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栩栩步伐匆匆地夹着几本乐谱和资料往公寓走,六年前刚来的那种局促和不安已经彻底从她身上消失了。多年的留学经验让她俨然已经成为了当地华人留学生圈中的大前辈,经常有学弟学妹会给她发来短讯求助。
公寓附近的居民都与她很熟悉了,毕竟能一租长达六年的留学生实在少见。除去房东太太是个厚道又体面的富裕女人外,这个乖巧、谦逊又很有风度的中国留学生也始终为邻里间保留着该有的尊重与友好。
方栩栩费了很大的功夫处理与房东、与邻里、与社区的关系,经过不断的探索和努力才得以将各个方面维持在一种较为稳定的平衡中。奥地利不大,但她在此全无根基。若想将全部的心力投注在学业上,她就必须不能让留学生活中繁琐的人际关系拖后腿。拖着一堆行李在异国找房子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她不想在学期中被房东赶出门去,更不想把日常的时间耗费在和邻居为了下水管道和阳台晾衣架的事吵架上。
这世上天才太多了,天之骄子更是不胜枚举。她虽然有些聪明,有些许的天赋,但不会坐井观天到真认为自己随手把音乐捡起便是下一个帕格尼尼。她明白自己或许有些天资,但绝不会是唾手可得成功之辈,更遑论鬼才。
她见过太多太多风采倾绝的惊艳人物了。他们有的出生音乐世家,从娘胎里就开始认五线谱、听四分音;他们有的天赋超绝,天生有一对能听音识曲的耳,有传说中所谓的“超直感”;他们有的过目不忘,抬起弓看一遍谱子就能把曲调完整拉下来,恍若复制双生一般无二;他们谈笑风生,日常活动就是出没维也纳大大小小的交响厅,未及毕业就被邀请去做表演嘉宾,和音乐理论书里那些享誉世界的大师合照探讨;他们有些人甚至已经能将自己的独奏排进金.色.大.厅的演奏单里去。
她没有那么天纵奇才的天赋,更是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遗落下了基础,连勤奋的长处都占不成。方栩栩刚来学院的前半年,都是在老师的叹气声和同学们的无视中度过的。她心里的好胜被激发出来,公寓不能长时间练琴,她就去广场、去公园、去地铁站、去郊外的湖边练。
维也纳是音乐之都,无论她到底水平如何,都不会有行人对她行以古怪的注视,反而会安静地倾听、友善地提建议、与她探讨音乐指法。也是在那半年每天坚持14个小时练琴或补习理论知识、四个小时学习德语的努力里,她的成绩慢慢上升,她的存在被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她开始有了奖学金、有了夸赞、有了朋友、有了从容和美丽。
她就在这样的进步里念完了三年的学士学位,成功拿到了硕士的奖学金,然后在硕一结束的时候选择休学一年,边打工边周游欧洲,赚到的钱几乎全都花在了音乐会上。从英国爱尔伯特皇家音乐厅到荷兰乡下一个教堂的乡村音乐会,她都曾有幸欣赏过。欧洲是古典乐的起源之地,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音乐都有着各自伟大的魅力,组成了音乐史上华美的勋章。
也是在这一年的夏天,季杨杨结束了慕尼黑工业大学五年的本硕课程,启程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找到了她,在盛大而芬芳的薰衣草花田里向她告白。
其实方栩栩想一想也觉得很意外。她和季杨杨的感情萌芽于高二那么早,在高三的时候有了升华,但就算彼此心知肚明,也始终没有挑破那一层窗户纸。
他带着她治病、寻遍德奥境内的心理学名医、每个周末都带她去德国和奥地利的城市去玩。他们甚至在某一个暑假一起去了澳大利亚。度假酒店仅剩了一个房间,他们同床共枕,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的病没有痊愈,他就不会说出口。
方栩栩休学这一年,又何尝不是想要让自己彻底地好起来面对新的人生。她也是有心有感情的,她也希望可以早日回应他的付出,给他一个让他高兴的答案。
她想,每年假期回北京,就连一直态度别扭的爸爸和方一凡都总是拐着弯地打听他们关系有没有再进一步。再让他等下去,也实在不应该了。
她是有多幸运才会在那么早的时候遇到这样好的一个男孩子,如果不好好珍惜,就连老天都会看不下去,迟早惩罚她丢了他。
他没有来打扰她的旅程,或许是也明白她更想一个人。季杨杨越发努力地完成了他的学业,终于在毕业典礼之后,收到了她同行的邀约。
他收拾好行李直接就坐上了去法国的火车。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已经做好了准备,甚至在欣然地期盼他到来所将要导致的改变。
季杨杨在普罗旺斯乡下的小镇租了一个小房子,房子外面有大片的薰衣草田。他就在那里和方栩栩告白了。
告白的台词在德语区非常有名,出自一个很美的电影《im Juli》(在七月).
他当时对她说这段话的时候,是在傍晚。普罗旺斯的晚霞映衬着淡紫色的花穗,地中海沿岸湿润温和的风吹拂起淡淡的香气。
她穿着一条有法式风格的浅红色茶歇裙,细细的吊带挂在纤细雪白的肩膀上。她的头发留长了,打着卷儿,手肘撑着身后的地,柔软浅淡的头发就在花上弯曲起来,堆在身后。
季杨杨穿着海水蓝色的衬衣,裤子和衬衫都被卷起来,看上去与一个法国乡下的青年无二,自由又温柔烂漫。
电影里的台词是这样的,方栩栩自己都能背出来:
“Meine Herzallerliebste, ich bin Tausende von Meile habe Flüsse überquert, Berg habe gelitten und ich habe Qualen über mich ergehe bin der Versuchung widerstanden und ich bin der Sonne gefolgt, um dir gegenüber stehen zu knnen und um dir zu sagen, dass ich dich liebe.”
(我的最爱,我不远千里,跋山涉水,不辞辛苦,抵制诱惑,追随太阳的脚步,为的是来到你的面前,告诉你,我爱你。)
他开口的时候她就知道所有的词、知道整段话是什么,但她那时脑子里根本一个字都转不出来,手边的薰衣草都被无意识地蹂.躏成一团。
他来之前,她想过一百种答应告白的回答。从电影里的经典台词到各国最俏皮的隐喻回应。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除了一个“gut”外什么也想不出来。
他们在薰衣草田里坐着接吻,在日渐昏暗的天光里依偎。成为恋人没什么不同,好像水到渠成,好像早该如此,变化比他们想象中小,却又比想象中多得多。因为仿佛晚了太久太久,所以才那么急切地想要将错过的时间和迟来的亲密补回来。
宁静而人烟稀少的乡村,广袤而浪漫的薰衣草田,温柔湿润的海风,一对情人,和一个小屋。他们就在那个小屋里融为一体。
方栩栩没有再踏上旅途,或许她认为这漫长的旅程该到了终点,或许她是贪恋爱人的温度终止了自己随风去的游走。她安然地落在他的胸膛,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与他接吻,在落日余晖里与他做.爱。一周以后季杨杨找出一身干净衣服,穿戴好打算进城去补用光了的避孕套,却看到方栩栩拉着她的行李箱走过来,打开夹层的拉链,一倒,半箱子的避孕套哗啦啦落了一地。
于是他们继续在床上耳鬓厮磨,在对方的耳朵旁不停说着粘腻的情话。年轻雪白的身体沾染上对方的痕迹,在异国乡下无名的小镇里,抵死缠绵。
从六月末到九月开头,两个多月的醉生梦死,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是谁,没有人会关心他们过去的故事。好像是与世隔绝一样,满世界都是对方的气息和身影,直到他们穿戴得体,提着行李走出小屋,离开这里。
一个坐上飞机,回去参加考试继续学业;一个踏上火车,重新向那个以啤酒而闻名世界的城市出发,换了不同的身份,从青年到男人,从异乡的学子到被城市接纳的未来精英。
方栩栩回去以后参加的第一场考试,她的考官是她熟悉的茨威教授,也是曾经引她入学的恩师。当她放下琴弓的时候,他开口了。
“你的琴声有了自己的灵魂。”
她知道从此后自己的音乐不再是“优秀的演奏”,而是“属于方栩栩的琴声”。
茨威教授长叹了一口气,从旁边捡起钢笔,在一张厚重的花色纸上签上了花体的签名。
“你知道,我根本就不看好你。但你成功地从我手下升学、毕业,又愿意让我同意你的硕士申请。你赢了,angel,你现在可以去柏林爱乐试一试了。”
他转身递给她那张纸,是一封引荐信,写给爱乐乐团的第一乐队小提琴首席。
方栩栩微笑起来。
时间拨回现在,她抱着怀里新从图书馆借到的资料书,包里还揣着笔记本电脑,匆匆往回赶。
今年是她在校的最后一年,临近毕业,爆满的练习室也终于少了许多常年霸占数个小时的毕业生。要写论文的嘛,这一点中外皆是。同一个世界,同一种痛苦。
她好不容易才让导师松了口,没有再像之前一样被大段大段地毙掉论述,饶是她脾气一向很好、有耐心,也不由在心里狂欢,跳起了踢踏舞。
她从薄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了钥匙,一推门进去就感觉到了异样,脸上扬起了笑容。鲜花的香味在空气里浮动,煎牛排的声音诱人,玄关处躺着一双男士的鞋,上面挂钩上挂了一件考究漂亮的普鲁士蓝的搭扣外套。
方栩栩放下手里的东西,脱掉风衣,露出里面的衬衫裙,背着手,迈着跳舞一样的步伐走到厨房,探头一看。
穿着白衬衣的男人正在拧黑胡椒瓶,露出来的手臂颜色微麦,肌肉俊美。
方栩栩从身后抱住他的腰,闻着他身上男士香水的味道。
“你这次出差好久啊,都晒黑了,以前你还挺白的呢。”
季杨杨把牛排呈出来,在白瓷的盘里摆盘:“我是男人,那么白做什么?你白就好了。”
方栩栩瘪了下嘴,他转身亲了下她的嘴唇:“去洗洗手,换身衣服,马上就能吃饭了。今晚吃烛光晚餐好吗?”
栩栩雀跃地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路过餐厅的时候扫了一眼。枝型烛台、蜡烛、白桌布、金刀叉、高脚杯,还有鲜花,他都准备好了。她继续往出走,眼角一瞥,无意识瞥到了她位置上那个叠好的餐巾。
方栩栩脚步停了一下,又若无其事迈步。一出了餐厅,她赶快跑进了卧室,翻箱倒柜找出上个月为了毕业典礼新买的裙子。来不及洗澡了,她对着镜子补了补妆容,把素着的眼睛和鼻子上了妆,又换了衣服,拿过润手霜反复把指尖抹匀,让两只手柔软又馨香。
晚餐的小牛排和红酒很不错,但她有点食不知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紧张的错觉,鼻尖总萦绕着浓郁的玫瑰香气。终于沙拉空盘,晚餐结束。季杨杨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她这里走过来。
那股玫瑰花的味道更浓了。
他伸手把摆在她面前的那捧百合拔掉几枝,才露出那后面深红色的花骨朵。他捧起那束玫瑰,慢慢半跪在了她面前。
那餐巾,那方栩栩刻意不去动它的餐巾,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抹开,掉出了一只戒指。一只镶嵌着红钻的戒指。
啊,果然。
很老套的求婚套路,烛光晚餐、昂贵红酒、玫瑰花、藏在餐巾里的钻戒。
但因为做这一切的是她最爱的这个男人,所以就好似变成了这世上最感人的事情,让她的眼泪都滴进了花束里。
她就在泪眼婆娑的状态里被他把戒指推到了左手的中指上,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他的求婚,已经从女朋友升级成了未婚妻。
她竟然有一天快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
方栩栩抱住他,任由他俯身亲吻她的嘴唇,手指探到脊背,把身后的拉链一路拉了下来。
蜡烛燃烧着,昏黄的光线暧昧着摇曳,屋里没有开灯,只有主卧亮着浅浅的床灯。一对爱侣在分享着彼此的爱意,共享欢愉。
维也纳夜色正好,群星闪烁,相隔社区不远的音乐教堂奏响圣歌,欢庆万物复苏,玫瑰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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