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停没有哭,这种事不值得他哭, 不就是被人赶走……有什么了不起!你不稀罕, 我还不愿意呢!
冲出霍琰房间, 外面一群士兵眼巴巴的看着他:“顾公子——”
他们没说多的话, 但殷切的表情很明显:求您不要走,王爷就是病了脑抽,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顾停紧紧抿着唇, 高昂着头面无表情从士兵中穿过,谁都没理。脸都丢成这样了, 至少离开的姿态要好看些!
他狠狠擦了擦眼睛,到房间里拿自己的包袱。反正也早决定要走了, 人家早觉得他宣扬什么‘男宠’太不尊重, 不满良久, 而今冷漠无情恶语相向有什么不对?他再赖下去,人家也迟早要赶人!
而且人家那么伟大,那么无私, 是怕他被感染被连累,他怎么可以小心眼责怪!反正有错都是他的错, 他不该看不到大局, 不该目光短浅不该小心眼,他就不该来九原城!上辈子霍琰救过他又怎样,重活一回,那些事都还没有发生,大抵也永远不会发生, 谁都不知道,他不报恩也没有任何人挑理,为什么要来惹这个嫌!
他擦了擦眼睛,用力把落下的东西塞进包袱。
人在生气时动作总是很用大,顾停一个不小心,不知道碰到哪里,“啪”的一声,有个檀木小盒子被扫到了地上,坏倒是没坏,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顾停顿住,这不是……之前霍琰偷偷藏的那个小盒子?
顾停很尊重别人的秘密,如果是不需要他知道的,对方摆明了要避嫌,要藏起来,他就不会偷看,可现在这个东西落在地上,纸页露出来散了一地,不想看也看到了。
纸页每一张都不大,每一张上面都有字。
原来是当年故人。他不记得我了。红绡楼后续仍有危险,记得解决。
小东西在做很大胆的事,有危险。得派韦烈收尾。
小东西的玉佩。本想留着,却还是得还回去。薛青不错,可用,徐樱兰没必要再进王府门了。
没良心的小东西,看我打架那么好玩?孟策不用防,带来的尾巴要解决掉。
战鼓响了。小东西没有送我。要留人护他周全。
小东西帮我守城了。听说风流倜傥色姝无双。小银鱼小金鼠小南珠?原来他喜欢这些?韦烈一定赶上了,留意九原城回信后续。
小东西很勇敢。我失言了。记得道歉。
小东西竟然来找我了,还对我笑,就像这里唯一的那树梅花,美极,冽极,艳极。要不要折一枝送他?只可犹豫三日,必须定夺。
小东西的手很凉,合该被人握着暖。真是不听话。得找个手炉给他,没有小银鱼小金鼠小南珠,小南瓜他会不会喜欢?
……
纸片很多,很琐碎。
顾停的手有些颤抖,这些全部不是写好要递出去,想让他看到的信,却每一个字都跟他有关。
霍琰写这些,并不是想让他,或者任何人知道,只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某个瞬间,要记得有件事还要做……中间唯一犹豫的,竟然是要不要折枝梅送他。还限定了时间,三日内必须决定。
这人的话一点也不动听,也不甜暖,甚至在嘲笑他,他就喜欢小南珠怎么了!
视线不期然落在一边的手炉上,手炉很小巧,南瓜形状,紫铜质地,镂空雕了喜鹊绕梅的图案,他当时一看就很喜欢,天天捧着到处走,原来……是霍琰用心挑的?可明明霍琰拿给他时姿态很随意,就像在库房里随手翻了一个,闲着落灰也是落灰,不如给他,还能稍稍派上用场。
所有这些纸页,记录了大大小小的事,他们遇到后的一切。霍琰留着不处理,或许是没时间,或许是有些事还未做成,未至结局,需要再观察,比如梅花的事。
顾停一张一张,将纸页重新收进盒子,直到最后一张——
小东西想和我一起再养一个小东西,明明自己都还那么小。算了,本王可以一起养。明日准备软软的窝,食盆。
他想忍的,可是眼睛不听话,眼泪自己掉了下来。
他曾想过,为什么自己的计划永远顺风顺水,无一不成功,真是自己算无遗漏?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他凭什么?他猜过霍琰暗里给了他协助支持,却不知道这人做了这么这么多。
他喜欢那只小猞猁,想养,可小猞猁跑了,他最多想碰碰运气,晚上带上食物再去找它喂,也许亲近了它就答应让他摸给他养了呢,却没想起提前为它准备软软暖暖的窝。
他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霍琰都做了。
这个男人和江暮云一点都不一样,从没有脸上的温情和语言,可做的每一件事,都写满了在意。他在意他,把他放心上,所以有了这些。江暮云根本不用做什么,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得人死心塌地,遇到这种情况别人别说走了,要命都给,他倒好,又冷又硬的赶人,逼的别人心里只有讨厌只有委屈,怎会反思他的半分好?
这种男人,真的太不占便宜。
合该被人狠狠欺负!
顾停合上檀木盒子,最后一次狠狠擦了擦眼睛,眼圈微红,目露凶光——
没错,你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你的话,我就要听?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留我就留,你想得倒是美!我顾停多活一辈子,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你!我想干什么,想去哪里,全凭我自己愿意,我现在就是不想走,怎么样!有本事你罚我军棍把我扔出去!
把绑好的包袱暴力解开,叠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全部甩在床上,顾停气势汹汹的冲出来,再一次去了霍琰房间。
“闪开!我要见霍琰!”他眼红音哑,喊的都破音了,凶的很。
守卫没有散开。
大家都低着头,没一个人敢跟他对视,气氛安静的令人难受。
总是这么僵持也不像话,没办法,轮值小头领哑着嗓子说了一声:“王爷说了……请顾公子速速离开!”
顾停眯眼,视线精准捉住刚从房间里出来的樊大川和夏三木:“你们都是这个意思?”
樊大川眉头紧皱,一句话没说,也不知道跟谁较劲,拳头狠狠砸了下墙面,抱头蹲了下去。
夏三木第一次收起满脸笑意,脸色绷紧:“军令如山,顾公子请不要再为难属下们了。”
顾停看得出来,其实这里所有人都不想拦他,可镇北军先是军人,再是朋友,军令铁律,违者斩,是他们永远都不能违抗的纪律。
他退后一步:“好,请问王爷原话是怎么说的?”
夏三木拱了拱手,眼眸微垂:“王爷说,顾公子与镇北军毫无关系,既不是镇北军的人,也不是王府家眷,按规矩,不该留。”
顾停眯眼:“所以,同镇北军有关系,是镇北军的人,是王府家眷,就可以了?”
“这个是的,”夏三木目光微闪,“可顾公子并不是镇北军人,现在办手续也晚了……”
在场所有汉子不由齐齐砸手后悔,早点帮顾公子办了入军手续就好了!可谁能想到会有这种意外呢?顾公子那小身板,真要上阵练军,别说王爷,他们都心疼好么!
“是这样就好,我非军人,不过我跟你们镇北军有关系,尤其镇北王府,有很密切的关系! ”
顾停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展示给守卫和夏三木看:“这个东西,你们认得吧?”
蟠龙玉佩,坚致温润,色雅贵华,纹理细致,雕工精湛,一看就是寻常人不可能拥有的好东西。
守卫尚在迷糊,夏三木一惊:“这是……老王爷的东西!”
顾停又将玉佩展示给樊大川,樊大川看完立刻穿了起来,激动点头:“没错是老王爷的,我见过!”
什么?老王爷的玉佩?哪里来的?守卫们看看彼此,眼底都是迷茫,现场一片安静。
顾停心说好险,还好和顾庆昌闹掰,离家出走的时候机智,要了这个。老王爷和顾家,原本有一个不怎么正式的约定,这个玉佩便是信物。他本没打算用,此行九原城只为圆上辈子遗憾,帮霍琰一帮,并不是心仪于霍琰,想要和霍琰怎么样,根本就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
不成想,最后还是要靠它。
顾停嘴唇轻抿:“我没偷没抢来路光明,这东西现如今就是我的,你们可明白?”
夏三木眼珠一转,瞬间喜笑颜开:“哎呀这话怎么说的……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樊大川不明白:“什么意思?”
夏三木狠狠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低声快速:“一家长辈很重要的玉佩,给了另一家的孩子,这代表什么?”
樊大川捂着脑袋:“代表什么?”
这下都不用夏三木,守卫们都回头瞪他了:“还有能啥,订亲呗!”
顾停收起玉佩:“可不敢当,不过是当初长辈酒后之言,随便留的一个东西而已,没媒没聘没婚书的,我可不敢胡说,我现在只问你们镇北军,这个东西,你们认不认?不认也行,我马上从这里离开,出去就说他霍琰忘恩负义数典忘祖不孝子孙,亲爹的话也能不认!”
“认认当然认!”
“必须认!”
“老王爷的东西谁敢不认!”
士兵们纷纷表态,夏三木也微笑道:“公子可别生气,我们方才都不是故意的!您看您,有这个东西怎么不早说?害大家都以为您是小…嗐,这不是怠慢您了么!”
“没必要,”顾停冷笑,“我本也没想成这就婚约,放心,你们家王爷干净的很,我绝对会成全他的守身如玉,绝不玷污他半分! ”
夏三木吓了一跳:“可不能这么说,我的顾公子呀,您优雅不凡天下无双,旁人看一眼都是福气,我们王爷就是生了病,猪油蒙了心脑子不清醒,您可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在屋里,随便您糟蹋,怎么都成!”
他亲自挑帘子,把顾停请进了房间。
别看他话说的那么硬气,顾停放进去了,他不敢往里走,只大胆的在外头喊了一声:“不怪我们啊,我们没有违反军令!顾公子不是外人,是您的未婚妻!”
房间里,暖气盈而,青帐微动。
霍琰闭着眼,两手微微握拳。
顾停走过去,看了一会儿,重重一哼:“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霍琰睁开眼睛,转头看他:“不是让你走了,为何不走?”
刚刚外面的话,他都听到了,看向顾停的眼神极其复杂。
“你是我的谁?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顾停抿着唇,扬着下巴,小模样特别骄傲,视线不着痕迹滑过霍琰的脸手,还好,他就离开了一会,并没有什么变化。
霍琰看到了顾停手上的东西,声音有些艰涩:“玉佩一事,本王并不知情。”
顾停重新把玉佩塞进荷包:“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知道。”
霍琰眸色更深,沉的像冬日深海,声音越发艰难:“大约是长辈戏言……不必当真。”
“你放心!”顾停瞪着他,忍不住磨牙,“不就是怕我纠缠你?你放一百个心,你病好了我就走,绝不强留,绝不痴缠,我可发誓,我顾停要是纠缠你霍琰,让我五雷轰顶五马分尸五痨七伤不得好死!”
话说着,他真的举起三根手指,口齿清晰言辞俱厉的发了誓,一字一句,恨的不行。
“噗——”
霍琰眼前一黑,吐了血。
顾停吓的不轻,赶紧拿帕子给他擦,拿温水给他漱口:“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的风寒么,为什么风寒会吐血!”
霍琰握着他的手,力气大的他一点都动不了脱不开:“你……不许这么说。”
顾停:“嗯?”
霍琰:“收回去。”
顾停:“收什么啊你都吐血了,赶紧躺好!”
霍琰盯着他,十分执着:“收回去。”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我说收回来就能算的么?”顾停静静看着霍琰,“不是你自己说,想让你死没那么容易?你若不服气,就活下来好好看着,看我是否说话算话。”
“你——”
“想赶我走?有本事你就站起来,亲手把我扔出镇北军大门!”顾停眯眼,“早说了,我顾停脸皮厚,你尽管骂,我往门口走一步都算我输!”
霍琰没再说话,他也说不了话,浑身失了力气。
他平生从未见过顾停这样的人,大胆,霸道,执拗,娇气还不听话,一双眼睛灼灼烈烈,似夏日骄阳,能融化一切……
心是痛的,也是甜的。
接下来的时间,顾停紧紧盯着霍琰,除了洗漱如厕,片刻不离,困了直接就趴在霍琰床边睡一会儿,慢慢的,霍琰也习惯了。除了昏睡的时间,霍琰只要醒着,眼睛就会找顾停,若顾停不在房间,他视线就犀利冰冷的瞪向一边守卫,直到守卫说出顾公子去哪里了,而只要顾停回来,他周身冷峻气息即刻消失,如春暖花开一般,变得圆融而柔软。
生病期间,镇北王食水全由专人负责,食单也是慎而又慎,医者随时在侧伺候,药方配伍争取最适合王爷身体,所有人都在努力,没有一个人偷懒,可霍琰的病还是一时不如一时,未有半点恢复迹象,身上的疮斑也是,肉眼可见的恶化。
顾停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难受说不出来,也不知道和谁说。
到了晚上,霍琰睡熟了,顾停想出去透透气调整一下心态,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天那个地方。那个设计伏击尤大春,遇到小猞猁的矮坡。
风很冷,冻的人鼻子通红,夜很沉,除了风声再听不到其它。
“喵——”
小猞猁竟然在,还冲着他喵喵叫。
顾停一怔,心里酸酸的:“对不起啊,我又忘了给你带吃的。”
他在身上摸了摸,还是那天那些东西,小点心和肉干,这还不是他自己准备的,大约是吴丰见他辛苦,怕他忘了吃饭,在他荷包里塞了些。
把点心和肉干放在地上,小东西‘喵嗷’一声就冲了过来,还是护食,还是不让摸,圆脑袋一甩一嚼,吭哧吭哧,力气特别大,简直是用生命在吃饭。
顾停蹲在它面前,叹了口气:“你说他要是像你这样有精气神多好?吃饭就得这样么,不好好吃身体怎么会长好?”
“你也不让摸,他也不听话,你们俩怎么都这么倔?”
“我警告你啊,再不让我摸,下回不带吃的给你了。”
“你说,他这次病的这么严重,是因为我么?是不是我不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顾停的声音和他的身影一样,融在茫茫夜色里,孤单又寂寥。
红尘千丈,他的眼前没有光亮,也没有方向。
可再怎么丧,他都没有放弃,他仍然在照顾霍琰,也仍然会在晚上霍琰睡沉后,过来喂一喂小猞猁。不再是随便拿的小点心和肉干,而是刻意为它准备的猫饭,不会冰冷的没有温度,也不会烫到它幼嫩的舌头,是温暖的,入口最合适的食物。
茫茫夜色中,他的身影仍然孤单又寂寥,可他倔强的坚持着,想要和这世间多一点羁绊,好像这样,上天就会怜悯他,为他留下某个人。
寒夜漫长,顾停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有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兵器交错声似乎就在耳边……不对,在耳边!
顾停猛的惊醒,回头一看,哪里是什么梦里的刀光剑影,尤大春的人竟然偷袭到了霍琰的房间!为了杀他!
吃一堑长一智,尤大春本不打算再对顾停动手,可谁叫霍琰病了呢?两三天的功夫就病得要死了,这不是天赐良机?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这一次他底气十足,也没什么特殊计划,就是派人杀过去,必须弄死顾停!霍琰管不管的无所谓,反正用不了两天他自己也得病死,遂刺客们谁都没管床上的人,杀招只冲顾停一人招呼。
看还有谁护着你!
房间里护卫只有两个,肯定挡不住,顾停看了眼床上的人,心说这回估计躲不过去了,他怕是要死在这里。
可他还没来得及伤感,门外窗外突然冲进来一群人,干脆利落的把所有刺客斩杀,快的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嗯?”他不解的看着带头的夏三木。
夏三木从胸口掏出一个小本本,还有一支笔,舔了舔笔尖,慎重的划去一行字:“行了!”
顾停:“这是什么?”
“王爷的备忘录啊,未完成的事,已完成的事,接下来要做的比较紧迫的事,需要注意哪里,哪一桩要提前准备什么,我们全都要记着,这才能有条不紊,事事不乱么,”夏三木指挥士兵们把尸体抬出去,“尤大春要搞事,前天王爷就料到了,吩咐我记着,怎么引动怎么收拾……这不就用着了?”
顾停一怔。
原来是这样……他猛的回头看睡在床上的人。
烛影轻摇,光线迷离,梦醒梦中,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霍琰始终强大,始终能掌控一切。
其实很多人都有类似的习惯,越有计划的人,想事越周详,只是付诸纸笔不付诸纸笔的区别。可霍琰有让下属做的事,也有个自己单独的备忘录,房间里那个小小的檀木盒子——专属于他。
想起那些纸张,那枝仍然在犹豫没有送出的梅花,喜欢小南珠却给了小南瓜,两只小东西本王一起养……
顾停心里就忍不住酸涩。
你什么都算好了,怎么就不算算自己什么时候醒!什么都不说,是不是故意想看别人为你着急?
我不走,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你不要任性了,醒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别哭。”
微哑的声音传来,霍琰真的醒了,艰难的抬起手,揉了揉顾停的头:“我就算死,也一样能护着你。”
顾停狠狠擦眼睛:“谁哭了!什么死不死,你现在是病人,能不能少想点东西,好好休息啊混蛋!”
“嗯。”
霍琰轻声答应着,深邃双眸静静看着顾停,片刻都不肯离开,好像想要把他镌刻在心底,直到生命的尽头,每一寸每一寸都不忘:“听你的。”
解药还没有配置出来,风寒因和毒性互相影响,怎么都好不了,霍琰的病一刻比一刻更重,他昏迷的时间更长,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镇北军内气氛越来越紧绷,顾停也是,不知不觉开始紧张,总是心跳加速,预感十分不好。
直到这一天,他夜里惊醒,并没有看到霍琰。
他不在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初见,黑格尔,BONES,「空白」,开心名单,秋秋和初夏★未绽(×3)大大们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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