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里之前，慕清澜已经从那群小孩口中知道了这孩子的身世。
小孩的爹是个赌鬼，年轻的时候欠下一笔巨债，被人活生生打断了一条腿，后来洗心革面，说要娶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可惜周围的人都知道他那烂性子，没人肯把女儿嫁给她。
小孩的娘是被拐过来的，本来是要卖给大老爷当小妾，谁知道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成天痴痴傻傻，只懂得张嘴要饭。卖家嫌弃，刚好赌鬼想要个老婆，两方一合计，干脆卖给了赌鬼。
这两人凑一起，倒真的过了一段安分日子。可惜小孩的爹死性不改，偷偷摸摸又跑去赌。开始赚了些小钱，后面却越欠越多，家里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拿去当了，也填不上那个窟窿。
眼看着还钱的时间越来越近，赌鬼爹见势不妙跑路了，只留下怀孕八个月的老婆在家。
放债的人上门来要钱，拉扯中小孩的娘摔了一跤，头磕破了，羊水也破了。
早产儿身体本就虚弱，加上小孩生下来不哭也不闹，谁逗也没反应。后面不知怎的传开了个说法，说这孩子怕是跟他娘亲一样，也是个傻子。
没人想过其他情况，大家都默认了这一说法。
小孩的娘摔了一跤，整个人变得更痴傻了，见到男人都当她丈夫，拉扯着不让人走。周围的人对她都是避之不及，耳提命面让自家小孩男人远离这疯婆子。
不过她倒是还记得自己有个孩子，每天会弄点吃的给他，但是大部分时间她都不会去照顾，所以小孩一直是脏兮兮的，跟个小乞儿一样。
受到大人的影响，孩子们不爱接近小孩，见到他都会用石头驱赶他离开。
“小傻子以前很少出来的，最近倒是经常往外跑。倒是他那傻子娘，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了。”有个小孩说。
慕清澜原本心中存疑，当他在这里闻到那股腐臭味时，终于证实了这一点。
他心下轻叹，挑起布帘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狭小，也很空阔，一眼就能看遍。地面堆着厚厚的尘土，垃圾四处乱扔，灶台积了灰，上头放着两三个缺口的碗，水缸早就见了底，柜子里也是空无一物，还能听到老鼠叽叽喳喳的啃木头的声音。
小孩脚步有些软，但是走得很稳，准确无误地绕过了地上乱七八糟的杂物。他没有放开慕清澜，而慕清澜任由他牵着自己，一同走到了角落的床边。
一个女人静静地躺在上面。她的外表很邋遢，衣服脏破，皮肤也是脏兮兮的，稻草般枯黄杂乱的头发下，面容枯槁，一双眼睛半睁着，对着门口的方向，不知在望着什么。
小孩放开慕清澜，爬到女人的身边，摸索着抓住了她的手。
女人的手同样枯瘦，因着这房子地势阴凉，腐坏并不严重。此刻她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小孩坐在女人身边，表情意外的平静，不见悲痛。他默默地抱着女人的手，突然脑袋转向了慕清澜在的方向，声音嘶哑微弱地“啊”了一声，然后双手比划着什么。
慕清澜看着他：“你想让我帮你安置你的娘亲吗？”
小孩点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表情似乎有些紧张。
慕清澜又问：“你想怎么做？”
小孩沉默，摸索着想要抓住他的手，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抓着衣摆使劲地搓了搓自己的手。然而他的衣服上同样满是灰尘和泥土，怎么都擦不干净，反而将稚嫩的皮肤搓得通红一片。
这个动作很快被慕清澜止住了，他将小孩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上，声音清冷，语气却十分和缓：“没关系，写吧。”
小孩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在他手心中写划起来，心中思绪沉浮。
这三年他确实过得很不好，但是那女人并没有亏待过他，每一次她找来的食物、水和衣服，都是先给了他，肚子饿的时候，她宁愿自己不吃也要塞给他，在他被其他人带走捉弄回不了家的时候，女人也会跑出来找他，带他回家。
如果她没有遇到意外，一定会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可惜他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了。
小孩写得很慢，但是最终他还是写完了。慕清澜辨认出那应该是一团火，或者是个“火”字，字形有些别扭。他记得，这里的习俗是火葬。
“我知道了。”
慕清澜伸手将小孩抱起来，这一回小孩并没有反抗，十分顺从。
他掐了个诀，白光闪现，顿时房子变得整洁起来，连带着女人身上也是干干净净，显露出几分年轻时的美貌。
她跟小孩很像，尤其是一双眼睛，像到了模子里。
慕清澜用的是最简单的清洁法术。之所以没有给小孩用，是因为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再普通的法术，用到人身上也是需要一定承受能力的。
他觉得，小孩也想他娘亲走得体面。
慕清澜弯下腰，轻声道：“得罪了。”
他伸手一抹，女人的眼睛闭上了。寒意从他掌心中漫出，雪白的冰焰凝聚，裹住她的身体，一息不到，女人便化为青烟消散，仿佛未曾来过这世上。
淡淡的寒气散去，空中只余下一块指头大的结晶。慕清澜抬手接过，结晶里头裹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灰扑扑地流动着。
他看了片刻，放到小孩手上：“拿着吧。”
小孩茫然地抓着，眼神空茫，手指却攥得冰凉。
完成此事后，慕清澜问他是否还有其他事情，小孩均是摇头。慕清澜又问：“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走？”
小孩没有动作。
对他来说，这座城镇只是过客，唯一算得上牵挂的只有那个女人。而她死了之后，他就是孑然一身了。
留在这里的意义没有了。他又一次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地方。
小孩想，要跟这个人走吗？
他真的可以相信这个人吗？
小孩不说话，慕清澜也是任由他沉默。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日落西山，小孩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手抱住了慕清澜的脖子，郑重且缓慢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因为熟悉的气息，又或许是这人冰冷的声音下温柔的相待，小孩对他并不排斥，反而有种天然的亲近。
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再说，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什么？他想着，更用力地抱紧了这人。
……
慕清澜抱着小孩走出了屋子，那间小小的房子被慕清澜设下了禁制，日后只有小孩能进出。
大概是疲惫，小孩很快又开始犯困了，走到一半就闭上了眼睛。
慕清澜带着他寻了间客栈住下，顺便要了热水和食物，另外还叫客栈伙计帮忙跑腿带了几套小孩穿的衣服。
热水送来的时候，小孩刚巧醒来，他想揉揉眼睛，只是还没碰上就被慕清澜握住他的手。浸湿的布巾轻柔地擦拭着掌心，小孩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嘴巴微张，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对方的动作很轻，唯恐弄伤了他。其实他并不觉得疼，因为早就习惯了，只是被这样珍重地对待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反应，只能僵硬着身体任由对方摆弄。
慕清澜询问了一声，得到小孩僵硬的点头后，才给小孩解开衣服。他先是稍微擦拭了一遍，然后再给他上药。药液见效快，几乎抹上的下一刻就恢复如初。等全部伤口处理完了，他才将小孩放在装了温水的小盆里，给他从头到脚清洗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旁人的触碰，小孩的身体紧绷得厉害，碰一下抖一下，跟受了惊的小动物似的。
还挺……可爱的。
慕清澜并没有表情，只是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小孩似乎是感觉到了，耳朵抖了抖，整个人绷得更紧了。
洗干净之后，慕清澜给他穿上新衣服，慢慢梳理着打结的头发。小孩的发丝十分细软，他十分耐心地一缕缕梳开，然后用布巾擦干。
等梳完头发后，原本脏兮兮的小乞儿彻底焕然一新。肌肤白皙，五官清秀，穿着软□□致的衣裳，精致漂亮得像个小仙童。
慕清澜见过这么多人，还真没有见过比自己徒弟更好看的小孩。
现在这样子，倒是能和那双眼睛相映成辉了。
不过就是瘦了点，看得出没有好好吃过饭。加上那双无神的眼睛，更是惹人怜爱。
慕清澜唤来了伙计，端来了早已准备好的食物。
粥是用慢火炖的，炖了很久，肉糜都化在里头，粘稠香甜，小菜也是清淡爽口，分量都很少。慕清澜不知道小孩子的饭量，所以没要多。
他抱着小孩坐到了桌边，拿起小勺子给小孩喂食，小孩似乎是不习惯，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洗干净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带着微微的水光。
不过在慕清澜将勺子递到他嘴边时，他立刻停下来，乖乖地张开了嘴吃下。一口又一口的，吃得乖顺文静。
慕清澜极少接触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他记忆中作为参考对象的只有曾经的小侄子，然而侄子小时候是个混世魔王，长大了是个叛逆少年，让长辈头疼无比。要是小侄子有面前这孩子十分之一那么听话，估计他大哥大嫂得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
不过小侄子在别人面前十分威武霸道，在他面前永远像只鹌鹑。每次小侄子一嚎，他大哥就把他拎到慕清澜面前，立马嚎哭就停住了，效果立竿见影，这个做法直到小侄子长大后依然有用。
不仅是他，其他的小辈也是如此。多次之后，慕清澜就知道，自己大概是不受小孩子欢迎的。
难得遇上一个不怕他，还如此乖巧听话的孩子，他心里好感上升了不少。
等吃完了饭，慕清澜抱着小孩，揉着他圆滚滚的肚子帮助消化，顺便问道：“刚刚倒是忘了问了，你有名字吗？”
小孩原本有些犯困，这会突然就清醒了。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交差，反正没有人会给他核对，随意他怎么说都行。
可是当他想要回应时，想到的却是上辈子那改名换姓逃避追杀的日子，以及无光无声的这三年。从未有一天，他能光明正大地用着自己的本名。
他抿了抿嘴，抓住了对方的手，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个深埋记忆中的名字。
慕清澜垂首，跟着轻声念：“……周生晖。是个好名字。”
他对小孩说：“那我叫你小晖吧。等日后你能开口说话了，记得唤我师尊。”
小孩慢了半拍，突然瞪大眼睛，睡意全无。
他说什么？他还能说话？
慕清澜却不再开口，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了神识令牌，联系上了对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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