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要救”方征不假思索大声道“小风一定会回来的”
方征丝毫没有迟疑, 生而为人恢复人智,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 是那么理所当然、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事情。方征极为欣赏子锋的其中一点,就是他那屡屡绝处逢生、死中求活, 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却无论多么痛苦也不放弃生存的意志。
那是生而为人最宝贵的东西,有这样心智的子锋, 定然也想回来。
“这么肯定要救你是什么人”那个隐藏在阴影中的“巫”问方征, “是小锋的契仆吗”
契仆相当于奴隶, 所不同的是比普通奴隶要强大得多, 为了掌控这种强者, 会用药物或是动物控制那人, 仿佛建立了一道盟约。当年祖姜大国主用牵心虫来控制子锋,也相当于让子锋当了她的契仆。
方征听不懂什么叫“契仆”, 但大概猜得到是仆从的一种分类, 深受现代思想浸染的方征,立刻摇头道,“我不是他的仆从, 我是他的”
方征迟疑了一瞬“我是他的哥哥。后来认的,没有血缘。”
方征挑选了一个后世兼有亲近和责任的关系, 在这位巫长面前定义他和子锋。不过这个时代对于“兄弟”的理解还没有后世太多伦理道德的限制,所以那个巫长依然有些迷惑地看着方征, 似乎想问就算是兄长又如何, 居然愿意冒生命危险带子锋进入首铜山中何况没有真正的血缘, 真是奇怪极了。
“是什么人威胁你来此”那黑衣巫长问。
方征道“我没有受什么威胁,是自愿来照看小风的。我们部族的文化里,哥哥理当如此。”方征飞快扯了个这个时代或许容易被接受的理由。
那巫长一脸难以置信,不吭声,弯下腰移动着石碑边缘。方征忽然发现石刻里露出了一条条沟壑,方征脚底下也冒出来两块石头,让他一时之间没有站稳,差点摔倒下去。随即他发现那个巫长故意这样做,将方征隔在了沟壑中央,把他和子锋分开了。
那巫长操纵着平台的机关,空出一条平直的通路,往子锋面前伸过去。子锋想往外跑,但两根长绳悄无声息从那巫长巨大的袍袖下伸出来,一左一右锁住了子锋的腿。照理说子锋的破坏力可以轻而易举挣脱绳索。可是他犹豫着面对那巫长没有动作。似乎在拼命压抑着破坏欲,就像一种对巫长强大力量的忌惮。
“部族的文化自愿照看比夏渚人说得还好听”那巫长对方征的说辞嗤之以鼻。他朝着子锋小心翼翼走过去。子锋浑身灰白色的纹路暴涨、赤红的眼眸充血得厉害。试探性地发力挣动那绳索,却惊异发现轻易挣脱了。
子锋愣愣看着自己双手,似乎加诸在他身上的某种畏惧随着那动作被击打得粉碎。随即他狰狞地扑过去,毫不犹豫挑战巫长的权威。
那巫长以迅捷的速度躲开,和失去神志的子锋战成一团。方征震惊地发现,那巫长能和力量暴增后的子锋暂时相持,该有多恐怖的战力。毕竟子锋在太歧军团里,以一己之力对抗了上百战士。
这个巫长,年龄应该比子锋大得多,仍然宝刀未老,方征不由得刮目相看。
那巫长所用之武器乃是一柄杖,杖头雕刻的鸟嘴尖喙就是攻击的刃处。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泛着亮银色。鸟喙划到子锋身上,轻而易举割开皮毛衣罩,甚至把坚固的皮肤也割开了一些小口,虽没流血,但对于子锋来说,立刻感受到了致命威胁,警惕地后退离远。
那巫长身着黑袍长氅,和子锋每每错身而过,袍袖翻飞,都像是绽开了宽大蝠翼。在战斗中他脸上的兽头面具被击开,方征没想到他外表看上去极其年轻,和沙哑的嗓音极不匹配,就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方征不由得想到,或许和娥皇女英的养子们类似,他也吃了些养生长寿的药品。
“你是子锋的老师”方征问。可他又觉得不太可思议,子锋的老师不是羿君吗早就逝世了。刚才这个巫长所说“带回逢蒙的头颅”应该指的就是这桩仇事在远古神话中,逢蒙是后羿的弟子,却因嫉妒师傅的箭术,利用卑鄙的手段杀害了他。
方征脑中飘过一些粗浅的信息这个山海时空中,后羿和逢蒙的关系,牵涉到更为复杂的政治站队虞朝分裂,逢蒙等年轻新锐臣属拥戴大禹的儿子启君即位,而以后羿为首的尧舜旧臣却拥戴本该受禅让的益君。后羿和逢蒙这对曾经的师徒,也就此势不两立。虞朝分裂为夏渚和虞夷。各自立王的启君和益君,使出浑身解数对抗彼此。逢蒙在夏渚被提拔为飞獾军首领,组织了暗杀部队。下手的主要目标,就是那批掌握着丰富战斗经验和技能的尧舜旧臣,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战神羿君。
而在一次次的争斗中,年纪渐长的后羿,终于有一次受了重击,遭受了不可逆转的创伤。强撑两年后,溘然长逝。
方征心想,这时代,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技术吧后羿既然不可能复活,这个巫长肯定憎恨逢蒙,于是和子锋立下了那两个约定。要么杀掉仇人,要么快要死掉,才能回到这里。
“我不是子锋的老师。”那个黑袍巫长站在石刻边缘,寂然道,“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奴仆。”
此刻子锋正警惕地试探,准备下一次突袭。猛然又扑过来。然而那巫长从一处圆柱形的石洼里跳出,拍击石刻的边缘位置。子锋本来准备扑下去的位置立刻出现一个深窄陷洞,子锋猝不及防地掉了进去,手臂在陷坑中划过,恐怖土石碎裂声响起。
那陷洞非常深,超过十米。子锋气得在下方击打石块,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如果把陷洞弄塌了,自己也会被埋在下面。子锋停止暴动,开始试图挖土壁往上爬,可是他总是滑下来,陷洞也没有窄到他能靠身体蹬上来的程度。子锋在那陷阱里不断转身攀爬着又往下滑,像一只碗里的小老鼠,气鼓鼓地瞪着眼睛。
方征表情古怪,这装束类似的巫长之人,使用战力和机关,三两下就把子锋困住。在方征见识过的人中,已经算是数一数二。自称卑贱的奴仆太妄自菲薄了吧。
“即便是羿君的仆从,您也很了不起了。”方征对真正有实力之人,哪怕是敌人,也会有应当的敬意。何况这人从小训练子锋技能,很大可能拯救他。更值得好好交流。
那人表情淡漠,“比起主人,屺兮远不如。”
方征心想,原来这人叫做屺兮,屺在古代文字里的意思是山。诗经里也有这个词。
方征想到刚才这人怀疑自己是什么契仆,难道他也有不得不在此的理由可是实力如此强大,也不像不甘心。又有什么能把他困在这里呢是这块不知何人所铸有许多机关的山川石雕吗还在守护着什么秘密这里是子锋从小训练的场所,他既然知晓子锋龙血的身世,又是以怎样心情从小看待子锋这个“非人”存在呢他真的会尽心搭救子锋吗不管如何,方征决定一试。
“请您搭救子锋。”方征恳切道,他不知道这个时空祈求的动作该怎样做,就弯下头,所有人都应该看得懂。
那人静静凝望着子锋在深坑里试图爬上来却屡屡失败,毫不疲倦重复动作,也不停下来思考或交流,完全兽化之态。屺兮沉默了很久,才道“如果拔出刀柄缝合伤口后,他依然恢复不了人的神志,那就必须除掉。这种东西已经让太多的人牺牲。”
方征呼吸一窒,忍不住道“你们分明知道他和常人不一样,他”
“一个冒险的尝试,曾经也希望能变成机会。”他悲哀地往深坑里望去,“十九年前,这个小婴儿被丢弃在河中,主人救了他。半夜里狼群袭击,这个小婴儿不但毫发无损,甚至去咬一只狼。从那时起主人就觉得不对劲,把他一直带在身边,很多不同迹象让主人一次次地震惊,推测出这个小婴儿和正常人不一样,可能是传说中花与龙之血。”
方征吃惊道“你们知道得那么早”
屺兮继续道“小婴儿学习了人类的生存方式,学得很好,就像个普通的人类幼儿。主人也不忍心杀掉这么幼小的生命。并且,主人那时候受了重伤,心肠也变软了。他杀过十害,为国君进献过它们的尸骨脏器去研究。苦战多年落得一身旧伤,却也没法迁怒这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主人甚至对我说过,或许有一天,能和它们对话,这搞不好是个机会。可惜上天没有赋予主人更多的时间。”
那巫长沙哑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主人只好在临终前吩咐我一直看着小锋,看着他长大,如果他一直是正常人,那最好,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
方征心中揪紧“五年前,子锋杀了大青龙,回到国都,却因为夏渚人的告密而遭受戕害你知道了却不作为”
“我放任了。”那巫长神情复杂道“他是怎么杀掉大青龙的那血是不是开始显现了我偷偷潜进去看了他一次,他并不知道我来了。我看到二十八根铜链穿过他的身体,而他依然脸色红润,眼里还多了对人世刻骨的憎恨。那一瞬间我甚至害怕如果那确实是龙血,我本该动手除掉他。可是我走了,什么都没有做。我心想,如果他死去,那就是命。”
“但后来子锋被祖姜大国主救了,去了昆仑山,你也没有作为。”方征生气不起来,要杀不杀,要救不救,这人心中想必也充满了纠结。对子锋存着的情谊,和必须铲除那种怪物的使命相互拉锯。
“我不能离虞夷太久。祖姜太远了,也没和虞夷接壤既然他被救了,我告诉自己,而且没有变成怪物,那就让他自由活下去如果他真的变了,我再去动手。”
方征道“他为了祛除牵心虫,用匕首扎中心脏。他让我带他来首铜山,这一路支撑他活命的,想必就是那种远古龙兽的血。他想找你救他,可他并不知道,你其实并不想让这种勉强助他存活下来的血脉继续留在世上。”
屺兮冷道“难道你想”
方征道“我不喜欢怪物,也不喜欢这种失去神志的子锋。但如果他变成那样子,我就从头开始教他。但匕首得先取掉,把血止住。怪物身体像石头一样,是没有血的。我猜,匕首留的时间越久,人类的血液就损失得越多。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方征又想到,那些怪物在墓里被困了很多年,都没有死去,新陈代谢机制很不一样。或许子锋的脏器如果被破坏,就更会倒向那一边,变回人类更加困难。
而且方征希望此事能尽早结束,他还不知道首铜山里那些华族战士、两条小金龙、还有圣女等人的安危,虽然头狼已死,但他们能不能从群狼口中存活,会不会遇到禹强营的部队,都还是未知之数。方征把他们带出来,自然想把他们平安带回去。华族山谷他也许久没有回去了,希望一切安好。
屺兮神色古怪“你的意思是说,就算他是那种东西,不再是人了,你也要让他活着然后你教他”
方征沉默了一瞬,想着之前驯服的子锋的经历,犹豫道“我之前试过,可以教的。”
虽然没有文字和语言,可是“生命”的很多东西,是相通的。
方征蓦然又心头一紧,或许子锋体内还有不少人类的血,所以也能和“生命”产生共鸣。如果真的完全成为窫窳和穷奇那种在墓里不吃不喝几十年的东西,恐怕什么食色性也的刺激,也都完全无用了。他瞬间有些理解了屺兮的担忧。
“一时能教,可他们的寿命,太长了啊。”屺兮幽幽叹道。
方征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道深渊般的沟壑,他模糊看到了远古时代的画卷漫长的时间中,有英雄也曾试图与龙兽、凤鸟或巨蟒建立过互动沟通,有些能力强大者诸如黄帝甚至能驱使应龙。然而它们的寿命远远超过人类,在短暂地融入人类之后。宿主死亡、维系也无法被继任取代。它们于是渐渐疏远了人类,也忘记了那些丰沛的感情,重新变回野蛮无秩序的动物,或是回到野生动物那弱肉强食等级森严的世界中。它们对于人类渺小的呼唤嗤之以鼻,终于变成了两个世界的存在,再也不相往来。
方征也同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大部落首领,都在秘密研制着长生药物和那些东西的骨骸尸体。他们为此或许付出的巨大代价、动用着残酷手段、造就一段又一段血腥的往事。但除了治国外,也并不是为了满足君王私欲,而是谋求更遥远的可行性。
方征沉道,“你如果实在不放心,就把他困住。但先把他的刀取出来,好么”
那巫长沙哑道“你必须先答应我的条件。”
方征心想这人如此厉害,要救子锋得全仰仗他。自己能给他什么东西看上去也不像是缺衣少食,或者想索要什么身外之物的人。但方征立刻道“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我已经老了。刚才勉强把子锋困在这里面。”屺兮叹道,“和十几年前相比,我的力量和技能已经有了退化。虽然用了那些药,人衰亡起来很快也很短暂。我担心耗损之后会压制不住子锋,没有人可以制止得了他。如果他真的恢复不过来,会给世间带来极大祸患。”
方征道“你想让我制止”
屺兮淡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如果你想让我救他,就先给我证明,你有杀掉子锋的能力。如此一来,就算我不在了,还有人能继续看住他。”
方征呼吸一窒,颤道“可是我要如何向你证明,我能杀掉他再往他心口上插一刀吗”
屺兮道“你尽可以把这些利器割进他的身体里,只要不弄断头,不砍四肢。我都能救回来。我只要看你能不能伤到他。”
方征一瞬间出离愤怒,可他立刻又用理智说服了自己,大老远都来到了这里。这巫长连心口插刀都能拯救,其他地方应该也不在话下,他也理解对方的考验和担忧。
那巫长把子锋刚才挖出来掉在地上,像铜树枝般的东西递给方征,道“你就用这个吧。去把他心口的刀,然后把这个放进去。枝干里面是空心的,可以替代心脏的血管。”
方征震惊万分,这玩意是不是还相当于后世的“心脏支架”当然方征并不了解具体的准确定义,他甚至都没有见识过太多现代的高超医术手段,又没消毒,放进去真不会感染吗随即方征又说服了自己这刀枪不入的身体早就诸多变异古怪了,细菌想必也不在话下。再说,这个时空,连人和巨大的龙兽都能产出血脉后嗣,不科学之处他哪里想得透彻。
屺兮拍着石刻边缘,子锋被困住的陷洞四周扩大,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坑状。坑边缘已经到了平台边界,那些巨大的石雕都移到了陷洞外围。
“你下去吧。”屺兮对方征道,“场地够大,你换完之后,我会弄昏他。把你拉上来。”
方征问,“我怎么摆那东西”别说心脏手术有多精细了,就连普通塞根木棒进去堵伤口都要角度。方征硬着头皮,真怕自己弄出万一。
“你拔开就看到了,这些枝干某个角度可以和心附近的血管吻合。它还可以四面打开,这东西当初就是比着人的心和血管做的。”屺兮淡道。
方征心头震悚不已,这时代的医术手段远远超乎他的预期。这些远古掌握资源的阶层们,竟然已经到达了这个地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剖了多少人的尸体来研究。虽然说后世的封建王朝不允许随便处理人的尸体,但在远古时代,人们还没有那些身体发肤不可损毁的伦理道德规范。
方征心头快速闪过一丝疑虑,然而又被搭救子锋的迫切心情所取代,依言跳下去,滑落到坑底,决定按照屺兮的说辞,将子锋心脏里的刀取出来,然后换铜枝进去。
子锋本来准备在那大坑里助跑跳跃翻出去,见方征滑下来,立刻扑向方征发动攻势。他之前被激怒,不辨敌我。方征一瞬间心情有些低沉分明训了这么久,也听从了指令。结果眼下又要重头再来
但没关系,无论重头再来多少次。方征都不愿意放弃。他打起精神,嘭地先把子锋用金刚罩弹开,啪地甩出腰上的鞭子,喊道“小风是我”
子锋眼里赤红欲滴,然而那清脆的鞭响真的令他迟疑了一瞬,似乎还记得和方征相处几日的时光。他停止了动作,试探往前走了两步。方征欣喜无比,这已经超过了预期。他都做好了被子锋完全敌视的准备了。
方征把鞭子别在腰后,伸出手道“小风,过来。”
那个动作其实一般是在床边用的,方征把子锋抱住时,总能轻而易举令子锋情欲勃发。久而久之方征伸出双手时,就是子锋不加防范,扑过来抱住的时刻。但这次子锋四下张望瞥着,他很忌惮坑边的巫长力量,又陷在困坑的处境中,不愿意那么轻易卸下防备。
方征慢慢走过去,坐在地上,双手依然展平“小风,你不累吗休息一下,好么”
其实子锋听不懂方征说的话,但是方征声线他有印象。鞭子也放下了,没有愤怒的表情与言辞,那敞开不加防备的怀抱更是勾起子锋许多舒适的回忆。子锋慢慢放松,潜意识告诉他,方征这时候和往常一样,是可以随意取用,哪怕粗暴对待也会甘之如饴子锋慢慢靠近,随即一把搂住了方征,闭上眼睛,等待着方征抚摸他、亲吻他。
可是下一瞬间,子锋没有等到预料之中的温柔爱抚,却感觉一股冰冷的疼痛贯穿了心腔。子锋毫无防备,方征瞬间就得手了。
子锋前胸上那把匕首,被毫无征兆地猛然拔出。仿佛在心口上绞了个大洞,他脸色全青白,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血液喷涌而出。然而下一瞬间更痛方征把那冰冷的铜枝塞了进来,果然如屺兮所说,有个角度一眼就看到可以续接主要大血管的位置。铜枝塞在心脏位置上,可以打开,正好可以卡住中央,也堵住了被扎开的孔隙。
拔出刀后,子锋暗红色的心脏上有个偌大的伤口。方征不知道子锋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方征快速旋开铜枝,咔嚓一声卡在了心脏上。那器官实在太复杂精细了,方征呼吸屏住。铜枝制作得也巧夺天工,上面每一丝纹路都严丝密合,且厚薄适合,能贴在心脏外层上,还能随着它的搏动而舒张,又完全把伤口覆盖,这究竟是怎样的技术啊。
而且随着那亮金色在光线下的色彩变化,方征意识到那可能不完全是铜制,里面掺杂着其他的合金属。都说首铜山是许多珍贵矿物出产地。帝剑的材料也出自于此,合金属更轻薄是很有可能的事。
把铜枝嵌进去后,方征注意到那铜枝主干上留有一个半圆形的孔隙,看容量里面应该能塞类似半个鸡蛋大小的玩意,也不像是血管的接口。方征一开始以为那只是花纹,但随着心脏被压紧包裹愈合,那处孔隙形状变得清晰,就像本来那里要放个什么贴在心脏上,却是空的。会不会是治愈要用的灵丹妙药
在这一拔一按中,子锋脸色扭曲,凭着应激后的暴怒反应咬在方征肩上,却下一瞬间松开口,无力地昏倒过去。他的心脏虽然不再流血,但是前胸上那个伤口依然存在。方征帮他压住,喊道“好了,你可以来救他了吧”
方征没有听到回答。
方征心中不安感愈发强烈,他猛然回头,坑边却不见了那个巫长,同时坑中冒出来十几根高大的粗柱,像是监狱的栏杆似的,升高接近十米,把方征连着子锋一起围在了里面。上方还有一张巨大的栏罩。这些栏杆的颜色都是黑曜石般的颜色,不像是铜,倒有些像方征那把帝剑的材质。
方征心中的不祥之感终于成为了现实。他和子锋被关了起来。那个叫做屺兮的巫长并没有打算救子锋。
“你如果不想救他”方征厉声嘶吼道,他知道那人应该还在不远处,关注这坑中的动静,不会听不到,“那就直接不要救为什么要骗我”
屺兮的身影在坑边露出一点,充满悲哀的眼神看着方征,“我不能留你。就算我不救他。只要你在你刚才说,会教他,会一直照看他。那就会一直给他找活下来的办法。天涯海角,总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你带走他了,他在那里如何大开杀戒,我都没办法。所以你也要一起死。”
方征怒道“他活下来,就是错么”
“是。”屺兮言简意赅地冷酷道。
方征一瞬间被巨大的愤怒和灭顶的绝望淹没,他颤道“可是这装置真的是救心脏的,有这样的技术,你做戏做得也”
“不这样,你如何信但你也看到了,孔隙是空的,世上已经没有那种果实了。三珠树早就消失在”
方征呼吸一窒,他控制着内心巨大的波澜。三珠树正长在华族的湖心岛上,他掌握着拯救子锋的钥匙,只要能争分夺秒带子锋回去。可他决不能让这个极端的巫长知道。对方视龙血为洪水猛兽。根本就不相信有和平相处的可能,又担心自己年岁已高,力量用尽,不惜在生前把子锋扼杀。甚至要把促成此事的方征一起杀掉,彻底断绝子锋活下去的可能。
“他死不了。”方征颤道,“他的血要是流干,就跟那些怪兽们一样,长年累月、刀枪不入,死不了的。”方征也是说给自己听,在心里祈求着,希望那铜枝装进去后,不会完全阻隔龙兽血脉的效用让子锋的生命再维持一段时间。
“死不了,但他会永远被困在这里,搂着你的尸体慢慢腐烂,变成骨头,再变成灰。”屺兮眼中悲哀愈发浓烈。
方征使出功夫去撬那些柱子,甚至用重华剑去砍。结果帝剑居然没有砍断,看来材质果然相同。而且它们好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根深蒂固,无法撼动分毫。
“别费力气了。这是华胥人的遗迹,他们和龙兽一起建的,或许应该说是他们被龙兽驱使着建的。”屺兮道“首铜山里有这一处、虞夷境内有其他九处,建木也算是一处。巨大的树干和铜枝,你们永远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如何试图孕育花与龙的后裔。这些丧心病狂的玩意本不该存在。”
方征十分震惊,他从刚才就觉得这些石雕下面的机关巧妙得不可思议,浮雕花纹也大大超过寻常的精美程度。没想到居然不完全是人类建造,当初听闻的远古动物之间浩大漫长的战争,还有龙兽所带领建立的国度,虽然早已灰飞烟灭,然而这些东西的存在,又让人哪怕一瞬地瞥见那荒古野蛮又瑰丽的世界图景。
不过方征真的不知道,这些黑曜石柱,还有传闻中的建木等神树,跟花与龙后裔的孕育,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但眼下已经无暇好奇了。方征替子锋按着心口伤痕。把衣服撕成条状给他包扎着。
屺兮在坑边摇头叹道“何必呢。反正他又死不了。倒是你,刚才捅了他几下。他大概一醒过来,就把你咬死了吧。这种怪物,怎么指望它有心呢”
方征道“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他能回来。却反过来指责他没有心。就算他有,怎么让你看得到”
“可笑。”屺兮的黑袍在坑边一闪而过,脚步声渐远去。
方征深深悲哀,连这位从小教导子锋的巫长,都是存着非我族类的灭绝之志,这世上就没有第二个人,真正关心子锋希望他活下来吗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到底做错了什么分明可以教的,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惧怕呢
方征听到屺兮离开的脚步声,琢磨如何把子锋弄出来。那些铜柱中间的孔隙可以通过一只手臂。方征立刻用“缩手功”钻了出来,试图弄开那黑曜石柱。
可是那石柱就像是焊在地下,方征凭自己的力气实在弄不开。他攀到了上方,罩网也十分牢固,重华剑砍上去纹丝不动。
方征急得团团转,最后只好决定,干脆把三珠树的果子从华族摘过来,给子锋装进去。希望子锋一时半会能撑住。
方征隔着栅栏用力握了握子锋的手,低声道“小风,再坚持一段时间,我已经知道怎么救你了等我回来。”
为了防止屺兮在半路偷袭,方征怀着十二万分的警惕,但那人似乎已经走远了,路上并没有碰到。方征快速循着日头和草木痕迹离开,一边靠着附近山势形状河流走势来记这个方位。方征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自己事后能不能再找回这里。这附近山势险峻,十分有辨识度,但谁知道那屺兮会不会布下新的机关,甚至改变这些山势形貌,把子锋永远困在黑暗的地下呢
但如果不取到三珠树的果实,那疗愈心脏的装置就无法起作用。所以方征先竭尽全副精神去取,他没有时间来犹豫感慨仿徨,只能往前用力奔跑。
方征离开那里不久,有只鹦鹉就找到了他。这是那些华族战士们放出来的。他们摆脱了狼群,也甩开了附近正在流动训练的禹强营,有些损伤,不敢贸然深入,正在首铜山脚下等待着方征。
方征心头稍定,不冒进的决策是正确的,避免更多伤亡。这样看来,孔雀等飞行坐骑也在。来到虞夷的目的已经达成,方征要把他们好好地带回去,他们都是方征的责任。
方征顺着指引赶到那山下之时,气氛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得多。他听到几个华族战士的呻吟声,连忙赶了过去,见他们躺在地上,手脚伤了。方征替他们查看,其实倒是伤得不算严重,估计是心理压力比较大,他们都一副不愿意说话,目光涣散之样。
很奇怪的是,除了受伤战士,其他战士表情也非常绝望。圣女远远坐着,神色露出一丝悲哀。那委羽王子又到了需服用解药的周期,过来要解药时不知怎地有一丝怜悯又看戏的欠揍之态。
“到底怎么了”方征受不了这奇怪气氛,平时喜欢斗嘴互相攀比的犬封族和九黎人也闭口不言,仿佛根本就不认识彼此似的,坐得远远的。
二铜牙带着那两只獬廌走过来,艰难地咽着唾沫,“首领,其实这事”
“首领”一个厌火族战士忍不住冷声道,“还有首领么”
方征呼吸一窒,沉声道“怎么了青龙岭出事了”
“是巴甸。”二铜牙快速小声道,浑身不住微微颤抖,“他们忽然,忽然就动手了蟒王,可能有五百多条还有几万的战奴,一天的时间围住了青龙岭。就算是有冰夷和狰,太多了传信只写到一半,上面还有血”
方征浑身都像被冰窟冻住,拼命维持着大脑运转,已经摇摇欲坠,“不可能的,我们有情报斥探,这么大的动作,肯定有消息泄出”
“没有收到。一点动静都没有。”二铜牙深深打了个寒噤。
是出了叛徒内鬼吗方征仔细回想着安排在巴甸的斥探人选,无法完全确认。因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斥探的级别,接触不到那么高的层级。为了战事保密,决策通常只在最上层几人之间做出。但方征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调动那么多蟒王,这几乎是巴甸倾巢而出全境之力,怎么可能没有风声,一夜之间又怎能悉数配置到位太奇怪了。
“蟒王通常是蛇巫来驱使的。”二铜牙牙齿咯咯打颤,“可是,我们还收到了同一时间,不同方位示警之人的传信。他们都说,觉得那些蟒王的行动,是被统一调遣的。就算一个人被吓到见幻,不可能所有人都见到同样的幻觉。”
巴甸的蟒王,每一条都有蛇巫。他们虽然驻扎在边境哨岗附近,偶尔一两条也会来试探华族。但方征都觉得,正因为它们行动迟缓又分散,不可能存在一个能直接调动所有蟒王力量的超自然中枢。
巴甸的权力机构,如果要给蛇巫下命令派出蟒王,该有相当多人行动,势必会过斥探的眼。若有大规模军事行为,附近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然而此刻这样天方夜谭的惨事却发生了。方征眼前阵阵发黑,忽然一口血喷到树干上,然而他并没有倒下,而是撑着自己的身体,深呼吸道
“现在不是问原因的时候了既然发生了,我们必须去救”
“怎么救五百多条蟒王”有个华族战士忽然爆发,歇斯底里道,“山岭里都不够塞它们,那里早就”他咽了口唾沫,流出了泪水,“早就被吃光了。”
光是蟒王都有五百多条,跟随的蛇群起码成千上万,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又能有什么剩下。
一想到那美丽的山谷、湖泊和欣欣生活的乐土田园,在一夕之间毁灭于群蛇口中,只留下焦土废墟,他们都流下了泪水。他们的亲人、妻儿葬生于蛇口之中,撕心裂肺的痛苦淹没了这些人,纷纷悲声大哭起来。
方征头晕目眩,断续地咳着血。如果华族毁灭了,除了那些心血田园、桃源乐土三珠树说不定也被残暴的敌人砍断毁去,再也没有了他的立命立身之所,他的少年爱人,在一夕之间即将永远失去。
方征的手用力抠着泥土,露出狰狞恐怖的表情,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声线里绝望冰冷的意味,就像肃杀的风,拂过众人的耳畔。
“去另一个地方救所谓围魏救赵么”方征神经质般笑着,也不再掩饰或解释那些人听不懂的策略,“如果真去了五百多条蟒王。巴甸的国都就是空城啊离新掘通的祖姜边境也不远”
随着方征的声音,两条金龙也从树林后面冒出来。这些天它们深入首铜山,也不知遇到了几只鸾鸟。现在吃得跟树干似的粗,都有巴甸蟒王的一半大小了。方征抚摸着这两条头上隐隐露出峥嵘角,背后的骨突已经分开,开始抽出枝干般的骨质的长龙。虽然他没有见过,但他脑海里忽然依稀又飘来了模糊的浅信息这两条金龙,除了吃鸾鸟,也会吃蟒王。
“不知道你们吃掉五百多条蟒王,能长到多大”方征颤声笑着,浑身发抖,嘴边血迹滴落,渗入泥土中,被吸得看不见了。
放眼望去,连绵雾岚就像是变幻莫测的前路。首铜山中埋葬了他的爱人,遥远的南方毁灭了他在这个时代唯一的故园。他曾经在一个地方投下了泥土和火种。如今他要去收割的却是焦土和烈火。在这个残酷的山海时代,如果阻挡不了被大国碾压的宿命,那就与他们殊死搏斗到底。
方征咬牙切齿,两行泪水滑落“他们,要战争我们就给他们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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