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朝阳区,招生考点。
方栩栩放下琴弓,收回站势,重新恢复站立的仪态,略有些不安地抬头看向前面坐着的几位考官。
主考官整曲都面容严肃,旁边的女高音艺术家露其亚丝女士在对她安慰地微笑着,方栩栩不敢看另一边的男人——学院的小提琴系主任茨威教授。
她心里很慌,这在其它任何时候都不太可能发生,因为她做事一向很有底气,不管是考试还是当着全校师生进行文艺汇演。只是小提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真的会有这一天。这世上天才数不胜数,勤奋者更是不知凡几,两者兼具的人都未必能心想事成,更何况她这个慌慌张张抱佛脚四个月的业余琴手?
方栩栩看几位考官开始小声交流,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指板。
维也纳音乐学院大多入学名额都是由考官当场决定的,今天她能不能被录取,决定了她以后的方向。倘若没有,方栩栩也就认命了,等高考成绩出来以后乖乖去填报志愿。
最后他们达成了共识,坐正了身体。主考官清了清嗓子。
方栩栩把背挺得更直了。
感谢这段时间疯狂补了一些面试常用的德语——考官的话十个词里有六七个她能连猜带蒙想起什么意思,但——他说了恭喜是吧?还有“已经”和“录取”两个词?
狂喜之后是脑中绷紧的弦松了下来,压力散下去,她竟然能听懂后面那番话的大致意思了。
茨威教授开口,评价她天赋极高,但能听出来练琴有疏漏,曲子是几个月内临阵磨枪磨出来的,有些捡漏讨巧的成分,希望她以后能认真对待练习的事,把音乐当成自己的事业来热爱,不要仗着天赋好高骛远。如果入学后的学期考试还是这样的状态,不管学校如何决定,他一定会想办法把她从小提琴系开除的。
方栩栩没有解释,何况以她现在的哑巴德语也解释不了什么。她鞠了个躬,用德语说了感谢。时间很紧,自然有考务安排她退场。
既然她已经被录取,大学有了保证,童文洁和方圆就彻底松了口气,转而关注起磊儿和方一凡的志愿来。
高考完方一凡心态尤其好,特别自信地表示这次一定超常发挥,磊儿有点蔫,问起来说感觉这次没太考好,不知道最后会成什么样子。童文洁以为他是太紧张了,还安慰他不会的,毕竟这孩子成绩一直都稳定在第一上面,没怎么波动过。
结果高考查分数的那天,第一确实是在家里电脑上被查出来的,但不是磊儿,是完全没想过的方栩栩。
成绩出来没多久,李萌就激动地给他们家打来了电话,说方栩栩这次考试超了磊儿和陶子,全区第一!
方圆和童文洁傻了,李萌高兴完也有点愣了。方栩栩考了区状元当然值得高兴,但是她不报志愿啊!考这么高,其实没什么用!
李萌冷静下来才想起来童文洁家里还有两个高考生,先是恭喜了一番童文洁,因为方一凡的成绩这次是真的超出他水平能力了,可以断定是超常发挥,想上的那些一本艺术院校都没有问题,然后才话音一转,谈到了磊儿,不免叹气。
说实在的,要是可以,她真想让方栩栩和磊儿的成绩互换一下。不打算报志愿的人考了区状元,还破了学校五年来的高考记录;一向稳居第一的没发挥好,分数不一定能赶上清华那些高分专业的分数线,真是让人扼腕。
不过也不是没有转机,磊儿也就是有点不保险的程度,可幸好他寒假去了清华的冬令营,能降分,这么算一算也还是大有可能的。
磊儿这两天过得心惊胆战,栩栩不止一次看到他闭着眼在祈祷,毕竟现在也不是人力能挽救的时候,只能盼望老天保佑,能让他进入最喜欢的物理系。
报志愿那天方栩栩还犹豫要不要去,被童文洁收拾好书包推出去了。让她妈看来,就算是她闺女要出国学琴,那也是放弃了清华北大出去的。不去不要紧,但这通知书好歹要拿到手上,裱个框往墙上一挂,告诉来做客的人她闺女考上了清华,但不惜的去上!
方栩栩拿她妈无语了,不过也理解中国家长对于清华北大都抱有一种执念,难得她妈妈最近强硬地让她做什么事,满足她也无妨。
她没报别的,只填了一个清华的金融系。磊儿因为没考好心情挺低落的,但算了算降分以后的分数又觉得绝处逢生,最近天天往图书馆跑,估计是立志大学要一雪前耻了。
报完志愿出来,方栩栩在隔壁班门口等到了她哥。她捏了下书包的肩带,斜睨了他一眼。
“南京?”
方一凡摸着鼻子笑:“南京。”
方栩栩轻哼了一声,转头看到英子正和陶子从教室里出来,神色飞扬地说着什么,于是拽住她哥的T恤,向那边推了一把。
“还不快跟上!你“哥们儿”要跑啦!”
方一凡对她话里的挖苦毫不在意,摆了摆手就迈步向着两个女孩儿跑过去。方栩栩翻了个白眼,头顶一重,又是季杨杨的摁头杀。
“你哥都走了,还看着人家背影。提前警告你啊,打扰别人恋爱可是要被打的。”
方栩栩扭头,把他的手拽下来:“那陶子天天走在我哥和英子中间,我也没见她被打过,倒是吃了不少好处,今天这个请客明天那个贿赂的。”
他们两个顺着人群往外走。走出教学楼,季杨杨突然怼了下方栩栩的肩,偷偷给她指了下三楼的窗户。
方栩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三楼教师办公室的窗户后头站了两个人。潘帅还拿着一枝红玫瑰,递给站在旁边的人,最让方栩栩吃惊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真的面带笑容把那枝花收下了!
要是别人她还没那么惊讶,可那站在窗户边上的女老师,一时半会儿方栩栩还真的就忘也忘不了。
那可是他们的班主任李萌啊!李铁柱啊!她难道不应该当即把那束花从窗户里扔出来再扭头就走吗?
身边的季杨杨哼哧地笑了,感叹:“真是说到做到,潘帅太牛逼了。”
方栩栩啧了一声,想起李萌和隔壁班潘老师下一年就要从高一重新带起,三楼也确实是高一年级的楼层,不由开始为新入校的学弟学妹开始担忧。
这没谈恋爱的时候他们班李铁柱就够能欺负潘老师了,谈起恋爱了,那还得了啊。以后潘老师这班会课,怕不是都要成为铁柱的数学课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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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暑假对于绝大部分同龄人来说,是天堂,是魔鬼冲向人间,是醉生梦死,是解放狂欢。
对于方栩栩和季杨杨来说,那就是魔鬼从未离开。
他们每天都在上课,上德语课。
班里还有十几个学生,要么是高一高二为出国做准备的,要么是大学生来充实课余培养特长的。
像他们这样的高三学生,还真是少见,不免就会被问到成绩和择校的问题。
他们两个高考的成绩都不错,惹来一阵羡慕。尤其是在被问到为什么暑假才开始学德语的时候,方栩栩说自己报艺术学院,不需要事先准备语言问题,而季杨杨报了大学的语言班,现在德语不好也没太大影响。
来上德语课为出国做准备的,基本都是瞄准了德国大学来的。方栩栩放着区状元的成绩去上音乐学院别人还会夸她有理想、不迁就父母,但听到季杨杨从吊车尾一路逆袭进了慕尼黑工大,那真的不逊于在补习班投了颗炸弹,基本上人人都羡慕。
慕尼黑工大在德国的留学志愿里怎么也算是顶级梯队,成绩一向不错的学生都不一定有自信敢申请。当然也会有人心生别的猜测,毕竟季杨杨平时的衣食用行,还有他说话做事的气质,都很容易能看出来他家境很好,自然会有人觉得心理不平衡,甚至怀疑他花了钱进去。
但不管别人的眼光怎么看,季杨杨他本来就不是很在乎。他在补习班里根本就不怎么跟人说话打交道,除了礼貌来往外也没有要交朋友的意思。
他们两个人平时做什么都在一起,自成交际圈,所以不管班里其他人怎么想怎么说,都自己做自己的事,下了课就结伴回家,或者出去玩。
有大学生好奇地问他们是什么关系,这些人当然不在乎什么高考不高考的事,只是出于一种哥哥姐姐的调笑心态凑热闹,这种问题季杨杨还是会好好回答的,不过只回答了一次,全班都知道了后也不会有人再问他第二次。
“Hschen.”(德语:小兔子,在德语中可以用来做恋人的昵称)
方栩栩从外边买水回来,就收获了一教室暧昧的眼神。而季杨杨坐在他的座位上,用笔敲了敲她的书。
“快来,你这个语法写错了。”
她将信将疑地小步跑了回去。
每天的德语课结束后,季杨杨都会带她游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里。方栩栩自认自己从小在北京长大,算是地道的本地人,也不由惊叹自己以前认识的是不是个假北京,不然为什么季杨杨能对这些胡同巷子如数家珍,对哪一条街哪一个胡同有什么老店苍蝇馆子都知道得那么清楚。
毕竟是逃课了那么多年的问题学生,爸妈不管他,姥姥姥爷管不住他,小舅舅还经常助纣为虐,季杨杨逃课的那些年,早就把这些老城区的街道都走遍了。他说这个暑假要带着方栩栩把整个北京以前没有注意过的地方都转遍,在前往异国他乡之前,留下对于故乡最深刻、最美好的记忆。
栩栩每天上午十点和楼下的杨杨一起出门上课,每天回家的时间都不会早于下午五点,但童文洁一点也不介意、不担心。她亲眼看着女儿的皮肤从有些不健康的白恢复了红润,甚至被晒得颜色深了一些,脸上的神色一天比一天开朗,就感觉到以前那个向日葵一样拥有灿烂笑容的女孩儿,正在渐渐向她走回来。
她越来越对女儿出国的事放下心。事实证明,真的不能小看孩子,不,楼下那个大男孩儿从年龄来看都可以叫做男人了。他说会照顾方栩栩,就真的能照顾得很好,甚至不需要她这个做妈妈的插手。
只是方圆总是觉得郁闷。他这么宠爱着长大的女儿,还没等他作为父亲为她考量出最值得信赖的人,就因为生了病急匆匆让一个男孩子趁虚而入,而他甚至还不能发脾气、不能干涉,因为他能让她的女儿开心。
八月底的时候他们送英子和方一凡出发。在安检口几个孩子和大人停下脚步,方一凡和乔英子轮流跟他们拥抱,然后笑着转身往进走。家长们自然是舍不得的,孩子们却觉得又是不舍又是为他们高兴。
在一群人的目送下,方一凡自然地从乔英子手上拿走她随身的行李,而英子也是一副不意外的样子。几个大人都讶异地睁大了眼,童文洁扭头问方栩栩:“他们两个什么时候……”
话音消散在方栩栩鬼灵精怪的笑脸下。
童文洁先是惊讶,反应过来不免美滋滋地露出笑容,和好姐妹宋倩对视了一眼。
一个在偷笑,一个好像五雷轰顶。乔卫东的笑容牵强得让方圆都被丑得移开了视线。
讲道理,应该是所有小孩都心知肚明理所当然的,但偏偏在场仅有的四个孩子里就有个叛徒。磊儿一脸懵逼,甚至去问方圆表哥和英子发生了什么。
剩下的三个人都捂住了脸,不敢相信磊儿还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事到如今还什么都没察觉出来,好赖还是天天跟方一凡一个房间睡觉的人哎!同进同出的表兄弟哎!
栩栩和季杨杨的学校开学比较晚,他们两个甚至还跟着陶子和磊儿报到日的时候去清华转了一圈,等把小伙伴都送完了以后,终于轮到他们两个开学了。
奥地利就在德国旁边,开学时间也接近,家长们就索性挑了两个时间差不多的航班,好让他们过了安检以后能彼此照应,送也好送一些,一次送走俩。
机场都是开学的学生,安检队伍排起长长一条,所以托运行李这些事情都是两个人自己去办的,大人们都在不远处等着。
送来送去,终于要把自己最偏爱的女儿送走了。童文洁舍不得,但她不能流露出来,最后一个和栩栩拥抱完后,她摸了摸女儿散在肩头的头发,轻声说:“去吧,路上小心。去了以后和杨杨彼此照应,有事就给妈打电话,没事最好也多打几个。”
方栩栩忍住眼里的泪意,对父母微笑了一下,挥了挥手,和季杨杨一起往安检口去。
两家四个家长都看着他们的背影。
季杨杨的背影已经高大成熟了,他帮栩栩拎着她的电脑和平板,让她排在自己前面,他则用高高的身体护在她的身后。
方栩栩也不一样了。她剪了头发,长长的头发被剪短到锁骨,层次修得高,所以柔软的头发发梢翘着,看着分外好看。她穿了条黑色的小裙子,露出雪白细长的四肢,背上背着她的琴,娴静又充满了艺术气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艺术生。
刘静:“栩栩长大了,越来越好看了,气质也更柔和知性了。”
童文洁有些骄傲地抿唇笑了:“是啊,她是我们家的小艺术家。”
两个妈妈对视一眼,童文洁说:“要麻烦杨杨多照顾栩栩了,太感谢了。”
刘静微笑着扭回头去,摇摇头:“栩栩,又何曾不是在陪伴孤独的杨杨呢?谁也不用道谢,是两个孩子在温暖彼此,跟我们是没什么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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