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澜的手一顿：“怎么会这么问？”
周生晖不敢看他，怯声道：“就是……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师尊会生气吗？”
他没敢明说，只是含糊不清地带过，手心里沁出了汗。
慕清澜随意回答：“那得看是什么事情吧。”
如果事关重大，肯定还是会有些生气，但是凭着他对小徒弟的了解，小徒弟绝无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哦。”周生晖有些失魂落魄。他没有问师尊要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令他生气，他甚至没敢再次追问，因为他知道自己只会得到不想要的答案。
他垂下头，突然变得沉默。
里头炼丹房的门很快又开了，蒋素怀走出来，随手将一瓶丹药扔给慕清澜，慕清澜接过，朝她一点头：“谢了。”
蒋素怀倚着墙懒散道：“要走了？”
慕清澜“嗯”了一声，将小徒弟抱在怀里就打算离开。蒋素怀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小崽子，突然传音道：“你们怎么回事？”
进来之前还好端端的，她就转身取个药的功夫，这崽子就蔫下去了。
“可能是困了？”慕清澜有些迟疑。
他轻拍小徒弟的脊背，小徒弟抬起脸，朝着他乖巧地一笑，然后对着蒋素怀的方向道：“峰主再见。”
乖巧，温顺，听话，懂事，就跟之前一模一样。
然而蒋素怀却一眼看出了问题，她毫不留情道：“你不觉得你徒弟过分乖巧了吗？”
“我那大弟子也算是听话，只是也没有向你徒弟这样乖，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不出差错，生怕别人会生气一样，”蒋素怀扯了扯嘴角，“你还记得他只有三岁吗？”
“三岁的奶娃娃，不是哭着闹着笑着跳着，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着，”她的语气很是漫不经心，却带着些冷淡，“到今天为止，你徒弟有给你提过要求吗？”
慕清澜不语。
——何止没有，每次他给小徒弟买东西，小徒弟永远在说“太多了”、“不用了”、“我够了”，问他喜不喜欢，也从未收到过否定的回答，仿佛他真的很喜欢所有的礼物。
慕清澜从未收过徒，在此之前也没有和这么小的孩子相处过的经验。平日里小徒弟表现得一直都这么乖巧，偶尔有点小情绪，但是总体上还是十分的听话懂事。
他原本以为这是小徒弟的性格和经历使然，也在极力补偿着他，但是听完蒋素怀的话后，却发现很可能不止如此。
蒋素怀摆了摆手，却继续传音：“越是早熟的孩子越容易想太多，他就算不说，你自己也能从他平日的举动里看出一二来。”
慕清澜带着小徒弟回到了重雪峰，一路上他都在沉思，罕见地没有说话，小徒弟也是难得的沉默，两人就这么一路无声地回到了房间内。
红棠已经准备好了晚餐，见峰主和小主人回来，鞠了一躬打算退下，却被慕清澜叫住了。他转头对小徒弟道：“我出去一趟，你乖乖的自己吃饭好不好？”
周生晖乖巧点头：“好的。”他说：“我自己可以的，师尊早去早回。”
慕清澜在他脑袋上摸了一下，便转身出去。只是他并没有离开，而是隐蔽了气息，暗中观察小徒弟的举动。
在他离开后，小徒弟呆了好一会，才在红棠的询问中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给自己塞着晚餐。只是他明显心不在焉，吃得很慢，恐怕连自己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么食不知味地解决了一顿晚饭，等休息了一会后，红棠带着小徒弟去洗澡。小徒弟不喜欢别人服侍，只是让人在外面等着，自己爬进了小浴桶里，给自己搓着手臂和头发。
慕清澜看了一会，暗自点头：这段时间的投喂成效很不错，小徒弟现在看着就像莲藕娃娃一样，白白嫩嫩，圆润可爱，跟最开始见面时的皮包骨的小可怜模样对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只是小徒弟还是跟吃饭时一样心不在焉，搓着搓着就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停下了手发呆，要不是浴桶上刻着保持温度的灵阵，这会儿怕是都要着凉了。
等到红棠在外面询问，小徒弟才回过神来，匆匆忙忙洗干净，自己拿毛巾擦干，然后套上一层里衣。他爬出来的时候险些踩着水滑倒了，慕清澜差点就要进去伸手接住，不过小徒弟只踉跄了一下，就自己抓住浴桶边站稳，然而哪怕是这样，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恍恍惚惚的，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等到小徒弟被抱回床上，钻进暖融融的被窝里睡觉后，慕清澜才收回了自己的神念。
饶是他再迟钝，也看出些许问题了。只是还不够，他需要多观察几日。
就这么过了几天。这日下午，小徒弟惯例开始认字习字，背诵心法口诀。他的进度非常快，一本充当启蒙读物的心法早已倒背如流，就算是对比十来岁的少年，他的进度也算是快了。
慕清澜在旁边看着。小徒弟从来不用他督促，一直都是自觉去完成他布置的任务，更不会不耐烦或者敷衍了事。
每次完成课业之后，他都会拿来给自己看，等到自己说可以了，才会出去外面玩。
而就算是玩耍，他也不会出去很久，顶多一两个时辰就会回来，并且都不会跑出重雪峰的范围。
像上次那样到别的峰头来找他，也是头一回发生。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嘛？
慕清澜沉思。
他并未毫无察觉。从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开始，小徒弟的乖巧程度又上升了一个级别。他不仅自力更生完成自己的事情，甚至想着服侍他，逮着空就给他端茶递水捶捶腿。
就像现在这样，他不过是放下了茶杯，小徒弟就转过头来，急急忙忙伸手：“师尊，我给您倒茶！”
他个矮手短，几乎整个人都爬上了桌子才够得着那个茶壶。慕清澜见他这么急切，也不好让他停下，只好无奈地看着。
等小徒弟好不容易拿起茶壶，又伸手去够慕清澜的茶杯，只是他力气那么小，两样都拿起来之后突然重心不稳，跄了一下就往旁边摔。
眼看着整个小崽子都要摔下椅子，慕清澜伸手将他托住，淡淡道：“胡闹。”
他声音清冷，无波无澜，周生晖本就因为没做好事情慌了，听到这话突然心神一震，手上的茶壶没拿稳，摔在了慕清澜的身上，溅湿了好大一片衣服。
周生晖瞬间呆住了，他脸色突然发白，不敢抬头看慕清澜。
茶壶滚落在地毯上，不知跑到哪个角落。房间陷入了寂静。
慕清澜并没有说话。他将失魂落魄的小徒弟放回椅子上，连诀都没掐，衣服上的水渍就自动散去，连茶叶梗也被冻结成粉末消散。
他唤来红棠收拾。红棠的动作很快，细致又利索，眨眼就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壶新的茶水。
慕清澜敲敲小徒弟的脑袋，淡声道：“继续吧。”
周生晖看着师尊没有任何反应的面容，沉默地低下头去，继续习字。只是这一回他很明显心神不宁，哪怕慕清澜那里传来一点动静，他都要悄悄地看他一眼，然后才收回视线，像只受了惊的猫崽。
慕清澜其实并不介意，他是因为双手扶着小徒弟不好松开也不好躲避，才任由茶壶掉在身上。只是小徒弟的表现却让他觉得有些不对，以往小徒弟也乖巧，但是不像现在这样……乖巧中满是小心翼翼的讨好，那种惶恐几乎掩藏不住。
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徒弟很明显心不在焉，交上来作业更是错漏百出。慕清澜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边，小徒弟也发觉了自己的失误，低着头不说话，手指使劲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他这样子，慕清澜也不好多说他。只让他下次多注意，便就轻轻带过。
周生晖说不出心中是庆幸还是惶恐。他垂着脑袋坐在慕清澜旁边，突然问了一句：“师尊，您之前收过徒弟吗？”
“怎么会这么问？”
“……就是想知道。”
慕清澜道：“没有，我一直只有你一个徒弟。”
“那，您以前有没有收徒的想法？或者想过收谁当徒弟吗？”周生晖问道，目光有些闪烁，还有难得的期盼。
他多希望那些话只是谣言。然而让他心头沉下去的是，慕清澜在沉思了片刻后，回答：“这样说的话，倒是有一个人，不过他后来并没有成为我的徒弟。”
——那你以后还会收徒吗？如果那人还想做你的徒弟，你会收下他吗？
这句话，周生晖怎么也不敢问出口。
他垂头丧耳地被红棠牵着去外面。走到门口时他没忍住回头看了慕清澜一眼，他的师尊垂着眼，手指轻点在桌面上，神色平静淡然，如同一卷仙人画像。
这么高高在上的人，完全不像会存在于世间。
周生晖突然怀疑，师尊对他的宠爱，是真的喜欢他这个徒弟，还是对于他身世遭遇的怜悯？
他不敢多想，任由红棠带着自己离开。
小徒弟离开之后，慕清澜想了许久小徒弟反常的原因，依然没想出个所以然。他有将小徒弟跟同龄小孩对比，但是他的参考对象只有小侄子——在号称小霸王的侄子面前，任何小孩都是乖巧听话的。
不过刚刚小徒弟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情，慕清澜拿出神识令牌，给对面传了一句话：“让君扬过来一下。”
——宁君扬，宁正卿的爱徒，也是这一代弟子的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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