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仇(6)

小说:正始十一年 作者:蔡某人
    夏侯至在原地思索片刻,冷风吹进来,旧日的迷障皆归虚无,他皱眉拒绝了“不见。”

    老仆却不走,有些为难“中书令说,郎君不见,他父子二人就等到郎君见他们为止。”

    这是威胁么夏侯至叹气,对老仆吩咐道“领听事吧。”

    整个太常府,他连姬妾都不置,断绝一切声色。人情来往,他是越发寡淡的,尽管那看起来像是自保,却是发自肺腑的。

    枝头的花,不能不开,就不能不落,一春一秋地在府里蹉跎着,那些少年时的心境也就越发跟着飘渺了。

    夏侯至换了衣裳,来到听事,李丰父子忙起身彼此让礼,一番简单寒暄后,他命人奉茶。

    下人提袖斟了,李丰父子两个一脸的隐秘莫测,各自轻啜起茶,赞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一时冷场。

    毕竟,夏侯至刚从长安还京的那些日子里,李丰偶尔上门,再后来,看出他会客稀松不冷不热的态度,也就基本不来了。

    这回,多少有些唐突的感觉。

    “太常,如此好茶,我先敬你一杯。”李丰自己又斟了一盏,忽然开口,不伦不类的,夏侯至不等他举杯,两指一伸压在了杯沿,道,“中书令,今日来想必不是品茗的,既然来了,有话不妨直说。”

    那盏茶,李丰便慢慢搁下了,一双短目中,眸光闪烁“好,太常是磊落人,我有话直说了。今日来,有关乎生死的大计要跟太常讨教,还请太常勿泄。”

    掷地有声,言之凿凿,夏侯至微微摇首并不认同“我这一生,虽无半分功业在身,但若要我行暗事为非作恶,断然不能。所以,如果真是那样,中书令不必说,我自当你父子二人今日没来过。”

    这话,当然不是做作,李丰脸上一阵尴尬,同儿子对视一眼,李韬会意,双目炯炯,十分坦然地看向夏侯至,作揖道

    “太常多虑,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何人不知太常性如明月,我父子二人,深受国恩亦钦佩太常人品贵重,又怎会敢作鼠辈来教太常行不义之事”

    夏侯至看年轻人双眼明亮,烛光下,神采隐隐,已然带着难言的一股亢奋。他慢慢点了点头,轻声问“不知卿父子二人为何而来”

    父子两人再次默契对视了一眼,李韬深吸口气,道

    “不为别的,请太常匡扶社稷,以保江山。今桓行简兄弟弄权,跋扈专政,移鼎之心天下皆知,太常先人追随魏武平天下,图霸业,实为骨肉宗亲,今日魏祚危矣,我等欲同太常共筹大计,诛大将军桓行简”

    那个不愿再听到的姓名,陡然入耳,外面凉风萧萧,坐中人闻言心惊,半晌过后,夏侯至才在耳畔巨大的轰鸣声中启口“血勇国士,其志不可夺,我亦钦佩。只是,我如今不过一闲散人,手中无兵,恐怕爱莫能助。”

    似乎对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李丰凝视他,摇了摇头“太常少年成名,人才英拔,又岂止在老庄太常的志向,恐怕本也不止于著书立说,可惜造化弄人,今困于斗室,太常可还记得昔年所书时事议今若事成,日后那时事议便不再只是黑白文字,太常年轻俊杰,难道就此甘心一无所成终老此间”

    这一招激将,对夏侯至而言只不过牵扯起心底最深处的一丝惆怅,他短促笑了声,声音飘零

    “不错,我有时在想,如果能从头来过,这满朝文武又该如何抉择虎兕出于柙,到底是何人之过但是,事到如今,桓氏掌内外之权,尔等欲入虎穴龙潭,其志可嘉,只可惜,太晚太晚了。”

    “太常的意思是,就此看着桓氏移鼎,魏武基业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太常怎么不想想,你为名士,又为宗亲,以桓行简父子行事做派,他人或可鼠首两端,摇身一变,太常你呢”

    李韬咄咄逼视,很不满夏侯至一副事不关己只想置身事外的姿态“太常不愿起事,不过怕连累宗族。可太常想过没,即便太常安分守己,只怕,有一日还是会祸事临头太常的昔年好友,太常的妹妹,今日安何在,太常既不肯依附大将军,又名重海内,君怀璧其罪到时退路又在哪儿呢”

    听得夏侯至太阳穴直跳,一番话,犹如细针,准确无误地刺进了心尖。他脸色苍白起来,像透明的玉,易碎,晶莹。是啊,古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惜,他连桴恐怕都寻不到。

    李丰低斥了声儿子,目光一凛,转而对夏侯至道

    “犬子失礼了,太常,我父子二人敢将这生死之事托付,不过就是为信任太常。换了他人,这种话,关涉宗族绝不敢泄露一字,太常若执意不肯,我父子告辞,就当今日不曾来过。自然,不会牵连太常半分。”

    曾几时时,他也是拿过刀的人,也曾想着有朝一日指挥千军万马,奔驰在帝国的沙场。长安的月色,西凉的大马,梦里边地连绵不断的画角声声当然,还有北邙山上清商发黑的骨殖,旧友们坟头的萋萋芳草,夏侯至不由攥了攥拳,他的血,许久没有这样滚烫过了。

    “高平陵一战,桓家靠的,就是桓行简的三千死士和部分禁军。手中无人,有再高的声望也不过就是个虚名,不堪一击。”夏侯至注视着李丰,认真问道,“若要起事,你们手里拿什么来跟桓行简的大将军府兵戎相见禁军吗”

    若这样拼真刀实枪,自然是下策了,李丰听夏侯至有松口的迹象,心里一动,只将个大概道出

    “太常,此事只能取奇谋,出其不意,”说着倾过身去,附耳低声,“我等欲趁朝贺,设伏杀之。”

    寥寥数语,险之又险,夏侯至微微皱眉,摇头道“以卵击石,未免太过草率了。”

    他思忖良久,心有疑虑地看向李丰“既然如此,多一个我,又有何用处”

    “太常”李丰忽急切地轻唤了他一声,劈头说出来,“不然,我等欲借太常之名,也不全是,乃出自真心,此事一成,诛权臣,平乱党,我等尊太常为大将军,接手军国大政,上下同心辅佐陛下”

    大将军这个名头,像是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刃,就插在太极殿上,能为人所用,也会被它所伤。

    夏侯至缄默片刻,问道“你们可曾想过,若是不成,是什么样的后果”

    李丰深深望着他,字字清晰“想过,破釜沉舟而已,我等自然是压上了宗族性命。”

    在刘融和桓睦明争暗斗的那些年里,李丰游刃有余地当着他的墙头草,到如今,是发生了什么让眼前人竟也有了破釜沉舟的魄力夏侯至没有力气多想。

    “太常,事成,则擒乱臣贼子固大魏江山社稷。事败,则是我等的命罢了为江山社稷流血在所不辞”李丰语调铿锵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夏侯至。

    夏侯至心境恍惚,好半晌,他低声道“我记得,太傅去后,他待你还算器重。”

    这个他,仿佛连名字也带着某种不详,李丰心里咯噔一下,苦笑道“并非器重,只为拉拢,若是太常肯为他所用,他恐怕也是如此。只是,太常天生一副傲骨,自然不屑任何汲汲营营之事。”

    说着,目光试探地在他脸上盘旋了片刻,“这件事,我等就当太常应下了”

    夏侯至闻言,笑了一笑而已“安国,兹事体大,太过仓促只怕要坏事。”

    残茶已冷,话也差不多说尽,李丰一抱拳“太常不必担忧,此事我自有主张。”

    “还有什么人知道”夏侯至抬眸,追问了句。

    “国丈,侍中。”李丰答道,夏侯至听他跃然的语气,依旧眉头不展即是密谋,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张扬了。

    他觉得有些疲惫,最终的态度不过不置可否,送客时,反倒是这两父子十分振奋,夏侯至忽然觉得天地与人都是如此的陌生。

    “太常,请留步”李丰深深作了揖,和儿子一道,带着无限的满足离开了。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没有尽头的夜色里。

    唯有那两盏大红灯笼,依旧在冷风里寂寂地摇。

    公府里,派出的探子借夜色的掩盖,悄无声息潜了进来。跟着进来的风,吹得火苗一晃,此人一身黑,犹如鬼魅,快速地附在桓行简耳畔私语禀事。

    他面无表情,直到身边人规规矩矩站回原地,那双眼,毫不避讳地露出十二分的冷酷来。

    至始至终,桓行简一个字都没说,只是微微颔首,对方便如夜枭般又潜进了暗夜之中。

    独坐良久,他将烛台移到眼前,剪裁纸墨,低首落笔。

    等第二日,大将军桓行简奏请侍中许允任中护军的上表,便递上了天子的案头。诏书一下,许允分明有些意外,谢恩时,对上李丰含义不明的眼神,忽有些愧疚。

    于是,下朝后,许允终是捉住个机会来找李丰说话。李丰却一本正经对他连声道了两个“恭喜”,许允脸通红。

    “青云直上,大鹏展翅,士宗得大将军相厚矣禁军乃咽喉之地,可见大将军是何等信任士宗啊”

    许允的一颗心,一直犹犹豫豫,若有人可比,大概便是外放的陈泰了。他架不住李丰这样的奚落,想给自己辩解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嘟囔几句,闷闷不乐回到了家中。

    “夫君,不必如此,大将军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既不用觉得太高兴,也不必太沮丧,当成平常事,就够了。”许夫人一面神色自若地织布,一面宽慰他。

    许允来回踱着步子,忽的一停,仰头叹道“我在其中,处境难矣这个中护军,是块烫手山芋呀”

    被他来回走得晃眼,许夫人笑道“换成别人,不知是何等的春风得意,夫君既觉得为难,何不辞了官,隐居东山去”

    许允瞪了夫人一眼,他道“大丈夫岂能轻易避世”

    许夫人撇嘴,继续梭布“那不就行了,夫君既舍不得洛阳,就好生呆着罢。记住我的话,不骄不躁,不轻易臧否人物,只管做事,如此夫君仕途一路无虞。”

    夫人容貌虽丑,却是个聪慧的人,许允展颜,十分依恋地往夫人身边一坐,哈哈笑道“有夫人在,我心中块垒顿消”

    说着,忍不住提及一事,“我听闻,桓夫人在为大将军物色新妇了。”

    这件事,在桓行简下朝回家时,已是第二次被桓夫人提及。他面上恭谨,可嘴上却含糊其辞没个准头。

    洛阳高门,门当户对可挑拣的不出五家。再择未嫁女郎,也就两三家。桓夫人相中山东羊氏,听说羊家女已逾二十未嫁,不免疑心其人是否有隐疾,说给桓行简听,他照例敷衍

    “母亲,此事不急,我孝期未满,从长计议罢。”

    桓夫人一双饱经世故的眼,瞥了瞥他“子元,你不至于昏了头,真要姜令婉为妻”

    语气里,已经隐约透露着不满,桓行简笑笑“有何不可他父亲也不是无名之辈,再者,”他笑意渐浓,想了想,忍住没说,只是劝换夫人,“母亲何必总是以出身论人”

    果然,桓夫人又是一番陈辞利弊,简洁犀利,桓行简耐着性子听完,答道“没听说谁是靠个女人就得了天下的,母亲说是不是”

    怕惹得桓夫人更不喜嘉柔,雪上加霜,桓行简忙笑着给她奉茶“我心里有数,这事,容我再好好想想。”

    他很快打岔了话题“对了,有司奏功臣配享太庙一事,太傅功高爵尊,最为上。”

    配享太庙,是臣子最高的荣光了。尤其是,太傅桓睦身居太庙功臣行列之首,不消说,虽是有司奏请,可真正拿主意的是桓行简。

    桓夫人脸上这才微有喜色,母子复归融洽。

    离开桓府时,桓行简特意到后宅绕了一圈,他一来,本聚在廊下叽喳剪花的婢子见过礼,忙不迭都躲开了。

    张莫愁正拈着针线给他做佩囊,见他现身,忙把东西一放,整理仪容,过来施礼

    “大将军。”

    一语毕,嘴角不由地多了抹笑意,语调里有隐约的欢喜,“妾有些日子没见大将军了。”她笑盈盈地看着桓行简,见他神情淡薄,那颗心,顿时凉了下去。,,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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