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背离了方栩栩的初衷。
她不希望伤害任何人,她始终认为自己可以把这件事妥善处理好,然而自从她的诊断结果被方一凡发现,她身边的人就再也恢复不到以前的状态。
妈妈天天都在偷偷地哭,爸爸也在自以为没人看见的时候挫败地叹气,哥哥现在都不敢对她大声说话,兄妹说几句话他就红了眼圈找借口逃开,磊儿更是隔三差五对她嘘寒问暖,好像她是个三岁的小孩子。
她非常内疚。
其实栩栩最一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心可能病了的时候,是对父母有怨恨的,甚至对吸引了父母更多关注的哥哥产生了嫉妒。她在方一凡艺考的学校外面等他出来,看着进进出出参加艺考的女孩子,眼里是充盈着羡慕的。
但她到底从小在一个有爱的环境里长大,她真的做不到全然怨恨父母。她和英子不一样,英子之所以爆发是因为常年被过剩的母爱裹挟,亲情的不平衡和生活的压抑让她再也忍受不了,所以才用一种惊天动地的方式来反抗,让偏执又强硬的母亲屈服在她的痛苦之下;可栩栩之所会病,不在于她的心缺少某种感情的慰藉,也不在于她对生活的不甘心和失望,她只是人生太顺遂了,所以一旦有真正想要的,就全然当作唯一来渴求,唯一实现不了,才觉得荒诞,是来自别人的称赞和现实自己的无能为力的撕裂,是深藏心中梦想临近宣判死期的时候唯一一次想起来的反抗,是负隅顽抗。
然而梦想之火刚刚燃起来就已经终结,她什么也不能说,亲眼看着艺考在她面前结束,于是那火苗就转瞬而逝,像是死了一样日日夜夜在她心里唱响挽歌。
栩栩想或许终究有一天她能从这种葬礼一样的怅惘中走出来,走出来迎接新生的那天就是她心里的病痊愈的那天。她不怪父母,更遑论迁怒与她同生双胞的哥哥,她只是想留给自己一点时间慢慢释怀,向过去一段长达十多年的遥想好好告别。
或许在外人看来她是在温水中逐渐把自己煮熟的一只青蛙,但在她自己心里,比起抑郁症这样可怕又让人沉重的名字,她更情愿将这种自我治愈自我修正的过程叫做舔舐。
舔舐伤口,然后成长,不再像过去那样着相,也未尝不好。
大家各自做各自的事,她看着家里面所有人都能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才觉得自己的牺牲和让步有了价值。现在全世界的关心和小心翼翼突然向她涌过来,她反而心里难受起来,好像一直被云淡风轻掩藏着的在乎一下被所有人发现,忽然变得狼狈到了极点。他们都知道她心里有了很大的创伤,可她不是弱者,她已经很难过了,不希望别人也能品尝到她的悲伤。
所有人都是出自好心,都是因为太爱她、太在乎她。她明白,只是看着他们痛苦的样子,心里的那个女孩也在哭泣。
她感觉自己病得更严重了。
这天下午,她再也忍受不了家里的氛围,心想给他们一个发泄的空间,也让自己寻个清静,拿了外套说要去小区走走。童文洁有些怕她会出事,却被更快感知到方栩栩情绪的方一凡拉住了。
虽然他平时不怎么靠谱的样子,再怎样也是当哥哥的人,一母同胞,双生兄妹,他是这个世上最了解方栩栩的人之一。
栩栩走在小区的绿化带旁边,四月份天气已经有所回暖,她在薄针织衫外边套了件白色的外套,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探了探泥土里开始露芽的绿草,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蹲了下来用食指指腹轻轻拂过芽尖。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方栩栩掏出来看了眼,是季杨杨的微信,问她现在在家吗。
栩栩回道:楼下草坪旁边。
回复完过了两秒,身后传来声音:
“方栩栩!”
方栩栩就着蹲在草地旁的姿势回头,看到季杨杨站在他们家小院的栏杆后头冲她挥着手机笑。
栩栩也笑了下,对他招了招手。
季杨杨却作势要往屋子里跑,一边喊道:“你在那儿别动,等我出去!”
过了一分钟不到,他好像一阵风一样从单元门口刮下来,在刚才穿的白色薄毛衫外边套了件黑色的厚卫衣,是他惯爱穿的Burberry,踩了双白色的空军一号就冲了出来。
方栩栩还在原地等他,只是已经站了起来,手插在外套的兜里,低着头,脚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
季杨杨远远看着她。方栩栩身材本就高瘦,现在看着又细长了一些。她披了件白色的外套,扎了马尾,裹在浅蓝色牛仔裤里的腿瘦长,裤管显得空空荡荡的,屈起的小腿和露出着了白袜的脚踝细得让人担心轻易就能折断。
太瘦了,她本来就高,如今更有些往竹竿发展的趋势。
季杨杨叹口气,把担忧放到心底,面上神色如常地迈步走过去。
话未到,头顶阴影先来。方栩栩头顶盖了一只手,她习以为常地甩了下头,把他的手甩了下去。
自他们自然地和好以后,季杨杨就有了这毛病,喜欢从她背后下手。不是把手撑到她肩膀上就是一掌给她“盖帽”。方栩栩都怀疑在他眼里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扶手架了,就是欺负她的身高扶着正好。
栩栩摆脱他的手,抬头看他:“找我有事啊?干嘛急急忙忙出来?我进去也行。”
季杨杨没回答这话,问她:“下午有空吗?”
方栩栩闻言仔细打量他一眼,或许季杨杨五官真的天生就比较冷,反而看起来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差别。她想想家里的人,又想了下大家知道她生病至今季杨杨的举止,觉得跟他相处一下午也没什么不好的。
行行好吧,她真的也想出门喘喘气了。
他拉着她就跑,一路小跑到小区门口,找到路边一辆网约车,示意她坐进去。
方栩栩本来以为他是临时起意,但看滴滴都在小区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显然是谋划已久,甚至可能他在家里院子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就已经叫好了车。
季杨杨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低头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方一凡”的微信页面,上面早就告诉他方栩栩出门散心、下午没有别的安排的事。
车子到达目的地,方栩栩往窗外看了眼。
石景山游乐园?
她还有些怔愣,季杨杨已经打开她这边的车门,做了一个手势。
“请吧。重温童年,挑战自我,就当陪我玩儿了。”
方栩栩被他从车里拉出来,有些无措地被他推着往里走。她怀疑季杨杨是觉得带她来游乐场玩会让她开心点,但是方栩栩不是小孩了,以前爱玩的项目现在都过于幼稚,她又从来不敢玩刺激些的大型设施,只觉得季杨杨这个办法让她无语又失笑。
但她想着既然都来了,也不好让他失望,便提起精神,四处打量起来。
对每个北京小孩儿来说,石景山这样的老牌游乐园都是童年的回忆。园子修了又建,她自中学以来基本没怎么来过了,一时间还有点陌生。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季杨杨竟然推着她往风神过山车的方向走。
栩栩惊慌地看着季杨杨,抓住他袖子,小声道:“我不敢……”
他好像没听到,一路带她走到过山车底下,低头问她:“恐高吗?”
方栩栩摇摇头。
“走,你不怕的。”他强硬地拉着她的手去买票,栩栩不安地站在他身后,抬头看着传来一阵阵尖叫的过山车。庞大的建筑带着呼啸的风声在头顶上巍然地立着,她的心跳跳得很快,又是慌乱,又突然生出一点点兴奋和大胆来。
她从来都没想过靠近这个设施,从小她都是穿着公主裙站在下面等待哥哥下来的那个,但……多刺激啊,飞到最高空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想起来生病的事。
她竟然真的跟着季杨杨走了上去。一直到固定好安全设施,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只是已经来不及反悔了。
过山车慢慢爬到高处,季杨杨握住方栩栩的指尖,冰凉。他侧目望着她泛白的嘴唇,心里不是没有不安的,只是再也容不得他多想担忧,霎那间的失重,他的手指一松,方栩栩的手从他指尖溜走。
周围扬起一片尖叫声,只是他身边寂然无声。
季杨杨想去看她一眼,高空的风阻止了他扭头,弯道一条一条地驶过,他心里渐渐盈满了后悔的情绪。
最大一个弯道,他突然听到身边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啜泣,慌乱不已的心忽然就定了。
直到双脚再次踩在地面上,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方栩栩的身上。她眼眶红了,除此外面容平静得可怕。她似乎懂了季杨杨到底想干嘛,没等他说话动作,自己已经往下一个大型设施走去。
“走吧,陪陪我。”
季杨杨沉默地跟了上去。
他们几乎玩遍了她从来没玩过的刺激项目,方栩栩从一开始咬着嘴唇到后来大声地尖叫,眼圈红了却一直忍住,那副隐忍着的可怜模样却让季杨杨怒火中烧。
他见不得她这副把什么都忍在心里的样子,看着真是可怜,可怜到让人恼火。这个世界上爱着她的人那么多,她喜欢撒娇也罢,恃宠而骄也好,如今作出这样可怜兮兮的表情又给谁看。她心里不舒服了,大可以哭诉,大可以埋怨所有人,他们给了她发泄和哭泣的权利,心甘情愿接受她的指责,可她却什么都藏在心里,视他们的真心如无物。
倘若方栩栩是他的朋友、是一个男孩儿,季杨杨早就会打她一顿让她清醒一点。
可他不能,甚至不忍心把她骂醒,于是他要逼她一次,逼她把心里的负面情绪发泄出来。这当然是有隐患且冒险的,他知道,然而对方栩栩这种温柔又执拗的人来说,他找不到别的办法。
起码今天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开始放任自己尖叫,只是还习惯性地忍着不让自己真的哭出来。季杨杨跟着她从神舟号过山车上下来,望着她的侧脸——还是那种可怜兮兮的隐忍。
这样不行——他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了一个地方。
方栩栩看清楚的那一刻脚就停住了,可他动作迅速地买好了票,牵她去排队。
前面的人越来越少,方栩栩嘴唇嗫嚅几下,回头:“我不要……”
季杨杨冷静地看着她,侧耳过去:“你说什么?”
“我不要上去,”她重复了一遍,好像下定了决心,“我们离开吧,去坐其它的。”
季杨杨很可恶地——起码现在在方栩栩看来——笑了一下。
“没事的,不怕。”
他在说什么呀?今天还一直都在强迫她做事。方栩栩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嘴角的笑,终于没忍住落下泪来,抓着他袖子的手也改为抓住他的卫衣领子,“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她吓得抱住他不放,仿佛一不注意他就会强迫她去坐□□射——她不怕从高空失重的感觉,但特别害怕这种封闭在小型空间往出弹的感觉。方一凡小时候捉弄她骗她去坐,方栩栩回了家就发了高烧,此后对这个项目怕得要死。
栩栩觉得自己特别的委屈,对季杨杨也出离愤怒。她都这样了呀,他怎么能这么对她。以前他还对她那么温柔,可她生病了,他就不能不要欺负她了吗?
委屈突如其来地涌上心头,不仅是今天的委屈,或许还掺杂了昨天的、前天的、更早以前的……她捏着季杨杨肩膀上的衣料,头压在他脖子旁边,怕他非要她上去坐,紧抓着他不放,甚至哭着拍打起他来。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生病了,你不能让我坐这个……我讨厌你……”
季杨杨向前后的人说着抱歉,护着方栩栩从队伍里出来,把她头按在他胸前,没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半抱着她走下来。
他任由她打骂着,全程只紧紧把她的头按在胸前,让她的眼泪被他的衣服吸掉,怕她在初春感冒,毕竟她的外套上没有帽子。
他摸了摸方栩栩的马尾,面色柔和下来。
哭吧,能哭出来,能觉得委屈,甚至能打骂出来就都是好事。他不怕她指着他鼻子骂,就怕她把什么都放心里。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超过某个限度,人是会坏的。
痛痛快快哭一场,哭累了,晚上就能睡一场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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