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明日出了这道门, 我就是旁人家的媳妇儿了, ”林照神思怅惘道, “无论人家喜不喜欢我, 至少在明面上,我就是装,也得是装着喜欢人家的不然这婚事岂不是平白结成了冤孽。”
“其实林姐姐你也可以换个思路想想,”钟意见林照坚持,也不好真强拆了人家的婚事去,只得另辟蹊径地开解林照道,“我听闻那燕平王府内宅人少事简,没有那么多莺莺燕燕的乌七糟事儿,至于佳蕙郡主, 她左右迟早是要出阁的,你暂且先忍些日子,等她出阁就是了”
“而要说燕平王妃, 她为人几何暂且不论,但对林姐姐你应当还是十分满意的之前的那些事,也都让它们过去吧, 我如今也都不再多记怀了,林姐姐也不至于因为我而与那王妃娘娘生出些什么不睦、龃龉来。”
要说对先前那些事真有多释怀, 钟意倒也未必,只是想着林照马上就要嫁入燕平王府了,就算单单是为了顾念林照的处境,钟意都不想在心里再纠缠那些往事什么了而既然钟意自己都能劝服自己忍下了, 更不想林照再因那些陈谷子烂麻子的往事而多生坎坷。
毕竟再怎么说,燕平王妃也是林照日后名正言顺的婆母,大可不必因为钟意这个外人而使人家内宅生隙、后院失火。
“这我倒也省的,其实我,”林照握住钟意的手,深深地吸了口气,苦笑道,“我也就是紧张罢了阿意,你再陪我说说话吧,再随便说点什么,我也就没心思去紧张了”
两个人躺在床上絮絮叨叨、漫无边际地聊到了大半夜,从幼时经历,念到展望日后,就差没把彼此孩子的婚姻都安排上了对钟意来说,也就是聊累了刚刚闭了个眼的功夫,天边便微微亮了,林大夫人带着全福人冯夫人到了。
全福人冯夫人乃是新晋同书门下平章事冯毅的母亲,娘家为荥阳郑氏,是正儿经“五姓七望”的后人,如今虽早无实权,但清名犹在。
冯夫人更是上边父母、公婆俱安康体健,下边子女个个都正青云得意,不得不说,能请来她为这桩婚事做全福人,可以见得:燕平王府,或者说燕平王妃,还是很动了番心思的。
于是二女便起身洗漱、梳妆,林照的新娘妆容比较繁杂,由着侍人拿了皂巾将脸上细微的绒毛都绞净,钟意在边上看着都不禁感到脸上隐隐生疼,冯夫人瞧着了她的模样,便笑着主动与林大夫人拉家常道:“如今贵府的表公子高了,大姑娘也也要嫁到王府去了,府上这是既有了探花郎,又有了世子妃”
这是想借由着说话寒暄转移了钟意的注意去呢。
林大夫人听着却只能脸勉强的微笑。
林大夫人是林照的继母,林照今日能高嫁,她心里未必能高兴得了半点。而至于骆翀云这个小姑子的儿子,个外姓人,如今自己公公退下了、这人又正好高顶了上去,正正是断了自己儿子的路、抢了自家林府的人脉冯夫人认真夸上这大堆来,却没有半句是能让林大夫人真心实意地笑出来的。
林照正坐在旁任由人侍弄妆容,听到这里,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朝着钟意使了个眼色去。
钟意看得暗暗好笑,她心里对冯夫人没有什么意见,但更不想与林照那继母多言,便坐在旁捧着刚刚被人从宫里加急送过来的人参鸡汤,有口没口地安安静静喝着。
没过多久,便整个屋子都飘满了这股鸡汤的香味儿,旁人尚且是垫过肚子来的,林照第个先受不了了:她今日出嫁,为防婚礼间更衣不便,那可是自起床起便滴米未进的。
“阿意,你可饶了我吧,”林照叫苦不迭道,“你这鸡汤的香味也太勾人了吧”
“你也来尝点嘛,”钟意笑着吩咐宫人给林照也倒了小蛊来,劝她道,“多少也垫垫肚子,你这可是要往晚上去的就点点,也不会有什么的”
林照被钟意说的心动,便叫停了身前人手上的活计,拿着那小蛊点点地泯干净了。
冯夫人见了便复又笑着对林大夫人道:“大姑娘与意嫔娘娘倒是亲近”
林大夫人这下连勉强的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那是自然,”钟意搁下了手上的参汤,扬起脸对着冯夫人甜甜笑,“本宫在闺时,多亏了林姐姐照顾此番林姐姐出阁,也多亏了夫人您过来帮忙张罗,本宫心里甚是感激。”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冯夫人就是再迟钝,这时候也咂摸出些滋味来了,忙向着钟意恭恭敬敬地行了福礼,柔顺道,“这本就是臣妇应该做的,不敢当娘娘额外句感激,娘娘这般说,可真是折煞臣妇了。”
两人这便有说有笑地聊开了,林大夫人被不尴不尬地撂在了旁,心头有火,想想自己之前听闻过的某些传言,又强行按捺住了那股火气,见钟意手边摆着不合时令的青杏,想是特意由宫搜罗送来的,便也笑着奉承钟意道:“娘娘如今这口味可是特别喜欢酸的酸儿辣女,娘娘肚子里的这个定是位活泼健康的小皇子。”
林大夫人这话本心是为了巴结钟意、凑个趣讨她欢心,但这话经她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便莫名带了股阴阳怪气的意味,听得林照眉心大皱,直言不讳地给林大夫人顶了回去:“妄议宫子嗣身份,母亲您这是不想要脑袋了吗”
林大夫人吓得浑身抖,顿时噤若寒蝉。
“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罢,”钟意微微笑着,面色淡淡道,“这总归是本宫与陛下的孩子,承您吉言,活泼健康就好,旁的倒也不奢求什么。”
冯夫人在边上听得有些尴尬,正是不知道该继续沉默装无知无觉的好,还是开口转圜些什么打个圆场的好,呼啦啦又是大群人过来,林府各房的妯娌们、还有与林府沾亲带故的各家亲戚们伙人窝蜂的挤了进来,围着新娘子开始人句说起了各色各样的吉祥话。
钟意饶有趣味的在旁听着,抬眼间,眼角余光瞥到了承恩侯夫人林氏。
是了,她是林照的姑姑,这种场合,来了也适当。
这还是自永宁伯之宴后,林氏在马车上亲口与钟意撕破了脸后,二人第次正儿经地再相见。
承恩侯夫人林氏对上钟意的目光,微微怔,略带不自然的避开了视线,避开之后犹豫了下,又正正地望了回来,想对着钟意和善地笑上下,钟意却已经不感兴趣的别开了目光去。
在场这些人,有当日亲自在永宁伯家宴上的、有当时不在过后耳闻看戏的各色各样的目光,艳羡的、惊叹的、嫉妒的、畏惧的皆都或明显或隐晦的朝着钟意的方向投了过来,但如今的钟意稳稳地端坐在原处,心却是古井无波,再泛不起半点涟漪。
对于这些世家贵妇、千金贵女们,钟意曾经暗暗羡慕过,也曾经对着她们隐隐的自惭形秽过,更曾有过在永宁伯之宴上那么难堪落魄的境地里,只为了赌口气,不让她们看笑话,便强撑着要自己摆出副从容不迫、波澜不惊的模样来的时候但时至今日,再次面对那些人各形各色的目光,钟意心头却只有平静,真真做到了心如止水、不为外物所动。
这平静,不是为了赌口气,不是为了在人前装模作样,而是真真正正的无所谓了。
或许是因为钟意已经求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而被人满满所爱着的人,内心足够强大,也再不会去因外面那些无关人等的爱怒怨憎而或悲或喜了。
她心思坚韧,已经知道了自己以后是为什么而活,目标坚定,往直前,再不会于岔路口怅惘迷茫,或因外人的评价而动摇心神。
也就是这时候,钟意才真正体悟到了林照当日那句“你我的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而至于那些人多看了她们眼,都是叫她们白占了便宜去”的真意。
新娘子这边没有热闹上多久,外面便又喧喧攘攘的来了群人,听着有男人在外高声谈笑的声音,林照脸上的妆容也上得差不多了,周身齐备,起身悄悄握住了钟意的手,眉宇间多了几分怅惘之色。
这是迎亲的人也将快到了。
隔着扇门,钟意能清清楚楚的听见林照的几位堂兄弟互相的插科打诨,间有人扬声嚎了句:“翀云兄,你可是陛下钦点探花郎啊会儿得你先来个,你先来出个特难的,难倒他们那边大片”
于是钟意便知道,骆琲应当也是已经到了。
外面的男丁们嘻嘻哈哈着,里面的妇人们也时安静了下来,凝神听着外边的动静,林照握住钟意的手有些黏,想是也出了不少的汗。
燕平王世子到的时候,动静极为明显,因为外面大帮人呼啦啦地齐拥了上去,正想要开口刁难,为首的林府长公子先笑呵呵地打了句招呼了:“世子,傅公子陛下”
如果说招呼前两个人时,众人还是嘻嘻哈哈着副不怀好意的做弄模样,等看到第三个人时,时全都惊在当场,阵鸦雀无声后,继而便是呼啦啦下跪请安的声音。
宣宗皇帝笑着免了他们的礼,轻轻拍了拍身边燕平王世子的肩膀,让他往人前推了推,温煦道:“朕今日就是个来陪着临知的伴儿,新郎官儿在这里呢,今日这主场是他的,你们瞧准了,就不要让朕喧宾夺主了。”
可话是让宣宗皇帝这么说了,但如此来,谁还敢再对着他们行捉弄了,燕平王世子对着紧闭的房门,规规矩矩地作了首催妆诗来:“喜气拥朱门,光动绮罗香陌留取黛眉浅处,画章台春色。”,众人意思意思地为难了两句,也不敢再真让探花郎出手了,就这么让开了门,放了新娘子出去。
林照盖了红盖头,由自己的大堂兄背着坐上了花轿去,钟意避到旁遥遥看着这幕,心头浮起分突如其来的伤感来。
宣宗皇帝摸到钟意身侧,轻轻弹了钟意的额头下,笑着道:“可玩够了么还要不要再继续去瞧热闹了”
钟意回过头来,看到身旁的宣宗皇帝,心头乍起的抑郁伤感骤然空。
“要”钟意笑得眉眼弯弯,对着宣宗皇帝连连点头道,“我还要去王府那边,看着她们闹洞房呢”
宣宗皇帝闻言失笑,忍不住地奇怪道:“就这么喜欢去看人家娶新娘子啊”
“是啊,”钟意也大大方方地直接承认了,丝毫不怕露怯地回答道,“我还是第次瞧人家如何娶媳妇儿呢,陛下就当是让我去看个稀奇、长长见识呗”
宣宗皇帝听得怔,心头霎时有些酸涩。
钟意这话或许是无心的,但让宣宗皇帝听了,却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埋怨起自己的仓促失礼来他是想把这些全都给他的阿意的,不论是对大雁,还是场正式的婚礼。
宣宗皇帝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下,抑制住嗓间的沙哑,对着钟意柔声道:“好,你想过去,朕便让人送你过去不过也不要玩的太晚,若是回宫太迟,让外祖母知道了,怕是要逮着你说道上好几句。”
“外祖母才不会说我呢,”说到这个,钟意就可得意了,眉眼狡黠,如只灵动的白狐,聪慧敏锐,又让人不禁更为之怜惜了,“再说了,就算外祖母说我什么,我也不怕这不是还有陛下呢嘛”
钟意笑嘻嘻地凑到宣宗皇帝的肩头,低声补完了后半句,抬起眼时,双眸里是止不住的仰慕与依赖。
宣宗皇帝看得指尖微动,忍不住抬起手来,将钟意工工整整的发髻揉乱了,又再点点重新梳理好,面上却是端着副再是庄重不过的规矩模样,还小声地埋怨钟意道:“这在外面玩起来,都要玩野了你的心思去想去就去吧,不过也就仅这回了,等到想回来的时候,就提前吩咐人去叫朕,朕过去那里接你。”
“陛下不过去王府那边了吗”钟意听得微微有些错愕。
“王府朕便不过去了,”宣宗皇帝摇了摇头,淡淡道,“朕若过去了,叔母总免不了要再大张旗鼓地招待上朕番封赏的恩旨都已经赐下了,倒也不必朕再亲自过去。”
钟意与宣宗皇帝又腻歪了阵,好不容易才作别分开,转身,却又遇到了个许久未见的故人来。
承恩侯世子骆琲遥遥向着钟意躬身行了礼,抬起头来,温煦道:“微臣骆琲,见过意嫔娘娘。”
钟意站定,悉心地上下打量了骆琲番,见他面容坚毅,与先前离开洛阳时相比,增了三分果决之色,减了两分优柔之意,便忍不住微微笑着道:“看来江南行,表哥应该是颇有收获。”
“收获自是不菲,”骆琲也笑,“不过江南之行最最大的收获,还是让微臣知道了微臣自己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娘娘您呢,在宫可还切安顺”
“本宫好与不好,虚的不多言,表哥今日也应该能看得清二楚了,”抛开林氏不谈,单针对骆翀云个人的话,钟意还是由衷地为对方有所收获而感到高兴的,忍不住打趣道,“如今连林姐姐都嫁人了,所谓先成家后立业,表哥是不是也该好好地讨上门媳妇儿了”
骆翀云听钟意提这茬便不由苦笑了,连连摆手道:“娘娘可饶了微臣吧,母亲如今日三次地在府念叨着,但微臣心如今已有了决断,并无心男女之事,应付母亲个便要乏术了娘娘可千万不要再想着给微臣再乱点什么鸳鸯谱了。”
钟意也不过是随口提,她还没有喜欢给人乱做媒的癖好,既然骆翀云都这般说了,便也只顺着笑道:“那本宫这腔心意倒是也只能留给别人领受了对了,四姐姐翻过年就要跟着楚襄侯去西北了,表哥可曾去先见过她了”
“正是已见过了四妹妹,才敢鼓起勇气来找五妹妹的,”骆翀云见钟意还愿意称骆宋句四姐姐,顿时也安下了心神,鼓作气把来意倒了个全,“此番下江南,途为家姊妹收了不少吃食用具,另外三个妹妹那里都各自去过了,只是想着五妹妹你人在宫,不比寻常,便也直拖着没敢过来”
“今日既偶然见了五妹妹,也是得上天幸,臣便厚颜自道句长兄,这些东西,好不好的,也是家里的份心意,娘娘且先让人收着吧”
钟意被对方这句“家里的心意”勾起了百般心思,也许整座承恩侯府,也只有世子骆琲与另外三个姊妹还当真把他们看作体、视为家了
钟意微微笑着道:“那便谢过表哥了。”
钟意赶到燕平王府的时候,林照已经与燕平王世子男东女西,坐在床头任人调笑,不言不动,坐完了富贵,燕平王世子起身出去继续招待客人,新房内只留了林照与她身边的几个贴身丫鬟,都是钟意先前在听粹院时所眼熟的。
见钟意来了,林照放下手边拿来打发时间的东游记,把抓住钟意的手,小声的埋怨她道:“我还道你已回宫去,不过来这边了呢”
钟意不好解释这是因为方才自己在林府与宣宗皇帝避着人偷偷地腻缠了好半天,后还遇到了骆琲,这才耽搁了行程,比林照这个坐花轿都晚上了许多只讪讪笑,指着新房里的诸多摆设,问起林照其的讲究来。
林照也是闲着无事,便也与她分解了,说到兴起时,还吩咐轻鸿将放在案上那半碗残羹冷汤端了过来,叫钟意张嘴,冷不丁直接喂了她小半勺。
“这是什么啊”钟意皱着眉头嚼了半天,有些犯恶心,叫宫人拿了帕子捂着吐了大半出来,奇怪地问林照道,“这味道也太”
“这是饺子啊”林照笑容满面地看着钟意皱苦了张脸。
“这是饺子吗”钟意不由震惊了,“可这这是生的吧”
“是啊,”林照看着钟意笑得肩膀直抖,不住地点头应道,“就是要生啊”
“哦还有这样啊”钟意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味儿来,时既是觉得新奇也是感觉有趣,回味了下口半生不熟的余味,呆呆的评价道,“好像是韭菜馅儿的”
“这还是个长长久久的好兆头呢”轻鸿也忍不住在旁小声地插口道。
“可我吃这饺子长久什么啊,”钟意先是喜,继而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忍不住怼林照道,“这该是由你吃的吧怎么叫我吃了”
“喏,给你的是剩下的小半碗,前儿我吃过了的,”林照笑得直摆手道,“你要是觉得这兆头不对,就当是与我长长久久了吧再不济,你把剩下的拿回宫去,偷偷哄着陛下吃口”
“他才不吃这些呢,”钟意摇头道,“他嘴巴贯刁的很,我还是不去自讨没趣了。”
两人这边有搭没搭的闲话着,外面的圣旨到了,其有专给林照的诰命封赏,林照起身要出去接旨,临走前,忍不住震惊地问钟意道:“你替我向陛下求的”
封赏便罢了,这诰命着实有些出人意料了。
钟意也没有多加遮掩,直白道:“这是我与陛下起送你的新婚礼物等日后我们若是去了燕平府,你可得好好招待我们。”
“你们若是来燕平府玩,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林照也不是多矫情的性子,简单提过,便也不多纠缠什么了。
林照出去领旨,钟意也顺势出了新房,看时辰也差不多了,随手召了个小黄门过来,让他去通禀宣宗皇帝,说自己想回宫了。
等宣宗皇帝的这段时间,钟意个人溜溜哒哒,转过长廊,巧而又巧地又碰上了个不算陌生、但也说不上有多熟悉的故人。
燕平王妃郇氏。
二人目光对上,钟意略犹豫,燕平王妃便已缓缓地朝着她走了过来。
这下钟意就是想装作自己没有看见、转身走人也来不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钟意的错觉,这回宫外再见,燕平王妃打量着钟意的目光更是格外的深邃难懂。
“往昔种种,皆是我这长辈之过我今日与你在这里赔句不是。”二人隔着十步远的距离,彼此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燕平王妃先步开口了。
张嘴,却是句叫钟意都觉得出乎意料的道歉。
倒也不是说如今钟意的身份就当不起燕平王妃的句道歉了,只是燕平王妃平日里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太像是能因为钟意时受宠,便巴巴的过来自打脸道歉的人。
“王妃娘娘言重了,昔日种种,也不过是造化磋磨罢了。”钟意侧身避开了燕平王妃的赔礼,既是觉得很没必要:对方没必要如此郑重其事的道歉也是自己并不打算去接受。
钟意连曾经想把自己卖与定西侯世子的承恩侯夫人都能将将忍下,只要对方日后不多过来她面前碍眼。这其倒也并不是说钟意本人有多么的大度善良,只是钟意现在过得很好,还有了孩子,纵是说为了给孩子积福,也不想去、更懒得去再与她们这些人计较了。
对于燕平王妃,就更是了。
往昔的是非对错、各内情,彼此心都清二楚、心照不宣,顾念于林照的处境,在钟意这里,过去那些不好的事儿,都是能下子轻飘飘地翻过去的,但也仅仅只是如此了。
给彼此留个说得过去的面子情就是了,燕平王妃这么郑重其事的当面道歉,反而更像是想与钟意如何缓和关系般。
那可就大可不必了。
二人过去曾经距离婆媳只有步之遥时,关系尚且都能处得那般僵硬,虽然其大多是燕平王妃单方面对钟意的不满,但时至今日,就更不要指望什么亲近和睦了。
没意思,也没必要。
燕平王妃是何等洞察人心、敏锐细致之人,钟意这般应对的话外之意,她自然也能读得个清清楚楚。
燕平王妃略略苦笑了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低低道:“也是你说的有理,我今日过来,倒也不为旁的,只是我那里先前收了许多你母亲的旧物,想你或许是需要的,便整理了带过来送与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这是钟意第二回从燕平王妃的送予里听到“物归原主”这个词了。
但是前后意寓,说句“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钟意也是这时候才缓缓地回过味来:方才自己觉得燕平王妃瞧着她的眼神有异,还真不是钟意的错觉原来燕平王妃,竟然与自己的生母有旧么
故去十五年的旧人都还能收着的遗物这情分,或许还是很有些不般的。
而只有燕平王妃自己心里知道,在得知钟意竟然是傅袅留下的女儿后,她的心里究竟翻过了如何的惊涛骇浪。
昔日燕平王世子裴泺问她:你是不是直到现在还依然毫无悔意,认为自己做的什么都是对的、而旁人都是错的
当时的燕平王妃听得很是愤怒,既是痛心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对自己不理解,也是真的并不觉得自己都做错了什么。
诚然,燕平王妃承认,自己做不到真正的无私无求,她做的那许多事,打着父亲的旗号也好、东宫的名头也罢,皆是多出自于私心,而她的私心里有怨、怨有恨可凡人谁不如此呢在她的立场上,她又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呢
就连宋戴方扯出杨石德作弊案、余姚杨氏倒台,燕平王妃都尚且是愤怒于儿子对自己的隐瞒与不理解。倘若自己能早先便知道这些事,那自然是不会与他说个杨家妇来的啊
燕平王妃仍不觉得自己有做错过什么,只是暗叹技失筹,少了些耳目,遭了人蒙蔽罢了。
直到她知道,那被她亲眼看着放到永宁伯之宴上、由着人刻意羞辱、最后再甩手像扔个烫手山芋般扔到深宫里的钟氏竟然是傅袅的女儿。
这仿佛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隔空狠狠地甩了她巴掌。
那个被燕平王妃眼便认定妖妖娆、水性杨花、品行不端、乱家祸根的钟氏竟然是傅袅的女儿
这切也未免太过讽刺了,更让燕平王妃由衷地感觉到:这些年,自己可能是真的错了。
自己并不是什么眼便可判人高低的圣人,也没有那种算无遗策的精明睿智。
她也不过只是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所见有限、拘于立场,或许是比旁人多了些许敏锐,但也仅仅只是如此了她连傅袅的女儿都认不出来,那这些年,她到底是在自以为是些什么呀
燕平王妃突然觉得胸腔很沉、心里很累,将那木匣子端端正正的放到钟意手边后,也没有再说什么,摆摆手便转身走了。
这样的个背影,恍惚间叫钟意想起了另外个毫不相干的人来:天长日久地守在慈宁宫里吃斋念佛的骆太后。
钟意站在原地,开了那匣子,愣愣地瞧着里面母亲留下的旧物。
宣宗皇帝过来时,钟意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他道:“王妃娘娘原来连我母亲也都曾与她很要好吗”
先前钟意所听闻的,可都是燕平王妃与静淑皇后二人在闺时交情不浅。
宣宗皇帝怔了怔,继而摇了摇头,轻轻道:“没有也叔母与母后不过是个面子情,她闺时真正要好的,从来就只有小姨人。”
“小姨少年时害了天花伤了脸,之后便拜到宓羲圣手门下学艺,曾游历四方,悬壶救世而叔母早年跟随在郇相身后走遍大江南北,二人在即墨相遇结缘,彼此志趣相投,意向相合,直到后来分开、各自回洛阳,间都没有再断过联系。”
钟意怔怔地站了好久,呆呆地望着匣子那些被十分妥善地保存了有十五年之久的旧物,心头时百般滋味,站在原地出了许久的神,最后仍还是摇了摇头,直白道:“有点想象不出来。”
想象不出燕平王妃少年意气游历四方,与自己母亲志趣相投时的模样。
“想不出来便不用想了,”宣宗皇帝低低地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钟意的脑袋,低声道,“长久的时光和岁月,本就足以完完全全地将个人的性子彻底磨去,说到底,也都是当年之祸”
“不过不要怕,”话到最末,宣宗皇帝又生生地打了个弯,温声抚慰钟意道,“有朕在呢朕护着你,这辈子你想是什么模样,便能直都是什么模样。”
长廊外间有滴滴嗒嗒雨水落下的声音,钟意仰头去看,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了下来,外面好像下雨了。
刘故忙撑了把伞来给这两位主儿挡着。
宣宗皇帝牵着钟意的手走到长廊下,看着台阶下积着的雨水,犹豫了下,回身对钟意道:“你如今经不得冷水这下面水好深,你还是不要下来了。”
钟意正兀自想着自己该得是个怎样的“不下来”法时,宣宗皇帝已回过身来,把将钟意拦腰抱起,稳稳地抱着她,亲自将她抱到了御撵上去。
这段路很短,短到钟意感觉自己也不过就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已经被轻轻放下了。
但这段路也很长,长到钟意恍惚觉得,自己这后半生所有没有走完的路,也都尽可以由着宣宗皇帝拦腰抱起,稳稳地抱着她走下去。
钟意心头先前由燕平王妃所带来的那点失望怅然突然就散而空了。
钟意不再去想,若是当年自己没有被换走,自己又会在怎样的环境长大:燕平王妃会如何待自己、长宁侯府又会如何待自己这些钟意都不再去想了。
因为钟意觉得,自己现在就已经拥有了自己最最想要的东西做人也不能太贪心,她不再去奢求任何不可能再重来改变的东西,当下的当下,便已是她能拥有的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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