家门,苍苍道“请使君稍候。”人一闪,那大门又吱呀合上了。

    毌纯等了半晌,门终于又开了,这回,换作一个年轻些的家仆,对他恭敬作揖,认真说道“太常说了,使君的心意他都明白,边关多风雪,请使君以国事为重也珍重自己。太常他一切都好,无须探看。”说完,做了个“请”的动作,分明是逐客令。

    毌纯愣住,乌发红颜的少年子弟,转眼如囚。他听了皱眉不语,没再强求,而是一抱拳说“跟太常说,在下也明白了,也请太常多珍重自己。”

    他退后几步,打量起这座深宅大院,当年,自己也曾与夏侯至梅树下温酒论道,一时风雅。只是,他于玄不精,更多的时候安安静静听坐中子弟能言善辩而已。

    一瞬间,挟弹架鹰,携狗逐兔的贵胄子弟们风流云散,光是一个高平陵,死了五千余众。他人远离中枢,是十分不愿牵涉进两大权臣斗法的,刘融他看不惯,桓睦人又太老谋深算,他难能说对谁有好感。可旧友今如禁缧绁,到底不能不让人黯然神伤。

    “柔儿,太常今日身子不便,难能会客。”毌纯随口扯了个谎,站在马车前,对嘉柔慈爱一笑,“你回去吧,改日有机会再来探望太初,给你父亲的东西,你放心,只要他来我这里暂时落脚我一定悉数转交,你自己也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四个字瞬间刺痛嘉柔的心,她勉强笑笑,人跟人不过见一面少一面。多少时候,怕就是后会无期了。

    “毌叔叔,你保重,代我向你家里人问好。”嘉柔眼眶子发酸,“见了我父亲,你替我多嘱咐几句。”

    毌纯布满厚茧的手抚了抚嘉柔细软的头发,欲言又止,他实在不清楚嘉柔怎么来洛阳定亲最终竟跟桓家纠缠到一起。这些事,似乎也不是他一个外人能置喙的,冲她带笑颔首,把帘子放下,“走吧,柔儿,天气冷得很。”

    等毌纯那匹骏马了无踪影,嘉柔怅然若失地坐端正了,旁边,宝婴见状,忙吩咐赶车的小厮

    “走近道,回公府。”

    “好勒”小厮扬鞭抖出一记清脆的响声,很快的,车轱辘“咣咣”转动了起来。

    途径集贤里,这一带有朝廷高官的宅子,庭中老梅。有一株,正开得独占群芳,清孤冷媚,墙头上旁逸斜出一团,香气馥郁。

    北风一过,花瓣摇曳零落洒满肩头,小厮深吸口气“好香”却忽被飘荡过来的花瓣眯了眼,唯恐出事,忙扯紧了缰绳停下揉眼睛。

    正想回头跟嘉柔解释,前面,忽不知从哪里跑出一人影,看都没看清楚,把个卷轴朝马车前一掷,喊一声“给你家主人的诏书”猴子样窜没了影儿。

    小厮一愣一愣的,赶紧下了车,捡拾在手,递给身后正探身询问的宝婴

    “怎么不走了”

    “你瞧,这不知是谁,说给大将军的。”小厮挠挠脖子,一头雾水。

    宝婴嗤了声,拿进来给嘉柔“说是给大将军的,这什么人呀没头没脑的,半路拦车,他怎么知道女郎在里头”

    这方卷轴,分明是上等绸缎,嘉柔蛾眉微蹙,满腹狐疑徐徐展开。刚露一角,嘉柔立刻心惊肉跳攥合上,稳住心神,强自镇静对宝婴道“你问问他刚才为何停车有人拦车吗”

    见宝婴倾身,去跟外头赶车小厮言语,嘉柔迅速把手中绸布一展,上头只有两句以夏侯至为大将军,许允为太尉,同录尚书事。

    她浑身一震,旋即卷盖,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蹦出来,脑子里嗡嗡直响。把车门一推,眼睛朝身后刚行经过的府第望去,问小厮

    “刚才路过的是谁家”

    小厮平稳驾着车,答道“侍中许允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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