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灌入瑶城大厅, 一圈围绕着篝火的议事者并未太过吃惊地站起来, 迎接随着风雪携裹而入的远归之人。
祖姜的瑶城常年飘雪,归客换上了厚实的皮毛, 裹得严严实实的皮毛却掩饰不住一身冰凉的杀气。
方征走在最前方, 他环视这几经易主的沧桑主殿, 它的主体是变谷糯米加泥浆混合而成,每年都要重新涂抹大量米浆来维持洁白。自从他拿下祖姜后, 并没有费劲重新修葺。已经显得略陈旧。
但方征不会允许浪费米浆去做这种事情。它于方征的价值不过一处遮雪屋檐。这瑶城的主殿动用了大量木材。如果冬天燃料不够,可以全部付之一炬。不过方征准备留它做更多用途。
方征走到主殿中央,篝火边的一群人迎上前来, 为首的是被方征提拔为“暂时代理事务”的巴甸战奴焦。他年少营养不良,个头十分矮小, 但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得飞快。
在他代理事务的这段时间,表面没有出大岔子。但方征还要核验一下, 究竟祖姜的国库是否如他报告的那样正常。
在人类早期, 如何管理初露雏形的庞大方国,最简单的答案是武力和食物。
武力自然是握在方征自己手中,他能放心离开瑶城,因为其他人无法指使九尾狐兽祖及她威慑的兽族。焦所取得的“代理权力”只局限在调配国库里的物资。
听说青龙岭被巴甸侵袭后, 焦等暂时管理着祖姜中枢之人十分不安,他们理所当然地对方征产生了质疑。可是在方征面前,他们也不敢表现出来。何况, 瑶城还十分安全, 巴甸无法挥师北上面对巨大的雪山天险, 庞大可怖的蛇群也不能在这种寒冷气候中生存。
若方征放弃青龙岭,好好经营祖姜的摊子,也能偏安一隅。
可是方征却不愿意躲在雪山上,任由青龙岭被侵袭。哪怕已经变成了焦土。除了三珠树这个拯救子锋的必要条件外。青龙岭周边环境资源丰富,地处祖姜、巴甸和虞夷的三角中间区,北上数百里外就是夏渚地界。有很强的战略价值。更甚,在方征心中,那里是他流落到陌生时空后第一个想要归去的桃源故乡,他要为其复仇祭奠。
“首领,您要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
焦说着,身后的人分开,一张几块长木板拼就的大桌上,是一张巨型的沙盘图。沙盘简陋地勾勒出山海大国的地图轮廓、砌起著名山川河流。然而这个时代讯息很不完善,即便动用祖姜的信息网,这张沙盘上依然有大片空白和不精确的之处。
方征走到沙盘边。祖姜位于西极昆仑山麓,四面竖起白塔尖端作为国界。祖姜的东南方,斜出昆仑山脉的东西走势上,非常意识流地画出了一条巨大的沙土掘通道路。几十只大猞猁往南挖通天险后,贯通了青龙岭北部的连绵山脉。
青龙岭地处巴甸和虞夷战后悬而未决的中间暧昧地界。地缘复杂,范围还在争议中。在沙盘图上显示为一片半月形区域。方征盯着那片区域,抓起沙盘边的黑石子按在那片区域,然后用沙土打了个巨大叉形。
或许是方征的表情太过骇人,又或者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大家都沉默不言青龙岭遭到了巴甸群蛇的收割,自从几份带着血的传讯飞出,远方再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虽然巴甸境内还有一些斥探,但是在音讯不通的时代,他们要打探清楚再回报,起码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
方征第一时间就赶回了祖姜的瑶城,他骑乘孔雀,这种鸟不耐寒冷,飞不上昆仑山。方征在昆仑山下他又找到了奇肱族的飞车。空中有了工具,他从虞夷赶回来不到十日。除了他自己送去瑶城的鹦鹉,其他地方根本都还没赶得及知晓这个消息。
但方征的心情并不能轻松起来哪怕是一日,都够屠灭之灾。何况从事发到如今,保守估计有半个月。青龙岭内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方征的手指顺着那道连通祖姜和青龙岭的巨大通道往下划去,在半月形青龙岭山谷的西南方,是巴甸版图。巴甸的东北方向与青龙岭接壤,其西南疆域并没有准确信息,沙盘上是一片空白。
巴甸的都城叫做修陵,它坐落于青龙岭的正南方,它的地基是一条超过百米长的巨蛇骨骸,那条蛇就是被后羿斩除的“十害”之一的修蛇。
祖姜和巴甸之间,暂时还未接壤。中间隔着巨大山峦,那些山海拔都有几千米高,只有鸟儿飞得过去。
方征的手指一抹,将沙盘上祖姜南端到巴甸都城的高山间划了一道深深的纵横。
焦小心翼翼问“首领,您是准备派猞猁往这里挖连通祖姜和巴甸么”
方征反问“要挖多久”
“一年”焦说了个乐观数据,事实上遇到不可控因素,譬如天气或野兽,可能要耽搁一年半载。
方征道“所以,不是。”他的意思平静又危险,“我等不了那么久。而且那时候,蟒王都会回到王域内,巴甸都城的防守又会重新建立起来了。”
青龙岭、被困在首铜山中的子锋也等不了那么久。
周围一圈人都费解地盯着方征画在沙盘上那道痕迹,如果不是掘路,如何打通去修陵的通途
“水。”方征言简意赅道。
这些人思维一时间也还没反应过来,二铜牙呆呆道“可是河道也要挖很长时间。”
焦惊讶地瞪大眼睛,颤道,“您想走水路可基本是瀑布,走不了。”
高山流淌下来的无数河道,有三四条通过了巴甸境内。可是如果从祖姜想要翻山走水道去巴甸。几乎不可能。那些水从高处跌落,形成落差超过几十米的瀑布。在山间跌宕险行。到了巴甸境内,才流淌成为较为平缓的河流。
方征道“我们有蛮蛮鸟,有奇肱飞车,可以飞过去。但空中只能运输很少的人。要大规模对付巴甸,我们需要利用这些水。”、
篝火映照着方征苍白又阴沉的表情,焦颤道“首领,您准备在水里投毒”
方征道“活水如何投毒我是不是要准备几万株毒药”、
“那些随处可见的草乌再加上白塔的准备倒也够”焦小声道。
方征摇头“浪费太多,效率太低。”
“难道是断水”二铜牙恍悟道。
方征又摇头“雪山融水的源头数不清,且许多支流始于半山坡或地下,境内还有许多湖边和泉水,对巴甸没有威胁。”
“那究竟是”
“昔年大禹治水,挖出许多河道疏通水患。踏遍整片大地。巴甸也留下了他的足迹。”这些信息方征并不费劲在脑海中找出,“巴甸河道纵横、都城更是沿水而建,城内还有许多泉眼。对他们来说,无论怎么堵也永远不会缺水的。”方征眼中精光一闪“崇禹帝疏通河道费了不少功夫,让它流走不太容易,但让它流不走,变得越来越多”
倒是比投毒或断水容易得多。
方征幽幽笑了起来,那笑容却十分冰凉“修陵的海拔并不高。都城四面环山绕水,淹成一片泽地,不知那些蟒王会不会游泳”
四周之人皆默然。他们并不傻。在分界的高山岭上,找到几处源头,调拨大猞猁挖塌小半座山,只需要不到一天的时间。
源头的变化会如何牵动下方水系。不得而知。但千流万壑被崇禹帝梳理得整整齐齐,忽然粗暴扯动它始端的几缕,就像轻易弄乱一大片头发。巴甸流域水量巨大,一旦稍微不按疏通好的水渠流走,几天就能汇成泽地。此外,半山坡的河道和地下水一旦脱缰,在山间容易造成巨大的坍塌疏松,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爆发山洪。
方征忙碌地布置着,心却仿佛空了。他似乎分裂出一个灵魂,抽离出来冷冷看着自己的后脑勺,半是鄙夷半是颓丧。
父亲,我也变成这样的人了。当初子锋破坏登北女王的雕塑,释放出穷奇时,我尚且教导过他,即便与统治阶级对立,人民亦是无辜。
如今,自己这番水淹巴甸都城的布置,和那些屠杀者又有什么区别
然而即便清醒注视与拷问着自己灵魂,方征心头亦填满了决绝的念头我依然会去做。因而我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圣人。水淹没修陵会使国家中枢瘫痪,导致不计其数的牺牲。我将永远背负锁链与罪孽,经历无辜者索命的梦魇,在每个夜深人静之时提醒自己为了复仇,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方征捏紧拳头,心口憋闷,又一口湿淋淋的鲜血喷了出来。焦等人担忧地看着方征,既为他的身体担心,也隐隐不安此举若是不成,将会招致巴甸更疯狂的报复。
方征却没有听从劝告休息,他擦干嘴唇的血迹,找来了奇肱的代理族长三图。三图这段时间主要负责在昆仑山下推广农具使用,然而方征需要奇肱族的炸药,放置在巴甸水源处炸毁,其威力颇大,小山头可以瞬间被炸毁,牵动下方水系更剧烈的变动。
三图脸色苍白“可是我们当时我们躲进山谷里,就是不希望这些东西被用于战争。”
方征当然知道,他眼眸一沉,叹道“我不想威胁你。如果换做从前的我,也是不愿意沾惹这些东西分毫。如今的我却要使用,你是否觉得我已经变得残忍。”
三图颤抖着不说话。方征继续道“真正到了这一步,我才明白,残忍、、伪装、欺骗都是手段,和个人因素无关,谋求统治的手段。”
三图鼓起勇气道“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越来越像以前那些我们搞不懂的君王了。很害怕,因为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说过的话也可以不作数,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也会随时改变。”
“君王隐藏个人喜恶,也是一种治国手段。”方征平静道,“你如果不愿意给炸药,就离开这座大殿。”
三图手脚发冷“我离开后,会遇到什么呢”
方征凝视着他,道“你将自己体会。”
三图哆嗦着,分明方征没有说几句话,但背后那不容忽视的巨大可怖意味,让他屈服啜泣“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但我诅咒你。所有死去的生灵都会诅咒你。”
方征声音依然平静“你可以随意诅咒。私下场合甚至可以往我脸上吐口水。我不会剥夺你这个权利。去准备炸药吧。”
三图跺脚跑走。方征在沙盘上冷酷地打了几个叉。时间分秒必争,他已经开始着手布置了。这件事并不难,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只需要不少体力劳动。他请兽祖调拨大猞猁,又派人坐着奇肱族飞车到那高山岭上,一旦发现细泉源头,就动手挖掘、埋下炸药。
方征又去国库检查,并且听从焦的汇报。
“巴甸蟒王的食物是如何配置的”方征问,“你从前做战奴,有接触过吗那么大的蛇,一定需要很多储备粮食。”
焦答道“我见过边境哨岗的蟒王。它不需要每天进食,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当它醒来,一顿就要吃很多东西。一般让它吃战奴。胃口大的时候一顿要吃几十个。”焦虽然已经离开,说起这些事依然浑身颤抖,似乎闻得到蛇口的腥臭味道,“蟒王醒来后,蛇巫一般会带它去附近活动,它可能在野外吃些野生动物,但很难喂饱。所以主要还是吃战奴。”
方征心想,以这种动物在自然界中的食物链消耗程度,一条本需占领非常广袤的区域才够生活。但是巴甸养蟒王的密度很大,光靠自然界捕猎动物,它们早就饿死了。于是巴甸采用了人牲制度,生产部落不停地制造奴隶、那些奴隶不但是士兵、工匠、仆役,甚至主要是蟒王的口粮。
“那巴甸的王都呢王域不是有两百多条蟒王吗有那么多奴隶来当蟒王的口粮”方征又问。
焦道“修陵有个监牢,里面关押了几万奴隶,还有专门的奴隶育婴监牢,每年都在不停地生下新的婴儿,喂到四五岁就开始教他们干苦力活,劳动了十年八年之后,也养得差不多大,就可以给蟒王吃掉。那座监牢就是王域所有蟒王的粮仓。”
方征差点反胃,然而他忍住,想到了更重要的问题“这么多条蟒王,一路行到青龙岭,难道这些口粮也要跟着移动吗”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算把整条路上的动物吃光,估计也喂不饱那些蟒王。蟒王这一路还没到青龙岭前,该如何果腹是个很大问题。方征觉得如果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就找不到夺回青龙岭的法门。
焦犹豫道“先在王域大吃一顿再上路蟒王可以十几天不吃东西,应该也能忍”
“不对。你说的十几天不吃东西,是它每天在睡眠。但长途奔袭,体力消耗颇大。”方征道,“所以,肯定有战奴营跟着移动。”方征边想,真是荒唐啊,正常作战是人来运送粮草。这巴甸可真省事,移动的人就是粮草。他们坐稳大国之位的手段令人叹为观止。
方征渡步,继续道“有战奴营,就必然有奴监。但战奴营里,应该也不完全是那种被毒傻的。”方征问焦,“像你一样,头脑清醒的战奴有多少”
“大部分其实都是正常的。毒傻战奴婴儿也需要草药,并不是每个上贡的生产部落都会储备那种草药。可能毒傻了会好受些。”焦自嘲地笑了笑,“我曾经也想还好没搞到那种药。”
“你熬出来了。”方征道,“那里还有几万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奴隶,你想救他们吗”
焦不着痕迹道“首领,您都开始在炸山淹修陵了。还找我说这种话就不必了吧。”
“不一样。”方征思路愈发清晰“我的确要淹巴甸王域。但这次蟒王齐齐出动,会带走一大批移动的战奴口粮。带到青龙岭附近。虽然他们”方征叹了口气,“这是一次远程奔袭,他们不但要考虑去程的粮草,还有回程。所以战奴不会全被吃光。”方征眼寒如冰,“以及,华族五千三百七十六人。也不会一次性杀光。”
他们可能成为俘虏,押解回巴甸王都,或是被圈禁在青龙岭。等待着巴甸士兵的占领。
“水淹王域,是断绝后路。群蛇回程会被阻隔在半路,它们也可能盘踞在青龙岭。”方征道,“我们要立刻赶过去,如果还有幸存的战奴鼓动的同胞们暴动,就看你口才了。”
“是”焦跪地领命道。
方征马不停蹄,他找到了流云的女儿们,命她们驱动蛮蛮鸟,载动一批从前昆秀营的战士们同去青龙岭。流云的女儿们之前一直配合方征的举措。毕竟方征还算是把祖姜接管得有条理,很多祖姜百姓往南边迁徙后,找到比从前好得多的生存环境。但眼下这要去攻打外族的命令,让她们忍不住有了质疑。
“外族”方征道,“有个词叫做唇亡齿寒,青龙岭被巴甸拿下了,一旦他们的士兵到位,就可以顺着大猞猁掘出的通道向北袭击祖姜。从前祖姜在昆仑山上,蟒蛇上不去。他们也不稀罕苦寒地域。然而现在祖姜的百姓找到更温暖宜居的环境,他们当然不愿意我们扩张,生存之战从来酷烈。慢了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流云的女人们听得冷汗淋漓,赶紧说服其他昆秀营战士,去准备蛮蛮鸟。
方征在瑶城里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往南方青龙岭驰去。跟随他的有战奴焦、那数十位同入首铜山的华族战士,还有上百位昆秀营的战士。至于其他人,譬如圣女和委羽王子,都暂时住在瑶城。
两只小獬廌似乎能感应到华族山谷出事,它们一直非常激动不安。毕竟在青龙岭深处,还有个獬廌群居的水火泉,虽然方征已经把入口封住。但谁知道蟒王会不会探查到那里,要是出了事,獬廌又一次面临灭族之灾了。
方征乘着奇肱族的飞车,他还让两只大金龙和小獬廌坐了上来,飞车用了几倍的五彩双头鸟才牵得起来。
方征估算着,南端高山上,第一批大猞猁和炸药已经快要到达,很快高山源泉就会被迫改道。牵动下方无数水系乱流,爆发巨大的山洪。
下游将成泽地,巴甸都城会迎接一场并非天灾的巨大洪水。方征心想,不知它城池的排水系统如何,先淹了再说。
等山洪泄入修陵都城的时候,方征他们也差不多进入了青龙岭。
越接近青龙岭,方征内心就越惶恐。他生死出入那么多次都不曾被击垮,挚爱分离也没让得他一蹶不振。可方征害怕看到变成废墟焦土的青龙岭宽大如镜面的湖泊、火山灰岩砌的小屋、随手可采摘的果实、丰富的被子植物,肥美的河鱼、水底的莲藕、螺蛳、贝壳;腐木上的蘑菇、蜂蜜巢;茂密的毛榉、高大的嘉树他那一亩三分稻谷田地,牲畜棚里的猪、牛和角鸡都没有了,都被吃掉,或是在火中化为灰烬了么如果真的看到那景象,方征不知道自己会作出什么事。
方征的心如流血般剧痛,他抚摸着激动不住哞叫的小獬廌,任它们撒娇地靠在自己身上。那双头金龙不乐意了,它们梭过来想要挤开獬廌,其他动物都很怕它们,可是小獬廌木头木脑,还冲着它们扬了扬蹄子。方征赶紧分开剑拔弩张的两种动物,他自己在中间一手搂一边,错觉自己跟个花心昏君似的。虽然它们暂时被方征安抚下来。但方征忽然瞥见那两条金龙嘴边滴了一点口水,禁不住心中警铃大作。
目前看来,小冰和小火的食物,都是比较“高级”些的巨兽猛禽,譬如鸾鸟和蟒王。它们对普通的猪牛羊并不感兴趣。但獬廌虽然不凶猛,却是一种很有智慧的生物,或许被这只并封龙视为“小点心”,只不过碍于方征的面没动嘴罢了。
方征又想到了兽祖九尾看到并封龙的情景优雅的九尾白狐匍匐跪下,两只前爪谦卑地伏在地面,将她的后颈展露给两只逡巡的金龙。两条龙围着白狐转了一圈,接受了这只“跟班”的示好。大抵九尾狐在被驯化之前,还够不上被他们当作食物的级别。从此之后,并封龙也愿意把躯干的一截,埋入九尾狐蓬松毛绒的尾部取暖。
方征不由得为獬廌捏了把冷汗,它们太天真,还没学会讨好这两只金龙,他拢过小冰小火,认真对它们道“你们不可以吃獬廌。”也不知道会不会听话。它们已经长得很重了。两只龙头总是互相绞在一起,蹭着背部两片凸起,似乎很痒。方征替他们挠到那片骨膜下方,感觉得到皮肤包裹着两枚像刺突的东西。方征替它们挠着,这两只金龙就会很舒服地把头搁在方征腿上。
奇肱飞车又驰行了一天一夜。方征正打盹,忽然灵敏的感官嗅到了远处的烟味。他连忙睁开眼睛,前方还是云雾缭绕。隐绰的崇山峻岭间,滚滚的浓烟弥散开来。
方征让驾驶飞车的奇肱族人注意隐蔽,同时吹起了和后方蛮蛮鸟背上联络所用的哨子,就像是一种鸟叫声提醒前方距离青龙岭不远,做好准备。
奇肱飞车又降低了一点高度。虽然视线都被浓重的雾气遮挡,但方征还是嗅得到风里的泥土草木香中混杂着焦臭的血腥味。这里是青龙岭北部的山谷入口,距离华族领地还有几里路程,但如果蟒王采取四面围歼的战略,它们也可能在这里出没。
降落到离地面约有二十来米时,方征终于看清了下方的情景正下方的青翠山峦如昔,但更远处的靠南边却冒起了几十股浓烟。正是华族领地附近。
方征呼吸一窒“直接飞过去。”如果在地面行动,说不定会碰到蟒王。但它们对二十余米的高空无能为力。奇肱族的飞车继续向南,越靠近华族领地,一番被战祸蹂躏过的景象就愈发清晰展现在前方
华族领地三面环山,山上建有几十座木哨楼。剩下一面则是冰夷栖身的巨湖。方征的视线远望,只见许多哨楼都已经倒塌,每个哨塔下都有几具人的尸体,还有驳兽的尸体。鲜血流淌下山岗。山坡上有巨大蛇类爬行拖曳过留下的泥土痕迹,宽大如车轮,草木都被压扁。从数量和方向来看,方征不由得心中颤抖真的是许多条同时从四面爬上来的,方征仿佛能看到它们蜿蜒过山岗爬上哨楼旁的空地。驳兽试图去咬它们,却被巨蛇冷酷地盘绞,然后吞入腹中。
华族共有五千多人,方征焦急在天空中焦急又痛苦地计数着他陆续只看到了二十来具尸体,其他人呢是不是被蟒王吞进肚子里了
奇肱飞车更接近华族腹地,方征甚至看得到湖边每栋火山灰石房子,大部分都被压塌证明那些蛇的确深入了居住区域,高扬起丑陋的巨大头颅,毁坏了居所。可是房子周围却没有多少尸体。方征心想,在被入侵之时,所有人应该都跑了出来,要么是去避难,要么是去战斗,哨楼早就侦查到了大动静。
说道避难之所,方征继续让飞车往中心区域开,一眼就看到了那本来宽平如镜的湖泊,顿时目瞪口呆
湖泊向着西南方,扩开了庞大的通道。那片湖泊原是冰夷从清水江支流引过来扩大的。如今冰夷向着相反的方向,硬生生撞开了一条新的河道。就像扎破了一枚巨大的蛇胆。那河道一直贯穿了华族领地。半片山岭都被冰夷撞成了湖沼。
方征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蟒王之前围在湖边,它们身躯能伸展到二十米之外。如果四面八方都往水中探去,冰夷就会被包围,被蛇牙咬到。于是它撞开了更大更宽的河道,形成了一个巨湖,然后往深处挖掘,让湖泊变得更深。
方征肉眼看得到,在新掘出的巨湖周围,围满了巨蛇和肉眼看不清的密密麻麻小蛇。从高空看去,那简直就是一副地狱的图景。巨蛇身躯普遍在二十米到三十米间,密集地挤在一起,身体扭曲纠缠着。它们的头部都探入巨湖边缘,有些身躯在水里翻滚着。
几乎所有蛇都能游泳,这些蟒王也能下水。虽然它们并不能在水里生活,但可以在水中捕猎。它们之所以没有一直待在水中,是因为会消耗很多体力。这些蟒王们对冰夷展开了车轮战,隔段时间就会游下去攻击。冰夷全身都是巨大的腕足触须,它的一条腕足就几乎和一条蟒王的身躯差不多粗细。四面八方都是腕足触须,看起来这些蟒王们还没能完全拿下它。
方征搜寻着湖面,又险些吐出一口血湖心岛上的三珠树不见了。或许是被蟒王压塌后掉入了水中方征万念俱灰,眼前发黑。就在这时,他忽然又看到,在群蛇环绕的湖泊旁边,有座疙瘩土丘。定睛一看那竟然是几十条蟒王的尸体,弯弯扭扭的身体堆得像土丘似的。在尸体堆顶端,是那只狰的身躯,它的头颅被咬掉一半,四爪还紧紧攥住下方的蛇尸。它身的血拖行在湖边,凝固的黑色变为一条道路。
那是一场方征无法想象的惨烈战斗。只是狰为何要在湖边战斗,照理说,湖岸一直都是冰夷的守护范围,狰不常来附近。难道说
方征难以置信,他眼睛睁大,拼命想穿透深湖表层冰夷已经挖得很深了。如果说,当初避难时,剩下的华族人并没有被群蛇吃掉,而是躲进了冰夷的内腔中。湖边那条猛兽血战的道路和满地的蛇尸,就是他们一路逃亡奋战过来,为了避难洒下的牺牲
那么现在,他们依然存活在湖底,被冰夷保护着吗
忽然间一只腕足猛然窜上河边,那腕足伤痕累累,吸盘却如同巨大的黑色齿轮,猛地缠住一条在水面翻滚的蟒王,卷起的几米高波澜中,迅速厮杀结束那条蟒王被拖进了深渊般的水底。可是水中依然不平静,冰夷腕足也遭受了水中另外的蟒王袭击,方征看到一片似从腕足上撕裂下来的滑腻肉块,带着血浮上,被湖边的蟒王瞬间撕咬一空。
奇肱飞车不断接近,方征就感觉到身侧的獬廌开始发抖不安,但两条并封龙的口水简直要把飞车淹了。并封龙近乎发狂地竖起身躯,眼睛里充斥着饕餮渴望的凶光。它们更加痛苦地使劲磨蹭着彼此的刺突。方征也看得出来它们很焦躁,帮它们摩挲着背部。
在冰夷的腕足卷走一只蟒王入水底后,两只并封龙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嘶吼声。小冰嘴里吐出许多水,小火对着天空喷出荷荷的烟气。方征听见“咔嚓”“荜拨”的清晰响声,就像是滚烫铜炉中被投入一块脆古柏树,剧烈燃烧的声音,又像是万年的冰下忽然有地火涌动,深处咔嚓的开裂声
并封双龙的背部的刺突同时裂开,两条龙各自伸展开一对似瓣膜的翅翼,上面还挂着血沫。那翅翼在伸出来的一瞬间是透明的,然而遇到风立刻变成了金白色,上面布满了幼鸟羽毛似的淡红色血管,每一根都像松针那么细。周围都有许多小得肉眼看不清的绒毛。那对新展的翅翼艰难地刺开,约有一米来长。翅翼间架间有很大的宽膜,纹路漂亮得就像蒙缀许多宝石。
两条并封龙静止了一瞬,随即同时振翅而起,好似两条连尾的巨大蜻蜓。它们的重量立刻被翅翼带走,飞车几乎是哗啦就往上窜了几米。
会飞的龙在空中没有停留,四只翅膀扇动,还有些摇摇欲坠。现在它们翅翼上只有滑行的翅膜,还没有长出厚实的羽毛。它们在空中调转了方向,径自朝蟒王最密集的河边冲了下去。它们身躯的体积对比蟒王,就像小猫之于老虎。可是看着它们摇摇晃晃地滑过去,湖边的蟒王竟然都似感觉到巨大威胁,猛地扬起了头颅,扬起了血盆大口要咬它们,像是色厉内荏的恫吓。
两条并封龙,径自冲到一条蟒王前,几乎是闪电般的动作,瞬间咬穿了它的七寸。然后它们面对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敌人,喷出了一串滋啦的火和烟。小冰一口咬到另一只蟒王身上,牙齿扎下去的地方,竟然冻成了冰块,啪嗒碎成粉末。
其他的蟒王想要咬它们,并封龙却又闪电般窜开了,蟒王反而咬到了同伴的身躯。几十条挤在一起的蟒王们立刻混乱地盘绕抽打起来,无数身躯扭曲纠缠。就像一锅肉宴在煮熟前翻滚。
方征后方的战士们也赶到。他们面对这些进攻家园的巨蛇,在高飞的蛮蛮鸟背上居高临下地射出箭矢。方征给他们配发了铜箭,许多也扎入了蟒蛇的身躯,只是靠着铜箭,也许要射几十枚,蟒王才能完全断气。没有谁能像当年的连子锋,一根巨大的铜箭,从头颅贯穿蟒王的眼睛和后脑勺,一支英雄之箭立时毙命。
方征坐在奇肱飞车上,漠然地望着下方。他指挥奇肱人把炸药往湖岸其他方向的蟒王们炸下去,一串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巨大的肉块横飞在空中。这响声惊吓了许多蟒王,有些甚至开始往西南方后撤。
方征冷笑一声退他终于可以看看,这批蟒王的“营地”或是说,“指挥”究竟是什么玩意了。会看到了几千瑟瑟发抖的奴隶,围着百十来个神秘又古怪的蛇巫么
奇肱飞车始终在二十米左右的高空行进,蟒王即便扬起头也远远够不着。陆续有七八只蟒王往西南密林中逃散。方征认出那里本来是去温泉的路。他内心一紧獬廌的生活领地,也在温泉的后面。那里想必已经被占领。
他指挥飞车跟着那几只逃跑的蟒王,把湖边的战场留给并封和其他战士。
蟒王们攀上温泉的半坡,方征看到那里围堵的岩石已经全部被掘开,露出巨蛇可以出入洞窟。而方征驾着飞车绕到后面,本来被夹在山岭间隐蔽的水火泉,前门已然大开。泉边围满了大小不一的蛇。高处的山坡中用笼子、锁链关押着那群獬廌。由于獬廌王太过庞大,它在笼中根不起来,只能卧坐。
旁边有几十个用蛇皮撑起的圆帐,周围穿梭着脚带镣铐,忙碌干活的奴隶。在圆帐中间有个直径大得多的蛇皮帐,如果那是一张蛇皮所致,这条蛇比所有蟒王都要大几倍。
两只小獬廌一看到同族被关押,立刻焦急哞哞叫起来。方征示意往笼子附近飞去,一边吩咐奇肱族人,往那最高最大最华丽的蛇皮帐顶端丢炸药。
轰隆一声巨响,炸药毁了圆帐的顶,把帐烧得焦黑。里面还有几个没死的,手脚并用艰难往外爬。方征他们带足了炸药,冷酷地吩咐,“继续炸。”
一个个炸药被准确丢在圆帐顶端,方征又吹了声哨子,载着焦的飞车也赶来了。焦还来不及对那边并封龙在湖边大开杀戒的模样发表感想,就听得方征道
“杀掉所有的蛇巫,留一个活口就够。劝降所有奴隶。不降的,全杀了。你尽可能使用这些炸药,但是不要伤到旁边的獬廌。”
下达了冷酷的命令之后,方征让飞车掉头往湖边驰去,他想知道,究竟冰夷肚子里存活下来多少人,他们还能重建家园么
这番重建,他再不要龟缩于小小山谷中。等巴甸王域淹没,他要占领国都修陵,拿下巴甸,连通祖姜,把所有蟒王的尸体皮剥下来,晾干作成标本,悬挂在边境的烽火台上。它们将猎猎高扬,飞舞风中,宛如这个世界所没有的长帆和经幡。所有人将会恐惧地称呼他的名字,他叫做方征。他最初只是一个复仇者,却把血与火的种子投向了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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