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哥的话不能说没道理。
过了这么久, 当初接到他长篇大论教育短信时的愤怒,郁闷,压力, 现在已经散了大半。江昀已经能听进去这些话,并且把里面的内容分个优缺点列表出来,在脑子里过一遍。
好的方面,首先是版权。
他只要还留在这个公司,以前的歌就还是他的,他可以唱, 弹, 改得乱七八糟,随便怎么造。
其次, 他在业内这么多年,也知道, 这些公司其实半斤八两, 都差不多。
在原公司的糟心事,哪怕真的跳槽去别处, 一样可能遭遇。
有的小破团队甚至还不如这个公司, 收礼约炮潜规则,一条龙服务, 自家公司起码这点上还算干净。
再者他现在红了,公司捧着他, 给他留了余地。如果他趁机咬定一些条款, 比如自己有权拒绝接什么工作之类, 想必日子会好过很多。
至于缺点,不多,就一条,他不爽。
只是这一条无关紧要的心情,就好像一只五十斤重的砝码,压在了称化学试剂的小天平上,把天平都快压翻了。
江昀得承认,展宏图说得对。
刚来这里时,姓展的发的那条短信,字字句句他还记得。
小江,你有时候真的有点幼稚。
江昀又叹了口气。
他看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打算把这事儿先放一边。
出门时正好和贺征碰了个正着,贺征穿的他自己的黑外套。
“怎么了”贺征瞥他一眼,一边下楼一边自然地问。
江昀被问得一愣,想说没怎么啊,顿了顿却没开口。他有种冲动,想问问贺征,如果是他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贺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成熟的成功人士了,会劝他回公司吧,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嘛
但真的要问吗是不是有点交浅言深了
“到底怎么了”贺征踩到二楼平台,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江昀定了定神“我原公司,联系我,愿意提高待遇挽留我。待遇大概、”
“别信。”贺征打断他“去别家吧。”
江昀万万没想到贺征会这么斩钉截铁,起码要问一下提高待遇提高到什么程度吧。
“为什么留着的话版权问题就不用费心了,还能趁机提要求,别家也没好很多”江昀说着,见贺征非常明显地笑了一下。
“你现在红了,原公司低头求你,别的公司就不会求吗你就挑个给你解决版权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贺征把手从兜里拿出来,点了点江昀额头“重点是影响你心情。”
“啊”江昀迷茫地看着他。
“你这破公司,要它公关的时候不公,你运气好红了回头舔你。你要是一点不介意,也不会在这儿犹豫。你犹豫就代表你不想回去。你可是要写歌的人,心情一崩,灵感没了,本末倒置。挑个再好的公司也弥补不了损失啊。”贺征说。
“你不觉得,有点太意气用事了吗。”江昀无奈问“一句看不顺眼就走人,幼稚。”
“这叫什么幼稚。”贺征又笑,从兜里掏出几颗薄荷糖,拿纸包着的那种,塞了一颗给江昀“弄明白自己更想要什么,可以避开的委屈也不用硬受。不是忍辱负重才能叫成熟的。”
江昀感觉鼻腔有点酸,忙低下头剥糖。
“糖哪儿来的”他问。
“徐岫带来的,你做的吃完了。”贺征把剩下的糖塞回去“走吧,导演喊了。别担心,公司先挑着,搞不定了来找我,小事。”
江昀这些年总被说不懂事,无论是作曲上异议,还是工作上的分歧,说到最后总会回到中心思想别天真了,在社会上混没你想得那么容易,钱也不好赚,你什么时候能懂事一点
江昀你二十六了不是十六,能不能成熟一点
种种类似的话翻来覆去在他耳边立体环绕声播放,有时候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真的白长这么多岁,社会的毒打还不够猛烈。
但是贺征跟他说,他没错,也不幼稚。
江昀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后背,就觉得真好啊这是他喜欢的人。真是没白喜欢,说的话都这么好听。
“不过啊,”贺征下台阶的脚步一停“你都多大的人了,把自己丢雪山上,跑个节目组迷路,手机动不动就没电”
“烦死了。”江昀笑出声,骂了他一句。
贺征用一种你出息了啊的眼神看他,坚持把后半句说完“小学生都比你聪明。”
“那你衣服都不会洗。”江昀带着笑说完,越过他小跑下楼。
因为江昀这个笑,贺征不怎么美妙的心情指数显著回升。他真挺想让江昀多笑笑的,但这话怎么说怎么怪,只能在心里想想了。
雨停,大家一起出去拍了趟外景。直到回到客栈,贺征心情都还可以。只是他妈一直不给他短信答复,让他神经多少有点绷。
徐岫吃过晚饭就要走,羽茜他弟弟还要再住一晚。
晚餐饭桌上说起这安排,大家都一副舍不得的样子,挨个跟徐岫碰杯,以啤酒代白酒。
毕竟在录节目,这酒也就意思意思的量,但徐岫还是表现得一副酒醉后真情流露留恋万分的模样。
贺征一直盯着他看呢,见他又要伸出魔爪跟江昀握手,看准时机一拉他后衣摆。
“哎”徐岫被拉得跌坐回来,也不生气,意味深长的看他。
贺征不爽地皱皱眉,掩饰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小葱嫩豆腐放碗里。
桌上手机震了震,屏幕显示有新消息。
贺征解锁,发信人竟然不是他等了一天的妈,而是他八百年没联系的爸。
一股事情没按照他的预期发生的不爽感顿生,那口豆腐也吃不下去。他爸的短信很简洁,跟他妈那啰嗦的嘴完全相反。
你回国了
贺征见其他人正说得热闹,低头回了一个嗯字。他爸大概率玩着手机,很快回复。
你妈说你给她五十万出来谈谈。
什么五十万上哪儿谈
贺征觉得可笑极了,而后就是深深的无力。他把手机锁了,没再回,这打字得打到猴年马月,他动都不想动了。
他烦得连饭都不想吃。
欢送徐岫的散伙晚饭结束,外面只剩一线橙光。贺征等导演说散了,才拿着手机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跟徐岫说“我送你吧。”
“咋啦”徐岫惊悚“你吃错药了”
贺征跟工作人员拿来剧组车钥匙,淡淡说“我正好出镇有点事,导演”
“行吧,”导演也没什么理由阻止,笑眯眯说“记得回来就行。”
贺征对车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好车破车都开不出速度,特别稳。徐岫一坐上副驾就条件反射打了个哈欠。
“怎么突然出去”徐岫懒洋洋一靠。
“我爸来了,说是谈生意,到附近玩,顺便找我。”
“我靠”徐岫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你在这儿的不是他找你干嘛”
贺征烦道“不知道。”
徐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国道两侧的反光板偶尔将贺征的脸映亮,表情有点生硬。
“你还真给他面子,让去就去啊。”徐岫缓缓吐了口气。
“难得。”贺征打了个方向盘,绕过地上一条裂缝“有三四年没见了。”
山路难走,贺征开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徐岫送到地方,他的团队有人来接他。出了山,又开始下小雨,徐岫把行李从后备箱拿出来,又从副驾探身进去。
“那我走了啊”
“快滚。”贺征摆手。
“你那个爸算了,也不是一回两回,反正你有事随时叫我,少抽点烟。”徐岫把装着糖的手提袋丢下,砰一声推开车门“走了。”
贺征朝他点点头,掉转车头继续往绵阳方向开。他跟贺健业约在了路程折中的一个县里,大概再开半个小时就差不多了。
实际到那儿却花了四十五分钟。
贺征不知道是因为担心雨天路滑,还是潜意识里不想赴约,开得很慢,迟到了。这个县虽然小,但该有的都有。贺建业找的馆子装修还挺洋气的,是个吃牛排的西餐厅。
外面空地上停了辆保时捷718,贺征目光漠然地扫过。
一进去就看到贺建业靠窗坐着,身边靠着一个没骨头的女人,正跟他你一口我一口的喝饮料。
女人目测还没他大,贺征忍着恶心坐到对面,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拍,没开口。
“下雨了啊,路上没磕着碰着吧。”贺建业笑笑,见贺征看他的女人,介绍说“这是你心姨”
“别扯了,说正事,”贺征眼睛微眯“我妈那儿我只答应给二十万,多的没有。你给不给不关我的事。”
“这样”贺建业失笑“她今天给我打了几十通电话,歇斯底里的,说她儿子都肯给她五十万,我这个做老子不能比你少。”
贺征没说话。服务生过来送了杯柠檬水,大概是看这儿气氛紧张,也没问他要点什么。
“我的意思呢,是你连这二十万都别给。”贺建业喝了口饮料“她找你要不到钱,也就没借口来找我要。她没本事,要不到也就消停了,又不是真没钱。你还能饿着她了多了她又拿去赌,所以别给。”
贺征沉声“我给不给不关你事,别命令我。”
贺建业突然笑了“嘿,看我小子真是跟我像,有我当年风采,是吧心心”
女人附和“是呀是呀。”
贺征把目光移到隔壁,看得这位“心姨”笑容僵住,不敢再说,缓缓收回手。而贺建业脸上的表情却愈发满意,好像贺征越是冷漠,越是符合他的期待,“有他年轻时的风采”。
贺征忽然感觉很累,非常累,是一股从意识深处涌出的疲惫感。
这个什么心姨,已经是他第不知道多少个小妈了。
从他小学四年级,贺建业从外面领了个年轻漂亮的小三回来,他父母离婚,前前后后的小妈加起来能凑足四妃六嫔。
贺建业条件确实好,早年有才又有貌,手段也可以,整个家都是靠他一个人撑起来的。他当初娶柳青玉是因为对方长得漂亮,而且只是漂亮而已。
而柳青玉一点也没辜负他的期待,除了生下贺征有功劳,其他一点事都不做,贺征也不知道她每天都在想什么。
这样的女人,抛弃起来再容易不过。过了些年柳青玉年纪大了些,不那么漂亮了,贺建业直接办了起诉离婚,留给她一栋房子,自己带着新欢过新生活去了。
那以后,到贺征住校前的几年,柳青玉每天永无止境的哭诉洗脑一般灌进他的耳朵。
他妈在他小时候也温柔可亲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撕裂成这样了。
贺征一开始恨贺建业,直到他长大一点,柳青玉开始说他“像你爸”。这让他连柳青玉一起恨起来。
“这两年怎么样啊之后还出国吗”贺健业心情很不错,看着像要好好修复一下亲情。
“暂时不了。”贺征说。
“昨天心心给我看个新闻,我才知道你要做导演去怎么想到转幕后的,结婚了”贺建业抖了根牙签出来,语气轻快“要我说,结婚好。有个人帮你打理家里的事,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最好漂亮一点,养眼,心情也好。你这么优秀,肯定好多女孩儿扑上来,你就挑一个用着好了,将来有更喜欢的再换啊。”
贺征没说话。
他口很渴,六点不到喝了半杯啤酒,那之后滴水未进。晚饭他连那块夹到碗里的豆腐都没吃,胃也空空的。
但奇妙的是,他看着桌上的点心,柠檬水,竟然半点吃它喝它的欲望都没有。
“说完了吗还有什么事”他问。
“主要看看你,”贺建业感慨“你这身气势,练得真不错。到底是我儿子。就是心软这毛病得改改,早知道你小时候不丢给你妈对了,别给柳青玉打钱,你娶个老婆再、”
“别”贺征猛地拍桌“命、令、我”
九点了,餐厅里没几个客人,只有几个服务生被吓到,一起往角落里看。
贺征喘着气,手微微发抖。
他不等贺建业再说什么,拿起钥匙起身出去了。
雨又开始下了,他一脸戾气,把车开走。
开到一条破路旁,他停下来,摇开车窗抽烟。
贺征知道,柳青玉说的对,他跟贺建业真的像。
所以他妈以前说他,他听到后来已经习惯了不反驳。
小到各种生活习惯,比如炒丝瓜,丝瓜一定得切碎,比如睡觉不能穿上衣,会觉得难喘气。大到智商性格方面,比如偏科严重的物理成绩,贺建业就是z大物理系毕业的,以及各种说都说不清的性格表现。
比如他不喜欢被命令,却喜欢安排别人。
比如他同样会对柔弱单纯的女孩子产生好感。
贺征把烟抽完,找了张纸包好烟蒂塞进衣兜里。觉得嘴里空空的难受,打开徐岫扔下来的薄荷糖,塞了一颗进嘴里。
虽然提神醒脑的效果更好,但他还是觉得江昀做的好吃。
因为喜欢那味儿,他还问徐岫有没有焦糖味薄荷糖,被徐岫大惊小怪了一通。
江昀。
贺征想到他,心情就奇迹般的好了一点。雨还在下,再晚回去路更不好走了,他踩上油门往回开。
雨刷器规律的摆动,水痕从圆弧边缘滑落,将橙黄路灯氤氲开。
贺征慢慢开车,一半大脑绷着看路况,剩下一半胡思乱想。
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很偶尔的,在深夜也会想想目前的状况,再想想未来。自己想要什么,怎么才能得到,诸如此类的问题。
但无论想多少次,贺征始终迷茫。
他觉得自己被撕成两半,一半的本性在叫嚣,你喜欢这样的,喜欢那样的,她们或者单纯,或者娴静,带着崇拜的目光看他,仿佛他就是全世界。
另一半的恐惧立马像海啸一样摧毁一切,这些他记忆里美好的脸,统统幻化成柳青玉永无止境的哭诉。
而他所求的平静温暖的家庭生活,似乎永远不可能实现。
不过这些都是青春期时的事了,他入圈以后很少再想这些,也很久没对谁有动心的感觉。
除了没有除了。
江昀跟她们完全不一样,不算。
车开进国道,雨夜山路非常安静,两分钟身边或者对面都没有经过一辆车。
好像全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贺征看了眼节目组这车的音响,居然还是插cd的。他懒得搜索有没有蓝牙,直接摁了个播放。歌声不大不小,可能谁刚听过,一首歌还剩十五秒的尾声放完。
有一点耳熟。
下一首前奏响起,贺征意外了一下。不过也没那么意外,这毕竟是节目组的车这cd是江昀的。
吉他轻快拨弦,贺征记得这首,叫黄色雨伞。
他听过这张专辑,不过没听太仔细,大概只有耳熟的程度。
十几秒后,江昀的声音响起。
“你说喜欢黄色雨伞,因为能被我看见
我笑笑说好,其实你不撑伞也很显眼”
太神奇了,只唱了两句,贺征就翘起了嘴角。江昀是那种半意识流写歌的类型,很少有这么白话的歌词。但意识流是高冷,白话的就是可爱。
非常可爱。
可爱到贺征有些可惜,为什么当初没仔细看看歌词。
“乌鸦翅膀被电线切断,咖啡拉花被薄荷冰冲散
回头看,你站在雨中,撑着黄色雨伞
你带着雨来了,我闻到雨水味,打在伞面上,噼嘟啪嗒
我记得你
黄色雨伞先生,你被我看见了
天花板砸下来,我用手撑着
你问我为什么不看你,我说你太亮了
要用一个亲吻关灯
一个亲吻乌鸦飞了,一个亲吻薄荷洒了
在黄色的雨天
”
好黄。
怎么回事。
贺征听得有点绷不住,江昀那小嗓子真的不能唱什么用一个亲吻关灯,关得他车速都开上来了。还黄色的雨天,什么色你再说一遍
贺征一直循环这一首,开回到客栈时已经快一点了。
山里雨更大,他为了安全只能无限压速,下来甩上车门,被雨点砸个正着。
离开歌声,坏情绪又泛上来,贺征叹口气,反而觉得这雨打得挺舒服,让他头脑能够清明些。
江昀对他有点什么心思,估计江昀自己都不清楚。那这个距离,得由他来控制,不能再让江昀沉进来了。
搞音乐的很多都重感觉,要是真喜欢上我贺征抖了好几下才抖出根烟,又打了好几下才打起火就糟了。
贺征有点发抖,本来外套就薄,被风一吹简直吹透了,夹着烟的手都没了知觉。
但他还是站在车旁,淋着雨,艰难又倔强地抽完了一根。
手机震了一下,他刚拿起来,屏幕就冒出几个五彩大圆斑,是雨滴。他拿袖子拂开,迅速瞄了一眼,他妈,说二十万就二十万吧。
贺征手指戳屏幕打算回复,结果戳了好几下都没反应,估计是手太冷了。他一阵心烦,控制着自己再抽一根的欲望,揣起手机往正门走。
门开着一掌宽的缝,应该是特意给他留的。里面灯也亮着。
贺征推开门,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水,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吓得手一滑。
“回来了。”江昀打了个哈欠,从沙发上站起来“你晚上没怎么吃,饿吗给你下个面”
江昀穿着松松的外套,里面两件卫衣,帽子堆了起来,因为在沙发上靠着,格外乱。
头发也翘起了一根毛。
他应该早就听到了汽车引擎声,等了这么久,却一句话都没问,只有眼角留着点因为困而发红的印记。他光是站在那儿,就让贺征想到那句歌词“要用一个亲吻关灯”。
贺征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炸开了,说不出哪里麻,哪里刺痛,哪里胀热。他处在一个非常强烈的应激状态,被“江昀在等他”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事实,弄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梦都没做得这么美过。
“征哥”江昀在厨房门口停住,回头看他“吃吗”
贺征努力点了点头,又嘶哑着说“好。”
“沙发上有毯子,”江昀说“擦一擦,披上,别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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