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与我复盘此案时, 曾着重提过:那位年轻的奶娘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许是这桩悬案仅剩的一位知情人了。”
“只是可惜后来哲宗皇帝登基, 将此案以雷霆手腕强势压下, 朝野间皆在传, 这其中或许有他的示意祖父不敢触其霉头,便也没有再执着着去深挖些什么,”林照低低地叹了口气,眉眼微垂, 神色倦怠道, “反倒是我,幼年听祖父提起过一次, 又因为当年傅二姑娘在西山道上的惨死实在是太过轰动, 在当时的洛阳城里传的沸沸扬扬, 惹得哲宗皇帝下了几回封口令才勉强将流言镇压了去这才使得我记忆犹新,铭记到如今。”
“其实这事倒也不难去验证,”林照抿了抿唇,起身蹲到神色怅惘的钟意面前,捏了捏她的手,唤回钟意的注意来,低低道,“我出宫后便派人去寻觅当年在长宁侯府里的老人,总还能会有老人记得, 当时的那位奶娘究竟是姓甚名谁你现在也不用一个人自己想太多,左右事已至此,你如今也不必靠着长宁侯府如何, 倘真是我猜岔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倘若那奶娘真的是你那母我届时便重新递了帖子入宫,我们再面对面地从头梳理一遍。”
“你那母亲,几次三番地对你做下这许多恶事来,原先我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倘若她真是当年那位奶娘,我们必得让她血债血偿不可”
“可是,”钟意怔忪半晌,复又呆呆道,“就算我真的是就算当真如林姐姐所想的那般,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母亲,我那母亲,”钟意僵硬地吐出母亲两个字,艰涩道,“倘真如林姐姐所想的那般她是绝对不会主动去寻上长宁侯府的”
因为钟意虽然与林照没有说,但她自己心里却清楚地知道:上一世的时候,骆清婉早在她卖身入赵府的第二年便残疴缠身、撒手而去了。
就算,就算事情的真相真的可笑如林照与她所猜测的那般那上一世的傅敛洢,又是如何便得知了钟意的身份,还横跨着两座州府,遥遥地指了个丫鬟过来害死她呢
这一问到时把林照也难住了,不过林照素来果决,想不清楚的问题也不会多做纠缠,而是直接单刀直入道:“这恐怕只有那些人自己才知道了,不过,这本也不是什么重点。阿意,你现在需要想的,只有一桩事,如果当年的那个奶娘真的是你那母下一步,你又预计如何去做呢”
钟意犹且还僵着张脸,神色木然,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你想认回去吗”林照放缓了声色,轻轻地捏了捏钟意的耳朵,语调温柔道,“倘若你真的有可能是长宁侯府的女孩儿,你想认回他们吗年份间隔太过久远,当时的许多证据都早已被时间泯灭,了然无痕,你如今若想上侯府认亲,这其中或许会遇到一些挫折麻烦,甚至是长宁侯府中你那些亲人的苛责、诘问与不理解阿意,你想认回他们吗”
“我,我不知道,”钟意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她难堪地抬手捂住眼,哽咽道,“林姐姐,我不知道,我从未想过我从未想过我还有亲人在世,我原还以为我在这世上再无”
“好,那我们就试着搜罗证据认回去,”听钟意这般说了,林照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一下又一下的轻抚着钟意的后背,柔声道,“确也得给认回去,我们就是不图着长宁侯府能给什么助力,也不能让那鸠占鹊巢之人享受尽一辈子的好处”
钟意尚且不能转换过脑子来,呆呆地思索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林照语调里透着愤怒的“鸠占鹊巢之人”指的是傅敛洢这么一对上去,钟意恍然觉得整个世间都变得莫名可笑了起来,她很难想象:就在前两天自己才刚刚见过、再往前数两个月,自己甚至还暗暗羡慕的、觉得有些对不住的对象如今想来,却竟然可能是占了自己的身份、且前世还害了自己的性命之人两边这么一合上,钟意陡然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人与事,好像都变得十分滑稽可笑了起来。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太过荒谬可笑,也让钟意不禁觉得:太不值了。
钟意原本以为,自己上一世的悲剧在于“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想要的、想求的太多,却奈何生来亲缘单薄,想求来谁谁都留不住。
可若是她从一开始便求的是错误的人呢。
钟意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止不住的恶心与厌恶感一阵一阵地往上涌,逼着她下意识先推开了林照,捂着胸口边往殿外冲。
正正撞到了恰巧下朝过来的宣宗皇帝怀里。
裴度见钟意脸色惨白、神色惶然,先被她吓了一大跳,看也不看四下便先将人揽到了怀里,温声抚慰道:“阿意,阿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宣宗皇帝身上宁静怡然的气息很好的安抚了钟意的情绪,让她心口那突如其来的反胃感又倏尔泯灭了一大半。
“胃里有些不大舒服,许是吃东西不应了,”钟意僵着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垂下眼睫避开宣宗皇帝探究的视线,低低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让陛下忧心了”
裴度见状,却是直接伸出手来,轻轻地捏了钟意的嘴角一把,淡淡道:“若是不想笑,便不用笑刘故,去把太医院的徐院判请来,给钟贵人好好地诊一诊。”
刘故低低的应了一声是,躬身退出了去。
裴度便牵了钟意的手往里走,跨过门槛、绕过屏风,便见得有一面熟的女子正尴尬的立在那里,见了二人进来,忙向宣宗皇帝行礼:“臣女林照,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林大姑娘来了啊,”裴度侧过头,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认真地盯了正呆呆出神的钟意半晌,再回过头来时,望向林照的眼神间便多了份挑剔的颜色,“快要到午膳的时辰了,要留下一起用么”
钟意几乎是与林照同时开的口
“当然,”钟意毫不犹豫地望着宣宗皇帝隐晦撒娇道,“林姐姐难得来一趟,陛下就允了这一回吧”
“这倒不了,”林照巧笑倩然,“改日吧,娘娘若是想臣女,改日再传臣女进宫便是不过今日出门前与母亲约了午时要回去用膳的,倒是让娘娘失望了。”
林照既开口婉拒,钟意也不好强留她,更何况宣宗皇帝来了,钟意也确实没有多少心力再继续与林照谈论先前之事,只好勉强笑了笑,吩咐乍雨道:“你送林大姑娘到中门去。”
于是林照便复又向二人福身行了一礼,跟着乍雨往外走,临出宫门前,最后又回头朝着钟意的方向望了一眼,见钟意正好看过来,还朝她眨了眨左眼,脸上多了抹促狭的笑意。
钟意这才想到自己方才在殿外时与宣宗皇帝的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当该是被其时在殿内的林照瞧了个一清二楚,不由一时大赧,面色羞红。
“回神,”裴度站定等了有将近半刻钟,见钟意仍还没有把心思往自己身上转的倾向,心里顿时感觉有些不大痛快,伸手在钟意面前挥了挥,故作不悦道,“人都走了,走好远了还要拉着朕站在这里一块做望夫石么”
“怎么会”钟意被宣宗皇帝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逗得一笑,伸手捏了宣宗皇帝搁在自己眼前的右手下来,想也不想便回了句,“臣妾就是要做望夫石,也得是望着陛下啊”
话还没说完,钟意后知后觉地还摸出了三分羞涩之意,抿了抿唇不继续了。
“好,这句倒说的还有那么点意思,”裴度这才忍不住笑了,反手牵住钟意,唇角微勾道,“不过,朕才不叫你做望夫石呢你瞧朕一眼,朕哪回不是立刻便自己先赶紧过来了。”
说者许是无意,听者却是有心,钟意只觉得鼻头一酸,眼圈当即红了,泪水止也止不住地往下落。
“到底是怎么了啊,”裴度被她哭的无奈,幽幽的叹了口气,小小声抱怨道,“朕还没有与你计较呢,你倒是知道先哭上了你看看你今天,林大姑娘一入宫,这冷锅冷灶的,等着朕的什么都没有,连你都敢当着朕的面堂而皇之的出神,朕算是知道了,以后再不可让她入宫了,她一过来,朕到你这儿便半点地位也无了。”
“不好,”钟意哭得眼泪汪汪的望着宣宗皇帝,委屈巴巴道,“不行,陛下原先答应过臣妾的,不再能说话不算话”
“好了,好了,朕错了,朕错了,”裴度被钟意哭得毫无抵抗之力,溃败千里,弃甲投降,连声道,“朕就是说着玩呢,逗逗你罢了,让她来,让她来,让她天天来都行朕也不让你做饭了,朕让御膳房提前两天预备着,专挑你们两个喜欢的菜色做,怎么样”
“也不好,”钟意抿了抿唇,垂着头一下又一下地把玩着宣宗皇帝的手指,不高兴道,“臣妾也答应了要为陛下亲自下厨的陛下也不能让臣妾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那好,”裴度两手一摊,反问钟意道,“那你来说,我们今个儿中午这顿吃什么呀”
钟意呆呆站着出了会儿神,突然趴到宣宗皇帝身上,将自己的脸深深的埋到了宣宗皇帝的怀里,瓮声瓮气道:“不吃了好不好今天心情不好,没有胃口用膳”
不过话说到一半,钟意也觉得自己有些太无理取闹了,她没有胃口是她没有胃口,但是非要拉住刚从前朝处理了一上午政事回来的宣宗皇帝,也让人家一道不许用午膳,这就很没有道理了
于是,钟意动了动脑袋,正想从宣宗皇帝怀里探出头来再补充些什么,却不想被宣宗皇帝一掌又死死地压了回去,与此同时,宣宗皇帝的回答也应声在钟意的耳边响了起来。
“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先回答朕一个问题,”裴度悠悠道,“说说吧,今个儿上午到底与林大姑娘都说了些什么,惹得你这般蔫蔫的。”
“不能说,至少现在还不能与陛下说,”钟意埋在宣宗皇帝的怀里,突然却又想哭了,她的眼泪无声无息的浸湿了宣宗皇帝的前襟,低低地哽咽道,“但是陛下,臣妾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啊您能不能,做臣妾以后的家人啊”
裴度将钟意的脸从自己怀里挖了出来,直勾勾的迎上那双被泪水润成一片的眸子,缓缓地,但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钟意呼吸一窒,眼泪顿时落得更加汹涌了。
“为什么要做以后的家人”裴度挑眉,很不高兴道,“朕难道不是现在便已经是你的家人了吗”
“不是的,臣妾要的家人,不是皇帝与后妃的那种家人,也不是一个丈夫与妾室的那种家人,”钟意哭到停不下来,死死扒着宣宗皇帝的前襟,像是一条怕会被人随时抛弃的流浪猫一般,拽得紧紧的,好像主人若是不应她,她便能一直这样拽着,直到天荒地老,死也不会松开手一般,“臣妾要的家人,是那种,不管你做什么,都会永远地支持着你、爱护着你、帮助你、和你站在同一边、与你同心同意、血脉相连、荣辱与共、不离不弃”
钟意哭到哽咽,因为她越说,越是发觉,自己这样的请求,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恃宠生娇和无理取闹可以概括得了了简直已经到了痴心妄想、胆大包天的疯魔地步。
可是她,可是她就是想啊
原先不把这狂妄的请求说出口时,钟意尚且还能恍惚装作自己不在意,没有了就没有了,没有那样的家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也不要就是了反正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期不失、不要不痛
可越是说了出口,钟意越是觉得放不下。
因为她就是真的想啊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就不能有一个待她如家人的亲人呢
为什么她曾有过的所有血脉至亲、那些让她曾经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存在却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当真把她放在心上过。
钟意曾经为此惶惑过,不过后来,情磨成灰,心凉如雪,她也渐渐学会去习惯,学会去认命,认识到一样米养百样人,她的血亲就是这般的冷漠,她生来所有的便就是这样她也只能去学着不再枉作期待。
可是今天林照却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可能又会是一种完完全全、截然不同的全新解释。
那钟意这两辈子以来所受过的那些苦,又是为什么呢
她觉得可笑,觉得滑稽,觉得荒诞,觉得愤怒,觉得不值,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可她心里最最深处所掩埋的,是委屈。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往心头涌起的委屈。
这份委屈支持着她向着宣宗皇帝提出了这般异想天开的请求。
钟意想,真是太难看了,不应该这样的自己受过的罪,又与对方没什么关系
“是啊,”裴度却俯下身来,轻轻地亲吻了一下钟意的眼睛,深深的凝视着她,缓缓道,“为什么要这样哭你所说的那些,有哪一处是朕没有做到的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裴度抽出手来,缓缓的取开了自己的发冠,然后又伸手拔掉了钟意头上的步摇,顺着两人的鬓边各自捋下一小束头发来,混在一处,缓缓念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阿意,我们现在就拜堂好不好”
很突兀的,明明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准备好,但裴度就是这么想了,这么说了,最后也这么做了。
时隔数十年后回忆今日,裴度仍还觉得那是自己这辈子中做过的最疯狂的几件事之一,毫无计划,打乱了原先所有预备的流程,就这么冲着心尖的一口气,二人在再仓促不过收拾出来的长乐殿里,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拜了天地。
自此一生,执手偕老。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先拜个堂。
虽然但是,认亲得讲证据啊姐妹们,找证据不会拖,但也木这么快呀,,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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