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的来说,是吴澜率先开始往张哲家走的。
她走在最前头,不过在马上就要撞上一面墙壁的时候硬生生的调转方向朝着有门的地方走了过去。她刚才仔细地想了想,在张哲的面前自己最好是做个‘人’吧。
成天穿墙而过也挺吓人的——虽然对她来说很方便。
“姐姐。”
可就在她即将走出旧居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张哲的声音,他的声线并不低沉,反而有种清透感,“你是怎么出现的?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出现。”
“……其实我也不知道。”
吴澜停下来转身看向了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张哲,对方的脚步声很轻,轻到她几乎都要以为他没跟上来,而对方的个子大概有一米八多,和小时候瘦瘦弱弱的模样大相径庭,“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街上了。然后突然听到了小哲你的声音,所以我就想着过来看看。”
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
呵呵,这就得问问这些神坑的系统和总部了。
“不过一开始我没认出来小哲你。”
变成鬼之后她的视力好了不少,能够轻易的在黑暗中辩物。于是她仔细的看着他的脸,直到他神情微变不自然的别过视线,这才回过神发觉自己的行为越界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很——很神奇。”
“……神奇?”
闻言半低着头的张哲又重新向她看了过来。
“对。”
吴澜很认真的点点头,接着她用手在自己的胸下比划了一下,又高高举起,“我一个眨眼的功夫,小哲你就长得这么高了。”
“……一个眨眼的功夫吗……”
张哲怔松的看着她的扬起的右手,他记得是这只手从卫生间的小窗户里扔下星星似的糖果,也是这只手无数次抚摸他的头发,也是这只手曾于他的眼前流下了绵绵鲜血。
她还是他儿时的那副样子,年轻又温柔,可这种温柔并非是无底线无节制的温柔,她严厉的时候看起来比学校里的老师还要凶。
而同时,她在哄他的时候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数都有。
只是于她而言的一个眨眼,是他的二十二年。
最后她死了。
可他却还活着。
“小哲?”
见男人一直沉默着没作声,吴澜便走到他跟前挥了挥手示意他回神,见他的双眼开始重新聚焦,她又再次发问,“我都忘记问了,小哲你现在多大了啊?是在上大学还是已经工作了?对了对了,小哲有女朋友了吗?”
她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期待的看着他,这表现倒像是个标准的长辈。
“……姐姐,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现在是名医生。”
张哲敛神看着比他矮了不少的女人,淡声却恭谨的答道,他出神的想,原来自己已经能够俯视她了,“至于女朋友……还没有交往过。”
“三十二了啊。”
吴澜听罢装出一副呆愣的表情,然后又上上下下的看了看张哲,她小声嘀咕着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怎么看着和二十二差不多——不过没想到小哲你真的当了医生。你也太棒了吧。”
面对小孩的时候她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小孩子能鼓励就得鼓励,不断地否定只会让他越来越低落否定自己。再者能考上医科大学确实很厉害,该夸就得夸啊!
“祝贺你小哲——虽然这祝贺来的有点晚。”
她拍了拍手,开心的像是自己考上了大学似的。
而张哲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的唇角稍稍牵起,却因为脑子里隐约浮现出的画面而慢慢拉平。那是他收到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下午,他兴奋的跑去找了妈妈,但是妈妈却——妈妈却说——
‘你比你爸爸还——’
头部针扎似的刺痛令他下意识的皱眉并摘掉眼镜用掌根摁住了太阳穴,他努力的回忆着那时妈妈对他说的话,可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能记起来的,只有橙红色极美的夕阳。
“不过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我们小哲长的这么帅工作又好,按理说也不应该——”
吴澜注意到了张哲的再次走神以及按太阳穴的动作,但她并没有立刻就去提醒对方,反而是一直在盯着他的表情,最后话锋一转,“是因为刚才的那个小哲吗?”
她看到张哲轻揉太阳穴的动作一僵。
“……姐姐你叫他什么?”
张哲闻言抬眼看了过来,他的上半个身子还陷在黑暗里,眼神莫名的有点儿冷,那只摁着太阳穴的手在说话时向后拂去,牵着眉梢和眼角跟着一起变得锐利,最后他的手指没入发间,语气沉静却也略带了些怪异的不明。
但吴澜却表现的满不在乎,她现在不确定另一个人格对她的看法——那个K医生说话的时候有点莫名其妙让人摸不清头脑,并且可怕的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触碰到她的魂体。
于是在听到对方的话后,吴澜的表情瞬间变得尴尬起来,她有点不自在的摸了摸耳垂,却暗道自己或许应该再估量一下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可以那么叫他吗?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感觉他的脾气好像有点怪,不过那也是小哲你啊。”
吴澜倒是没有对张哲的精神分裂提出什么异议,看他的样子估计也不太想告诉她,那么大家就暂时揣着明白装糊涂好了。再者她目前也没有什么‘感化’张哲的头绪,而且她现在有点想明白了,自己之前因为‘姐姐’的称呼就觉得任务能成功也太天真了。
小时候都没办成的事情,他成年了她就能成功了吗?
最具有代表性的反面教材不就是她费心费力照顾了很久最后还结了婚的毛泰九。
一想起毛泰九倒在她怀里说那已经是第十次轮回的情形,吴澜就觉得心悸。
算了,现在想那么多也没什么用,想来这个任务估计也得做持久战的准备,她现在是个鬼魂,所以能随时随地都跟着张哲,也算是件好事。
“……”
而张哲却看了她好久,最后他松手将眼镜重新戴好,也不打算解释自己现在的情况,“他不会经常出来,姐姐不需要理他。”
理所当然的也不需要叫他的名字。
“好。”
吴澜干脆利落的应着,但还是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手背问了最想问的问题,“会痛吗?”
“……不会。”
他稍稍一愣,最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对比小时候,现在的张哲似乎并不怎么喜欢笑。
于是吴澜也就没再说话,而是让张哲走在最前面,她跟着他离开了朴秀雅的旧居。不过在离开前,都某件事放心不下的吴澜还是让系统检索了一遍地下室的情况。
【系统:嗯——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反而被打扫的很干净,只不过里面堆了好多报纸和玩具。我再看看……那些应该是一些奖状吧?还有试卷。】
——没有尸体和血迹就行。系统你确定张哲妈妈的鬼魂不在这个世界吗?
【系统:确定哦宿主!】
——好,我知道了,等我再叫你的时候你再出声。
【系统:嗯嗯好的哦~】
心中莫名有点失落,不过在前往卧室的短短的几分钟里吴澜就已经不动声色的同张哲套了很多话,结果她还发现,张哲的脾性是真的内敛话少,她不说话他也不会多嘴。但只要她说,他也会有问必答,并没有像系统说的那么冷漠刻薄。
等两个人回了空无一人且唯一亮着灯的卧室,张哲的脸上竟挂上了面对她时都没有的笑,他快步来到床前并坐到床沿,“妈妈,姐姐来看你了。”
然而就在吴澜准备开始自己的表演的时候,却见张哲停了几秒突然转过了头,他用一种相当和蔼且歉疚的语气对她说,“秀雅你来了啊。”
“……?”
酝酿着情绪的吴澜被这称呼给吓得一呆,脑子一瞬间都没转过弯儿来。
“都是我不好,那时候我不该那么说你的。”
张哲温柔又虚弱的笑,他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些祈求,“秀雅,我都是为了小哲好,所以当初才会做出那些事。”
吴澜一听这话,感觉自己的头皮都有点发麻,这算是怎么回事,张哲不单单有K医生这个人格,竟然还分裂了一个妈妈的人格吗?
真是绝了,张哲妈妈也算是个狠人,死了也不能放过自己的儿子。
“你能原谅我吗,秀雅?”
张哲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并稍微仰头看着她继续道。
“……小哲妈妈?”
原谅吴澜一时间有点消化不了这个重磅炸弹,她有点迟疑的看着他,“小哲他在吗?”
“他不就在这儿吗——”
张哲牵起唇角露出一个在吴澜看来非常诡异又慈祥的笑,他低下头在自己的大腿上方做出一个抚摸的动作,那个轮廓和弧度,就像是有人枕在他的腿上似的,“他啊,从小到大一直爱缠着我……”
吴澜一时间有点哑口无言。
“那您刚才说您不该说什么话?”
无奈之下吴澜也只能这么顺着演了,她走到对方跟前,心里却想着看这样子K医生和张哲或许还有点交流,但是张哲虽然能够‘看’到自己的妈妈,但应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妈妈的人格。
不然这么一来一往,他也就应该明白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就是不知道K医生清不清楚这件事,而他又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
张哲沉默了,最后好半晌才抬起头,但什么重点都没说出来,“——对不起,我知道那么说不对,秀雅你原谅我吧。”
他说话的时候有点激动并伸手抓住了她的右手,而也就是这一瞬间,吴澜切实的感受到了人类的体温——但下一秒,剧烈的灼痛却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她下意识的痛呼出声。
她倏地低下头看向疼痛的来源,发现自己与张哲肌肤相触的手正冒着缕缕青烟。
“——!!!”
这种史无前例的剧痛令吴澜想都没想就甩开了对方的手,最后身形一闪忽的倒退了几米远跌在了墙角处。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跪俯在墙角处的吴澜哆哆嗦嗦的将脸埋下,而长发也挡住了她狰狞的面容,她咬着牙尽可能不让自己发出更多的声音,这种比刀子捅进肉里要痛百倍不止的苦楚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现在当鬼都那么惨,那真的不如当个人了!
“……姐姐?”
而张哲的表情却有些茫然,在他的视角里,刚刚坐起身的妈妈不过是握了一下姐姐的手,姐姐的手上就冒出了肉眼可见的青烟,最后尖叫一声闪到了角落里。
但吴澜却没心思应付张哲的话了,她现在疼的五指都在痉挛,五感似乎都放大了不少。同时,她勉强看到自己手腕处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紧接着鲜血像是一汪泉水似的乎乎的往外涌,而被张哲的妈妈人格所触碰到的右腕上,那里本来已经结疤的地方也开始不断地溃烂,溃烂到她仿佛见到了附着血肉的莹莹白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哲难不成还是个魔法师吗?带物理/精神攻击的那种??
这也太强了吧!
“……!!”
张哲见对方始终没有予以回应便立刻站起了身,可也就是这时候他的瞳孔一缩,他看到了她腿边那摊不断往外扩散的鲜血。于是他不顾妈妈的阻止疾步朝着对方跑了过去,但却被人厉声制止。
“别过来!”
感觉自己正浑身冒汗的吴澜死盯着自己的双手,她的左手手腕在流血,这是她自杀时的情形。而她右手曾被张哲妈妈抓挠留疤的地方正在不断地溃烂冒着烟气,这一幕她自己看着都瘆得慌,更何况是张哲。
那么现在的这种情况是——
普通人碰到她,她会变成一团雾。
张哲碰她的时候,手会直接穿过她的身体,但她的形体不会出现什么变化。
K医生则能切实的触摸到她,但是这种触摸却没有对她造成任何的伤害。
而张哲的妈妈人格同样能触碰到她,可对方不过是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她就变成了现在的这幅惨样。
这下好了。
拼命抑制痉挛并勉力控制面部肌肉的吴澜苦中作乐的想,她现在可以轻易的分辨出哪个人格是哪个人格。
而且准确性高达百分之百。
就在那种灼痛的余韵还在侵蚀着吴澜的神经的时候,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的碰了一下。
吴澜一顿接着霍的回头,看到的却是张哲不复冷静,且惊惶中带着恐惧神情的脸。
K医生?
吴澜分神想将右手藏到身后,但是却因为看到对方光洁干净的脖子和手背时停住了动作。
不是K医生,是张哲??
“姐姐你怎么样?”
半跪在她身边的张哲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竟触碰到了她的魂体,他只是急切拽住自己衣服的下摆,然后猛地用力撕开,接着迅速将布条绑在了她的上臂,最后他抓过她正在淌血的左手猛地摁住,立刻就摸到了那粘稠又冰冷的液体。
可还不等他再细想,却又很快的看到了她右腕上溃烂的伤,他强自镇静的声音终于开始发抖,完全没了一个急诊医生应有的素养,这是他从医这么多年来从未发生的事,“姐姐,姐姐你——”
张哲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这种疼就像是大冬天猛地吃了一大块冰,与此同时无数模糊的画面在脑子里一一闪过。
昏暗没有日光的天色,黑色伫立着的墓碑、燃烧着飞扬的纸钱、残缺的鲜花,还有妈妈,妈妈她——
妈妈她说了什么吗?
“小哲。”
原谅吴澜没注意到张哲的走神,她现在实在是虚的不行,就连说句话都得喘上一喘——虽然她作为鬼是不需要呼吸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对方抓在手里的左腕,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再流血了,而那种自她做任务以来从来就没有体会过的疼痛也淡了下去,“没关系的,我已经死了。”
所以急救包扎对她来说也没什么用。
她也没听说过哪个鬼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
如果有,那她也不会那么倒霉的成为第一个——大概?
“姐姐,姐姐你疼不疼,我该怎么做才能——”
‘死’这个字似乎又触痛到了某处敏感脆弱的神经,张哲只觉头部的痛感越来越重,他想要摁一摁太阳穴,可是手却依旧用力攥在对方纤细的手腕上没有动。
“我不——小哲你怎么又哭了啊。”
吴澜再抬头的时候才注意到张哲的眼里又浮上了一层泪,这个样子的他又和记忆里那个哭叫着的男孩重叠在了一起。于是她叹息一声没有多想便伸出了右手,并试探性将颤抖着的指尖点在了对方的眼下。
她都没哭呢,他哭什么啊——
算了,要是比谁更惨,那还是张哲本人比较惨。
在触摸到那种柔软和湿意之后,吴澜的手便略过眼镜并轻轻地擦去了他眼角处的泪珠,“好啦,别哭了,姐姐没事的。”
最后面色发白的她神情不变的单手抱住了张哲的身体。
而这一次她也切切实实的拥住了他。
没有发现对方的身体在这瞬间变得僵直,嗅着血腥味的吴澜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张空无一人的单人床,最后她瞥了一眼自己那只正在不断愈合着伤口的右腕,心中虽有疑问,但也头一次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斗志。
都说活人斗不过死人。
但像她这种要死不活的也总该能试着和死人斗一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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