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仇(5)

小说:正始十一年 作者:蔡某人
    嘉柔听得一清二楚,没有动,只是开口阻止崔娘“不要理会,我们走。”

    她那神情,眉宇间微有寥落,可嘴角分明是个倔强的走势。崔娘那道担忧的视线在她身上来来回回走了两遭,看她是个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发苦,琢磨着怎么劝才好,嘉柔朱唇一动

    “崔娘,这件事,你不用想着劝我。”

    崔娘嗫嚅了一阵,瞧她那神色,把嘉柔的手扯过来,勉强笑道“好柔儿,别放心上,大将军这种身份家中有姬妾是难免的,要我说,看他把心放谁身上最要紧”

    嘉柔微微一笑,咬了口胡饼,如同嚼蜡。一路上崔娘只顾将她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捏了又捏,她便报之一笑。

    回到公府,直到金乌西沉,凉风四起,桓行简方往后院来看嘉柔。她一如寻常,坐在妆奁台边正拿细细的苇子编蚂蚱,听他进来,扭过头,明媚的脸上绽出个笑容“大将军。”

    他走过来,两手搭在她肩头抚了几下,俯下身,去瞧她手里的小玩意儿。嘉柔有心手一松,苇条子“啪”地抽到桓行简的脸上,顿时,一道淡淡的红印,出现在他颊畔。

    “打到大将军了”嘉柔撇下嘴角。

    桓行简笑笑“没事,你继续。”

    嘉柔果然依言继续,手指动着,她把脸一垂,静静道“大将军,你给我入籍了么我从没问过这个,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不想我的孩儿一出世,是个野孩子。”

    这才发觉她今天有点不一样,可那眉眼,又平静地毫无波澜,桓行简略一思忖,随意坐在了她脚边的杌子上

    “柔儿,我不想瞒你。我没有,因为一旦给你入籍,日后再想改,是件十分麻烦的事情。我想好了,若你生的是小郎君,也是个难得机会,到时,我给你父亲下聘书聘礼,把你光明正大迎娶进来,虽会有舆情,但因小郎君的缘故,说得过去。”

    耳朵听着,指上忽一痛,过了那么片刻殷红的血珠子才渗出来,嘉柔袖子一遮,抬眸看他,定定的“若我生的是女郎呢”

    “那恐怕要再委屈你一段时日,到时,我再想别的法子。”桓行简蹙眉,摸了摸嘉柔微凉的脸颊,“我不想你做妾室,一旦为妾,日后很多事都会变得棘手,尤其是,如果你给我生了个资质还不错的小郎君的话。”

    嘉柔心里蓦地一软,先前那些躁动的火气跟着去了大半,她沉默半晌,桓行简将她下颌抬起,征询地望着她

    “柔儿”

    嘉柔有些怔“我知道,大将军心里有我,但大将军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

    桓行简不错眼地注视着她,眸光流动“你今日去铜驼街,发生什么了”

    嘉柔心口乱跳,眼眶倏地一红“大将军,即使你心里有我,也还是会把看上的新人带回你家里,是不是”

    原来是见到了张莫愁,桓行简一下明白过来,手一松,道“我不是看上了她,除了你,我倒真没看上什么人。把她带回来,我有用,仅此而已。你我在一起也不短了,应当知道我这个人,喜欢物尽其用。”他很真诚地握住嘉柔的手,“柔儿,如果因为这个生我的气自然可以,但我希望你不要太动气,伤到自己伤到孩子,都不好。”

    是了,她本就知道他不是父亲,也不是兄长,为什么心底还是会隐隐作痛嘉柔抬首,嘴角轻轻一扯“我是很气大将军,其实,我很小气,不喜欢跟别人分享大将军。”

    桓行简一笑,起了身,从嘉柔身后将她抱在怀中,蹭了蹭她发丝,低声道“柔儿,你肯说出来我很高兴,我希望你我之间有什么事都可以坦诚地说开,而不是藏在心里,留下误解。”

    他手往下滑去,停在她孕育新生命的小腹那温柔摩挲,眼神却有些晦暗“你见到她,她没有放肆地说什么罢”

    嘉柔徐徐摇首,两人便不再说什么,夕阳的余辉透过窗格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身上,室内博山炉里升出袅袅香气,四下变得静谧极了。

    万籁清明,嘉柔一双眼出神地盯着两人相拥的影子,映在壁上,她心里有一处依旧是空落落的。

    洛阳突然变冷,一夜西风凄紧,万叶千声,凋零不已。朝堂上,皇帝给大将军桓行简的赏赐十分及时一座数百斤的青铜鎏金熏笼以及优质木炭等冬日所需,应有尽有。

    桓行简毫不客气收了,就此谢恩,皇帝暗暗同底下中书令李丰打了个眼神,干巴巴笑道

    “太后生辰,就在下月,朕日渐成人虽为天子,可亦是人子,欲尽孝心。是故,朕想下诏命州郡长官进京为太后祝寿,诸位以为如何”

    虽是问询众臣,但皇帝的眼睛确是反复瞄向桓行简的。如今,每每上朝,大将军就在御座旁同坐,皇帝只觉如芒在背,上朝简直就是坠进了刀山火海般的煎熬。

    桓行简不语,他不说话,底下人便只是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一时拿不出个主意来。夏侯至在底下注视着上位以来举贤理废滞的故友,只觉齿冷,大将军摄人的气势,当真与他桓氏家风相违,当年,太傅也不曾有如此露骨的一面。

    “陛下孝心可鉴,臣以为善。”李丰终于持笏出列,回应天子。广袖朝服下,一颗心,紧张不已。

    随后,稀稀落落得到些呼应,你一言,我一语的,无非是围绕骨肉亲情母子伦常的陈词滥调。桓行简左耳进,右耳出,对底下的议论视若不见,直到皇帝满含期待地开口问自己“大将军以为呢”

    他冷哼了声,侧眸,神色肃然冷厉地注视着御座上的天子“不可,陛下的孝心,天地可鉴。不过,将军使君们镇守一方,军政皆压一身,若是都置本职不顾,来京都贺寿,只怕于天下无益,亦有损陛下嘉名。臣以为,心意到就够了,不必大费周章亲自入朝。”

    皇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气到发怔,看底下李丰频频给自己递眼神,便不甘心地又说道

    “大将军所言有理,可是,文武百官天下百姓既是朕的子民,朕孝敬母亲,他们自然也当孝敬太后。大将军方才所言,确是朕考虑不周,不若这样,镇守边疆的将军们朕就不让他们来了,可离京都近的这些州郡刺史,比如,兖州、青徐等,可作代表领兵入朝来为太后贺寿以增威势。这样,既不会耽误天下大事,又能全朕的孝心,两全其美”

    “陛下,”桓行简粗暴地打断了皇帝,眸光冷睨过去,“臣方才已经把利害陈列地够清楚,大魏朝,也没有这样的先例,还请陛下不要随便破坏祖制,不要为了眼前的孝心,而不孝于先人。”

    一席话,听得皇帝直咬牙,暗道你毁屯田制,将屯田客免除徭役都拉来充兵弄到你的大将军府里服役,朕的五尉校营连编制都不满,眼下倒装模作样,说朕违制皇帝被抢白得满脸通红,旒珠乱晃,一下手足无措,嘴唇张半天,还是噤了声。

    看皇帝最终垂头丧气耷拉下脑袋,李丰在底下,亦是火冒三丈,牙关咬紧,知道此举再无希望,隐忍地吸了口气。

    “若无紧要事,退朝。”桓行简率先站起,回头看看皇帝,这次,他不急着走,李丰看在眼里只能跟人结伴先去了。

    “臣许久没问过陛下的课业了,不知,陛下近日都读什么书”桓行简持剑从容地看着皇帝,皇帝畏葸不动,讪讪道“无他,不过一些经史。”

    桓行简笑了一笑,眉头微挑“哦陛下就说说这两日都在读什么罢”

    看他神色和煦,皇帝越发绷紧,想了一想,答道“正读到伊尹周公的典故,”小心翼翼往他脸上一溜,堆起谄媚的笑,“朕读后一想,大将军可不就是当世的伊尹周公若无大将军匡扶,朕如何治理这天下”

    皇帝觉得自己这马屁拍得很是高明,桓行简一脸的不以为然,按剑道“哦我只怕陛下把太常的话记心里去了,当臣是王莽董卓。”

    皇帝连忙摇头否认“怎么会呢朕从未这样想过”

    桓行简看他这副情态,哼笑两声,手一抬,吓得皇帝就是一个激灵瑟缩着朝御座后头退去。

    不过是落在皇帝肩头,轻拍几下,“陛下,治国大事任重道远,我等作臣子的自然会各自努力,不负陛下所托。”

    冠冕堂皇的话说完,不等皇帝反应,桓行简又一派从容地走出了大殿。

    今日下朝早归府,李丰闷闷不乐,命人到公主府把儿子李韬招来,恨恨道“此计不成了”

    李韬那张年轻的脸上顿时一惊,问道“为何”

    父子两人在后花园里,一面徜徉,一面商讨。李丰府邸规格不算大,他也不爱财,皇帝平日赏的金银经常被他分与旁人,因此,若活动起来,还是有些人脉的。

    “陛下一再退让,可桓行简还是不许,我猜,他怕是想到了什么,心里警觉了。”李丰忧心忡忡,长叹不已。

    举目望去,秋意凛凛,太极殿上如今一年到头却都是秋之肃杀了。

    兖州刺史正是李丰同母胞弟,若今天得了诏令,他日兖州刺史领兖州军入京措手不及给大将军个“清君侧”,一鼓作气,将他拿下,也不是不可能。

    没想到,竟被桓行简轻巧破局。

    “父亲莫急,这两日,听说光禄大夫国丈病了,不如趁探病,跟国丈再商议一番”

    李丰步子一收,沉声道“好”

    等暮色四合,父子两人用过饭带着礼品,登门拜访。国丈杨华染了风寒,正在屋里吭吭闷咳,天骤寒,小火炉旁婢子低眉垂首地忙着煎药。

    要客一来,闲杂人等皆被摒去了。

    李丰把今日太极殿上的来龙去脉细说完,国丈只顾咳,一盏烛台下,映着各怀心事的几人,他父子俩对视一眼,在良久的沉默里,终于听到国丈开口

    “我与陛下,与中书令父子,当是同舟共济共赴水火者。这件事,我没有其他选择。只是,若有一步差池,可就是身死族灭的大事啊”

    既表了态,李韬兴奋地连看几眼父亲,李丰则镇定地给国丈把药碗端来,放低了声音

    “国丈莫忧心,我等师出有名,当下,还有个好由头。”

    药正要入口,国丈疑惑地看向李丰,李丰便附在他耳畔说了一阵。

    白昼渐短,长夜漫漫。两场秋雨过后,天气更凉。

    太常府里,夏侯至早早掌了灯,却没像往常那般读书作画,而是披衣裳,端着烛台,一个人来到夏侯妙闺中住的院落。

    风大,吹得他衣袂翻飞,烛台火苗倾斜舔着手面,他捂住烛光,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一声,扑面而来的都是旧日气息。

    夏侯至抬头望去,屋内陈设未变,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可耳畔,分明传来了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她们的奔跑声,提着轻盈如梦的罗裙,一闪而过,是鹅黄,是海棠红,是烟蓝,是玉髓绿,突然就在眼前漫出了个缤纷世界。

    “清商”他忍不住自语叫了一声,无人回应。

    外面风实在大,吹得窗棂作响,一枚落叶,旋在上头,很快又不知道被风卷向何处。

    他尚未沉浸到旧日的温暖里,门口多了道亮光,是昏黄的灯笼,提灯的老仆苍苍开口

    “郎君,有客人要见你。”

    忽被打断回忆,夏侯至有些不快,更多的是怅然。他回头

    “什么人”

    “是中书令父子,他们说了,有要事相见,请太常一定不要拒绝。”,,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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