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 偶见零星过往的行人,没到寒食, 这个时候来上山祭拜的人不多。道旁,枯了一冬的长草掩映下已经有绿意悄悄冒头, 刚溜出来打探春风消息的虫子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爬得飞快, 俨然翻山越岭。
嘉柔想起从长安路过的那个春, 车轮子声, 旧时的宫阙,还有农夫在田里欢快唱的歌谣, 竟只觉邈若山河。
陵园近了,可有些事她还是分辨不清楚的,只能深埋, 日日年年地侵蚀着自己。
她从袖管中取出符袋,天青色, 里头装满了晾干的迷迭香。自夏侯妙故去,洛阳的天好像一直在变,旁边宝婴挎着竹篮, 偏头瞄过来一眼“这符袋做的真别致。”
还没等嘉柔说话,石阶上忽冒出个人影来, 慌里慌张提袍往下一步作三步地迈。宝婴认出是庄园上的人,忙扬声喊“三叔”
三叔不是守墓人, 但会隔三差五来清扫陵园。此刻, 气喘吁吁奔到她两人眼前来, 眼睛从宝婴带的香烛纸钱上一掠,急道
“出大事了夫人的墓似被人盗了,我得赶紧去回禀郎君”
犹如当头一记闷棍,嘉柔晃了晃,当即要跑过去看被三叔拦下,“女郎,还是莫要上去看的好,奴们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事得郎君定夺”
如此一说,嘉柔更要上去了,三叔很是为难一边打眼色给宝婴,一边苦口婆心继续劝“女郎真的不要去看了,女郎少年人,有些东西少看得好。奴已经命人在陵园旁守住了,谁也不能靠近。”
嘉柔双手攥紧了符袋,微微地抖,不觉间两行清泪淌了下来,风吹枯草,林掠飞鸟,唯独自己的声线虚弱无力“那我在这等大将军。”
宝婴知道三叔行事稳重,见他都一脸惶惶,心下觉得大事不妙。拗不过嘉柔,只好同她一道先在羊肠路旁辟出供人避雨歇脚的茅草亭子等了。
公府里,桓行简却不在,三叔跑东荡西最终从虞松口中得知他当是回了家。
三叔找到桓行简时,他人在侍候母亲张氏,自太傅丧仪后,张氏的身子大不如从前。虽无大碍,但精神看着远非昔日矍铄的劲头。
“郎君,庄子上的人来了。”婢女很自觉地从他手里接过药碗,低声说道,桓行简一抚张氏的手,折身出来。
“郎君,夫人的墓葬出事了,”三叔的声音急迫,两片厚唇直颤,“不知谁那么大胆子,掘了坟,尸骨到处都是,奴几乎要吓得厥过去。”
桓行简顿时惊怒,铁青着脸,当即命人牵了匹快马来,二话不说直接上北邙山来。
一路上,三叔紧紧跟着,途径茅草亭子时嘉柔看到了他,几乎是哽咽着扑到眼前来,桓行简把她一抱,低下头“别怕,我过去查看,你还在这等我。”
嘉柔抽了下鼻子,摇头说“我想跟大将军一起去,我不怕。”
他蹙眉“不行,你怕不怕另当别论,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眼中瞬间犹如万点寒鸦倾覆,“我看到底是谁活腻了,到桓家来撒野。”
拍了拍她脸颊,以示安抚,桓行简果断推开嘉柔,命宝婴把人看好了。
身后,石苞紧随而来,青天白日的,一眼看到四边零散着丢弃的骨骸,以及撬开的棺木,也是一凛。
桓行简的脸色显然差到极点,一双眼,沉沉地打量着周边。夏侯妙是薄葬,遵文皇帝旧例,除却口中的玉蝉,生前贴身旧物,并无太多陪葬的金玉珠宝。衣裳尚未腐烂完全,可血肉早朽。他望着漆黑棺木,天地无言,有一刹的恍惚这里,是他亲自抱着同床共枕几载的女人送进来的最后安息之所。
生相怜,死相捐,合卺酒里早注定下了鸩毒。
“郎君,”石苞打断他思绪,桓行简则很快从记忆中抽离蹲下身来,拈起一截骨骼,锁眉注视。
“属下方才留意了,也仔细想了想当初下葬时情形,夫人的陪葬几乎盗光了。”石苞凑近了说话,“可还是有疑虑,夫人的陵园规寻常,又未大造陵殿,这是都能看得到的。是故,属下怀疑这是招声东击西,让郎君误以为是来盗取陪葬的。只是,不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了。”
桓行简皱眉不语,不发一言起身,亲自将夏侯妙的尸骸小心捡起放回棺木,不让任何人插手。
末了,他凝望棺中白骨良久良久,方同石苞几个一道把棺盖合上。留三叔一干人重新修葺陵园,桓行简在旁边立了半晌,双履着尘,因人清扫旋起的落叶反复扑打着鞋面。
“石苞,这两日派人留意洛阳城的动静。”说完,他走到墓碑前,手指慢慢抚过上头一刀一刀刻下的文字,犹如耳语,“清商,我知道你不甘心,所以,死人也是能开得了口的,对吗”
透骨的凉薄呼之欲出,他眼睛一眨,那股戾气顿收。
这么耗了数个时辰,土重新掩埋,总算遮过那骇人狼藉一幕。桓行简下去把嘉柔带上来,看到新翻的土,嘉柔呆住再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没劝慰,任由人在那儿哭个不住,自己撩袍坐下,点了火,一张一张纸钱往里投。有风,热浪烤脸,漫天飞舞起星星点点的黑灰蝴蝶,桓行简白皙的脸上布了灰烬,衣裳也落上一层。
拿起半根柳枝,将纸钱聚拢,他握拳抵唇轻咳两声缓缓站了起来,衣裳皱出折子。
“好了,哭久了伤身。”他用帕子给嘉柔擦了脸,那双泪眼,通红地看向自己,濛濛烟水色里似有悲愤似有疑惑。或许,有那么些怨怼,桓行简微微不悦,仿佛是自己毁坏了夏侯妙的身后寝居。
“你姊姊的事,我也很难过,我说了,一定会查出是谁。”他把披风给她紧了紧,吹乱的青丝挂上她耳后,“先回去吧,山上风大。”
“是大将军得罪了人吗”嘉柔脸上神情有些古怪,一动不动,“否则,怎么会单捡姊姊的墓葬下手我知道大将军会彻查,但不是为姊姊难过,一个人,总会在无意间暴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大将军其实是生气,因为居然有人敢挑衅桓家,大将军面子挂不住。”
听得桓行简眉心直跳,双目一寒,眉宇间尽是失望“是又如何我确实得罪许多人,自然也包括你,不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也的确不为你姊姊难过,因为我知道枕边人随时都能翻脸,你不就是吗你跟夏侯妙虽无血缘,倒很会学她,我就看看是不是哪天你要捅我一刀了。”
说罢,拂袖而去,根本不再管她。宝婴在不远处,逆着风,上一刻还见郎君又是为嘉柔理裳又是拂鬓的,下一刻,便见桓行简头也不回丢下人抬脚走了。
看的她一愣一愣,忙上前焦急问道“女郎,你惹着郎君了”
嘉柔定定站在原处,一张唇,丝毫血色也无,罕有地冲宝婴发起脾气“什么叫我惹你家郎君了他是谁我是谁我敢惹堂堂大将军吗我怕他灭我三族呢不过可惜,我没三族让他灭,我家的三族就我跟我父亲,这么少的人就怕大将军杀不痛快我知道你是他派来监视我的,你去学话,你快去”
一语未完,抽泣着跪倒在了夏侯妙碑前“姊姊”她心中又愧又无措,心中积压的那股郁郁之气怎么都哭不完了。他为何如此薄情又为何非要将自己牵扯进来情爱于那个人来说,当真可有可无人心为何如此复杂明明心是自己的,为何自己也看不清摸不透
她哭得颠倒,头发散了,两颊赤红,骤然想起来时在山脚下见到的那个大哭“吾道穷矣”的男子,忽被那句话深深击中,仿佛一切都明了,一切又都无解。
身旁,宝婴捂着胸口退了两步,暗道,平日里温柔乖巧的人发起脾气来才真吓人。
哭到力竭,嘉柔怔忡地抬起脸,腿早压麻了。趔趄起身,她掏出帕子擦拭干净眼泪,默默把乱了的鬓发抹平,不忘将那新做的符袋放到夏侯妙的碑前。
宝婴一直暗暗觑着她,此刻,讪讪凑上来道“女郎,回去吧。”
嘉柔目光垂着,嗓音嘶哑了“宝婴姊姊,我不是有心冲你吼的,我失态了。我知道,你其实待我并不坏。”
说得宝婴心里一滞,鼻翼微微作酸“女郎,其实郎君待你也不坏,你何苦跟他吵夫人病逝,太傅病逝,郎君刚当了大将军就吃两回败仗,不知道多少人想拉他下马,奴虽是下人,这些却都是明白的。郎君再是大将军,到底还是个男人,没人在身旁知冷知热的心里恐怕难能好受了。”
记起方才心境,嘉柔低头不语,宝婴叹口气带她下山。临到山脚,车夫远远瞧见了他两人,利索一个翻身,跑到她两人跟前赔着笑把杌子拿下来让嘉柔上车。
嘉柔脚刚踩上去,听一道耳熟的声音响起“姜令婉”
她回头,朱兰奴一身锦绣华服,额间花钿明彩生辉,日头一照,如粼粼的金光般绚烂。
朱兰奴忍笑看她依旧红着的眼眶,揶揄道“瞧你,梨花带露的模样莫说是男人,女人看了都心动。难怪大将军给你这只雀,造了个金玉笼子。你怎么了,难道是来哭夏侯妙的”
不知人烦,宝婴扁了扁嘴不想嘉柔跟她啰嗦,立刻回击道“与你何干”
朱兰奴十指丹蔻似血,艳艳地晃,她眼波一转“是呀,我闲得很,就想看看热闹,听说夏侯妙的坟都被人刨了,这种事,洛阳城已经很久闻所未闻了。真稀奇,不是吗不止我,洛阳城里多的是人想来北邙山看这份热闹,你管得过来吗”
嘉柔脸色苍白,厌恶地看她两眼,低声跟宝婴道“我们走,不理她。”宝婴气得浑身乱抖,啐她一口,“你跟你爹一样讨人嫌,自大又无耻,活该他谥号丑”
揭完朱兰奴疮疤,宝婴气哼哼坐进了车里,车夫喝了声,马车立刻轱辘轱辘往前跑了起来。
公府里,桓行简倒在,人安坐在书房已经是惯有的无悲无喜的表情,看各地送来的文书。
宝婴换了身干净衣裳,打听他在,便自作主张地进了偏院,一路上早将要回禀的事练习了数遍。
跨进门来,满屋子的墨香。
“郎君,姜姑娘她回来了。”宝婴有意停顿,等桓行简反应,让她略感失望的是桓行简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便清楚他不想听这个,赶紧换了话锋
“卷轴的事,奴查清楚了。”她把袖中的一样香囊拿出来,果然是那明绸做的。
“太常家中当真有陛下曾赏赐的这种丝绸。”宝婴因陪嘉柔去过几次夏侯府,跟其中一个同乡的婢子就此结识,等见了面,有心在她跟前炫耀腰间拿这绸布做的精致香囊,果然套出了话。
桓行简看都没看,笔下只一顿“我知道了。”
“今日,奴在外头碰巧见着公府的人了,不清楚他今日该不该当值,见到他时,他一个人驾着牛车在那哭吾道穷矣硬是说无路可走,他要大哭,奴觉得很怪异,所以跟郎君说一声。”
“阮嗣宗”桓行简终于抬头,“你几时见的他”
宝婴忙道“奴不知道他叫什么,公府见过,人很怪。就是还没上山,在山脚碰到的他。”
“那就是他了。”桓行简心底越发不快,笔一搁,准备让人看看阮籍在不在公府。
宝婴还有件最要紧的没说,一伸脖子“奴还有一事,带姜姑娘回来时,碰到了要上山的朱兰奴。她阴阳怪气的,但听那语气分明是知道夫人陵园的事,北邙山这个时候人很少,她这么快闻风而动,奴怕这其间别有什么关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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