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停就知道还会碰到尤大春。
霍琰可以把自己篱笆扎紧,把镇北军变成一个没有缝隙的铁桶, 但他阻止不了尤大春过来。毕竟人家是皇上亲自指派来帮忙的, 带着圣旨, 你不让靠近, 是要抗旨么?
两边看似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实则矛盾很多。他们谁都很想搞对方, 可刘大春想活着回去,不敢太过分, 这是人家的地盘,霍琰怒了是真的会杀人的, 他知道什么人能惹, 什么事不能惹, 在各种敏感边缘反复横跳;霍琰行事也很克制,只要尤大春不戕害镇北军士兵,不打探行军布阵机密, 他闹腾就随他闹腾,但有损失, 找他索赔就是。仗打了这么久, 士兵们也需要放松一下开心开心,看个耍猴戏,顺便讹点钱,回头也能好好过个年不是?反正两边相处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仗打完了, 马上过年,尤大春很快就得收拾包袱滚蛋。
而今顾停也在边境驻地,偶尔撞见,再正常不过。
尤大春看顾停自然是哪哪都不顺眼的,一看到这张精致讨喜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怎么能上了这种玩意儿的当!这小贱人还笑,笑个屁啊笑!以为老子是霍琰随便你哄吗!
他眼神阴寒,声音相当不善:“害我死了那么多人手,你满意了?”
顾停完全不知道夜里发生的那件事,十分迷茫:“死了那么多人?”
“你还装!”尤大春抱着胳膊冷笑,“当真以为在这里,有人护着,我就治不了你了?”
顾停捧着紫铜镂空喜鹊绕梅南瓜小手炉,站姿挺拔如修竹,微微一笑,风光霁月:“大人明事理,辩是非,最是正派,肯定不会随便害人的。”
尤大春一口气噎在喉间,眼神危险:“你在挑衅我?”
顾停讶然:“怎会?大人可是误会我了。”
他是真的想安安静静消消停停的过下面的日子,折腾了这么久,别人不累,他累。可这是边境坞堡,镇北王的地盘,他是镇北王的心尖宠,形势加成,稳稳的压了尤大春一头,尤大春精神紧绷心里紧张,他做什么,尤大春都以为是挑衅。
尤大春啐了一口:“当真以为我哪点都比不上霍琰么!”
顾停想都不用想,真诚的点头:“这个倒是事实,大人要勇于承认自己的平凡啊,凡人和神人怎么能比?”
尤大春眼瞳骤然收缩,声音拔高:“你放肆!我乃当今贵妃兄长,皇上亲自擢升的大将军,你无礼大不敬,当是死罪!”
“镇北军驻地,何人在此喧哗?”
“顾公子安——公子出来散步?可有遇到麻烦?”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地有薄冰,顾公子请多注意脚下,可要我等送您回去?”
自顾停和尤大春撞上,一边镇北军守卫早就盯上了,甚至眼色示意招呼了同伴过来,尤大春只是面色不善倒也罢了,他突然超大声,他凶顾停!
这谁还能忍?大家立刻齐齐上前,撑腰的架势明显,第一句话说出来还像点样子,下面就是明晃晃护短加威胁了。大家一边护短撑腰,还一边眼神冷厉的盯向尤大春,摆明了故意的,就差直接放话:你敢动一下试试!是不是找死!
尤大春倒抽一口冷气,眼神更加阴戾,指着顾停:“好啊,目无君上,不敬上官,行,你等着!治不了你这个小贱人,我就不姓尤!”
连离开的脚步都特别用力,显然气的狠了。
这种智障小人不是不能惹,但真生起气来宛如疯狗,你都猜不出他接下来要用什么招,这人在朝中还是有背景的,大家就有些担心顾停:“公子……”
顾停微笑:“没事,王爷呢?”
守卫们就沉默了:“在盯着……处理牺牲士兵们的尸身。”
两国交战,死伤众多,战场是流动的,牺牲士兵们的尸体自也不会总在一处,就是往常,仗打完了,镇北军都要努力寻找所有战士尸身让他们入土为安,何况这种敏感时候?每一天每一天,轮值的士兵都会去找,每一天每一天,也都有不同的尸身需要处理。
顾停想去看看,被士兵们拦住了。
士兵们没说话,只默默站在他面前,眼神坚定。
顾停:……
他也很无奈,北狄这招就是这么阴毒。大夏讲究入土为安,人死为大,但凡有条件,尸身都要收殓,就算没有亲朋帮衬,也要好好安葬,北狄搞这一招,尸毒在所有尸体间传染,变成不可靠近的剧毒之物,携带此毒的活人一咽气,也成了剧毒来源,不能碰,不能动,可不碰不动,尸毒传播范围就越来越大,永远不可能停止。
且携带毒源的活人去世,你怎么确定他最后一口气是什么时候咽的?只要没咽气,就不能把别人当做尸体对待,总不能活活烧死,不尊重也不人道,可一旦咽气就毒发,谁知道咽气的一瞬间是几时,当时有没有活人在侧,有没有更多的人被连累?
很多时候,只有寄希望于自身体质强悍,运气逆天。
顾停看了看自己皮肤完好的手腕,他真的很幸运,一路过来不是没接触过任何死者,可他并没有染上尸毒。
不想给大家添麻烦,顾停没再要求更多,抱着捧着南瓜小手炉回了房间。然后,拿出纸笔给孟桢写信。明了尸毒传染特性后,霍琰解除了一些限制,比如边境线和九原城的通信已经恢复,顾停把这边的情况悉数说了,问孟桢九原城如何了,解药研制是否有进展……他想试试,双方能不能因为交流更多信息,加快解药研制的速度。
九原城。
孟桢对顾停的不告而别很生气,准备等他回来狠狠声讨,手上的事也没放下。因身怀剧毒,常年吃药,他算是久病成医,对药毒极为敏感,又因身体里是天下奇毒,很重很重,他反而不怕寻常毒素,算是百毒不侵,花草虫毒不怕,尸毒自也不怕。可久久没有结果,他心中着急。
晚饭时间,药房里没人,孟桢看着切药小刀,鬼使神差的拿起,拉开袖子,冲着自己日白嫩嫩手腕,蠢蠢欲动——
“哗啦——”
突然,刀子被大力拍开,桌上的药材也被扫到地上。
孟桢抬头一看,是哥哥。
孟策气的额角直跳,训弟弟从未如此大声过:“你在干什么!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孟桢被逮住,本来心里虚的很,可被这么凶,小脾气上来:“我又不会死,能有什么会危险!”
“你就从来没想过……我会死么?”孟策一向拿弟弟没办法,知道这小祖宗倔的很,急的眼眶都红了。
孟桢一震,眼泪簌簌落下,两手捂住脸:“对不起……哥哥对不起,我错了……”
他一着急,咳了两声,嘴角溢出了血。
孟策心疼的不行,拿帕子小心翼翼给他擦了血,轻轻拍背低哄:“小桢没错,是哥哥错了,哥哥不应该说那样的话,哥不会死,哥哥还要看着小桢长大,看着小桢变老,怎么会死?可是小桢,你的血,不能喂给任何人。”
孟桢哭的停不下来:“我听……我听话……我的血,只给哥哥喝……”
孟策气的没办法,脸都黑了:“哥哥也不行!谁都不行知道么!你身上能有多少血?能救多少人?即便救了几个,你成人干死了,其他的人就不会感染了么?”他捏了捏眉心,低声哄,“有用的不是你的血,是解药。筚路蓝缕,路肯定是很难走的,可是不坚持,怎会看到曙光?你怎知救人的方法只有你的血,或许再坚持一下,解药就配出来了呢?”
孟桢眼睛红红:“可你要万一——”
孟策脸又黑了:“都说了没有万一!我不会死!”
孟桢吓的一抖。
孟策闭了闭眼,声音柔下去:“我会注意自己安危,不和死尸接触,你看我现在身上不是是好好的?”他轻抚弟弟发梢,“你还在,我怎么舍得死……”
“笃笃笃——”有人敲门。
孟策眼神瞬间变的犀利,刀锋一般扫向门外。
来人是太王妃蔺氏,她搭着桂嬷嬷的手进来,仿佛不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微微笑着,目光温柔的看向孟桢:“多谢你,若不是你帮忙,九原城这次怕是险了。 ”
她总是有这种本事,温柔中化解一切的力量,只要她在,就没什么是真正的难题,大家都可以心平气和的慢慢说。
孟桢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是来找顾停的,也……也没帮上什么忙。”
“你这份心意已经是帮了大忙了,何况你有的,何止是心意?”太王妃将桂嬷嬷手里提的食盒拿过来,递给孟桢,“只是不管什么时候,自己的身体都是最重要的,下人说你没去吃饭,我带了些点心,你要不要尝尝看?”
孟桢在王府住了些日子,一闻就知道是桂嬷嬷亲手做的点心,当即眼睛一亮,立刻接住:“要!”
太王妃见他吃得香,又看孟策,目光慈爱:“琰哥儿总是提起你,说你是此生至交。”
想起六年前恩怨,孟策目光微垂:“不敢。”
太王妃见他顺手给弟弟倒了杯热茶,眼神鼓励又温柔:“我们的人生那么长,最不能亏待对不起的,其实是自己,一旦丢了自己,你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也不再是亲朋眼里可靠的依靠,想交往的知己。保住本心是很难得的一件事,今日我倚老卖老,叫你一声策哥儿,策哥儿,人间温暖,莫要被心魔所障啊。”
孟策眼瞳一震。
原来早年的事,太王妃并未计较,霍琰也从未过心,只是他自己一直念念不忘,过不去那道坎。他是怎样的人,大家初初认识,初初相交时就知道,那时候做出那样的决定的确遗憾,可那是他的初心,他的本心。
他未曾改变,未曾变的功利,其实霍琰都知道,镇北王府都知道。
没有人怪过他。
孟策肃然拱手,深深一揖——
“多谢太王妃教诲!”
太王妃笑了:“我老婆子脖子都入土了,能教你们什么?你们自己心里头都明白,就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男孩子么,都嘴硬。不过你们兄弟俩运气实在不好,被困在这里了,没办法,今番一场难,看来我们两府要一同熬过去了。”
孟策唇角微扬,姿态颇有几分潇洒:“太王妃放心,我即来援,就不会后悔,更不会坏事。”
太王妃颌首:“姑藏王也请放心,我镇北王府规矩信的过,二位既在这里,我阖府上下定能保证你们安全,任何不合适言辞,不合适动作,镇北王府都不会做,方才你们的话,除了我同桂嬷嬷,也并没有其他人听到。”
这是承诺,也是解释,请孟策放心,有关孟桢的特别,除了太王妃和桂嬷嬷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也绝不会外传。
孟策大为感激,揖礼行的更诚恳:“多谢太王妃。”
孟桢完全不知道两个人在聊什么,嚼了一嘴点心,小脸鼓起,迷茫的看着窗外,突然想起:“阿停他们……不会有事吧?”
本就是自言自语,不用谁搭话,他又往自己就嘴里塞了一口,握着小拳头安慰自己:“没事哒!我马上就找老大夫们回来,日日夜夜研究,肯定很快就有进展了!昨天好像有个老大夫提了个新方向还没试过……现在想想,好像也行?”
他突然看向哥哥:“府里药材是够的吧?”
“够的,”这一点孟策十分肯定,“顾停离开前特意把董仲诚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帮忙,药材备了很多,各种都有,随便你取用。”
“嗯!”孟桢眼睛发亮,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开始下一轮试药方了!
尸毒爆发的太快,九原城里陆续有人死亡,眼下看人数并不多,可怕程度好像有限,但身上长疮斑的人越来越多了,如果没有解药,所有人都要死!
别人的事同顾庆昌无关,可江暮云也病了!顾庆昌十分急,拉着江暮云的手,看到手腕上的疮斑,眼泪差点掉下来:“狄人对付的是霍琰和顾停,要不是因为镇北王胡来,要不是那贱种死出头,你也不会被连累至此……”
江暮云无奈苦笑:“我没事的,你不要着急。”
顾庆昌愤愤:“你一直牵挂他,想护他平安,那么危险的时候,你还拉着我去王府接他走,可他就是不听!你对他那么好,他何曾感恩过?而今药材紧张,只有镇北王府和他那个什么药膳店有,还天天免费煮清热解毒汤送人,根本就不往外放,有钱都买不到,什么施济,不就是为了好名声!可人都要死了,名声有什么用?用不着他,他一直在旁边恶心,用着他了,他倒是跑了!不行,我必须要帮你找到药!”
“昌弟莫急,不是他的错,也怪我自己运气不好,你千万莫冲动,若是因此有了什么意外,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江暮云咳了两声,试图拉住顾庆昌,可他话说的这么感动,顾庆昌心气上来,哪里拦的住?
“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别人不在乎你,我在乎!你不能死在这里!”顾庆昌话都没说完就跑了出去。
江暮云看着顾庆昌身影消失,垂眼刷一下拉好袖口,盖住手腕上又脏又恶心的疮斑,眸底满是戾气。
镇北王府,顾庆昌是进不了的,药材也不可能要得到,那日敌袭时表现被人记了大仇,现在街上遇到王府下人都还被翻白眼呢,顾庆昌无处使劲,只能冲着顾停的药膳店了。
气势汹汹过来,一脚踹开药膳店门,顾庆昌一点都不客气:“把药材都给我拿出来!”
新招来帮忙的伙计一脸纳闷:“你谁啊?”
怎么这么牛气,这么会张嘴,你想要就要,我们就得给啊?以为做梦呢!
顾庆昌眯眼:“老子姓顾,知道了么?这家店是顾家的店,就是我的店!”
伙计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怎么顾家的店就是您的店了,全天下姓顾的多了,都是您的店?”
顾庆昌脸色全黑:“老子是顾停的哥哥!亲哥!我是嫡子,他是庶子,家中没分家,哪怕这店是顾停自己开的,多大多厉害,也是顾家家产,顾家家产就是我的,我这个嫡子顾庆昌的!这里,我说了算!就算你请来官府也是这个理,懂了么?”
小伙计嘴巴张大,懵了。
掌柜的陪着笑迎出来,小幅度摆手挥退小伙计:“哟,原来是顾大公子,怎么没招呼一声亲自就来了?有失远迎啊,有失远迎——”
他知道顾庆昌和东家的兄弟关系,按理这话是没错,可店是顾停顾少爷的,他端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饭,就不能随便应别人。还好有小伙计拖了点时间,他已经派人去通知外头了,只要再拖延点时间,应该就没问题了。
顾庆昌眯眼:“倒还算有个懂事的,行了,你也不用客气,我来一趟没别的,就是要药,把你这里的药材给我交出来!”
掌柜的束着手,笑容有点难办:“这可怎么好呢?大少爷您来的稍微早了点,今天的货还没送,特殊时期,您也知道,每天的章程都不一样,您要要药材啊,怕是得等一等。”
“等多久?”
“这个……说不准,往日这个时候也快了,少则两刻种,多则一个时辰吧。”
“行,老子就等!”
……
九原城里这一出,顾停完全不知道。傍晚饭后又偶遇了尤大春一次,顾停感觉对方表情并不简单,怕是又要作妖。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总不能天天提心吊胆各种提防……
顾停眯眼:“真的不能弄死他吗?”
“可以。”霍琰起身,拿起刀就要往外走,相当真情实感。
顾停赶紧把人给拽住:“算了,我就是说说……”
尤大春本人不值一提,但背后势力不一样,皇上本就忌惮镇北军,再给他递上好机会,他怎会不压一压治一治?还是那句话,反正也没几天了,忍忍就能过去,尤大春总要滚蛋。
可总被这么盯着也着实不舒服,顾停想着想着,眯起了眼:“不弄死,揍一顿肯定是可以的吧?”
每每他心里算计着什么事时,眼梢总是弯弯,眸底流光溢彩,像个狡猾的小狐狸,又像要盯准机会要偷吃肉的猫儿,看得人心痒痒。
霍琰拳抵鼻前清咳一声:“重伤也行。”
顾停眉梢兴奋挑起:“那就得调他出来了……”
尤大春此人本事不大,胆子非常小,最注意的就是安全问题,随时出行身边一群人跟着,顾停要是不想阵势闹大,就得等他落单,可这种人……怎么可能落单?
他落不了单,只有自己落单了。
“还是得我来啊,”顾停修长白皙手指在南瓜小手炉上转来转去,视线期待的看向扫霍琰,“不过还得请王爷帮忙配合,王爷可有时间?”
南瓜形状的手炉小巧精致,紫铜的颜色衬着顾停莹润手指,竟不知哪一个更圆润更可爱更好看。
霍琰声音微哑:“你的事,我什么时候没时间?”
也许太过专注,手边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东西,霍琰眼色微变,立刻不着痕迹的把它藏起来。
顾停还是眼尖的看到了:“你在藏什么?”
“没什么,”霍琰若无其事的转变话题,“想让我怎么配合?可有想法了?”
顾停笑了,眼梢弯弯似月牙儿:“王爷可别忘了,之前大大得罪了我,我还没同你算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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