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阳光和煦,落在地上灿金生辉, 岁月仿佛都温柔绵长了起来, 可房间气氛肃静无比, 透着一丝紧绷。
顾停虽然语气平和, 没有任何质问的意思,可这种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是怀疑。
大家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孟桢有些心急, 没忍住:“户部仓房到底丢了多少库银?为什么我们怎么找都什么都找不到!”
庭晔垂眸,晃着手上茶盏:“你们找了?”
霍琰似乎很看不惯他这样子, 哼了一声。
顾停叹了口气,点头:“找了, 各种方向, 各种手段, 竟是一无所知,什么线索都没有。”
庭晔:“皇上找你们下旨办事的时候,说丢钱了么?”
顾停怔住。皇上的意思只说让他们查办这件事, 查清楚丢了的东西在哪里,却并未清晰指明丢的是库银, 是他们……先入为主了么?
孟桢:“可是户部仓房被盗, 丢的不是钱还能是什么?”
“钱?”庭晔冷笑一声,“户部哪里还有银子可丢?”
这话就很可怕了,不仅霍琰顾停孟策没说话,孟桢都后知后觉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户部管一朝钱粮,怎么可能没钱?如果户部没钱……这偌大江山怎么支应下去?
谁知道庭晔接下来的话更吓人:“不仅户部仓房没钱, 天子的私库都掏不出更多钱了,”
四人:……
皇上都没钱了?那他的日子怎么过的?前几日宫宴他们都参加过,看起来规格并不低,也没有特别的简陋低调,完全不像没钱的样子啊!
顾停:“那朝廷平时花用从哪里来?”
哪怕一个小小的九原,边城,打仗要钱,粮草要钱,平时操练准备要钱,官兵们俸禄得发,牺牲的士兵家人得抚恤,旱灾雪灾各种灾情要赈,鼓舞民心年底祭典得办,里里外外多少人要养,每月银子流水似的花,小城尚如此,偌大一个国家,只会更复杂,更可怕,没钱,怎么养?
庭晔嗤了一声,声音更淡:“你们不是认识叶芃贞?就没有思考过,她为什么那么有底气?”
顾停眼瞳倏然睁大,难道是……
最初他也惊讶叶芃贞的大胆,总是忍不住担心,后来见她果然诸事顺利,并没有任何掣肘麻烦,才完全放了心,心中佩服她一个女子,在京城建立这么强大的人脉网不容易,从来没想过,原来皇上也吃着她的红利吗!
怪不得敢夸下那般海口,说他可以尽情造作,有事她顶着,哪怕是皇妃,也半点不用怕!
庭晔清咳一声:“事虽然是这么回事,你还是该劝劝那女人,见好就收,别太过分,皇家可不是那么好左右的。”
要一分情,就得还以十倍百倍利,骆驼再大,人再本事,也经不起这个吸法,当有一天你左支右绌,露出勉强,别人要的就不是你的钱,而是你的命了。
顾停只是一开始没想到,对方把话说到这份上,怎会不明白?
他声音有几分艰涩:“我会同她好好谈谈的。”
叶夫人聪慧灵透,既然投身这个局,怎会不懂?她怕是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走钢丝,但她义无反顾。
第一次在坟头见她,顾停就觉得这女人很神秘,很清冷,身上有种男儿都缺少的强势,很有魅力,也有点疯,相处日久,因为对方对他的态度太过温柔,太过亲切,让他忘了这一点,现在想想,叶夫人何止是疯,她是太疯了!
他隐隐有些明白这是为什么。
丈夫死了,这世间一切就没半点让她留恋吗!
相对他的沉默,孟桢就很失落了:“所以……我们努力这么久,什么都查不到,因为人家根本没说实话……不想说实话就别让我们帮忙啊,让帮忙又不肯说实话,好过分哦。”
根本就没丢钱,还误导他们让他们以为丢了钱,各种想办法去追,可这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往哪追?除了浪费时间,没别的收获。
对于相处日久的四人组来说,彼此没有隔阂,绝对信任,可庭晔是个陌生人,他的话不会第一时间被取信,可四人为此事忙碌了很久,过往的经历和得到的信息在提醒他们,庭晔说的没错。
没错是没错,不妨碍他们有别的问题。
霍琰眯眼,话说的有点慢条斯理:“你一个小小侍郎,还多日休假不在任上,怎会知道这么多事?”
庭晔似乎和镇北王天生相克,当即就笑:“王爷不过也只是个武将,边关仗都打不完,怎么还能混这京城风水局,知深知浅游刃有余?”
霍琰话音更沉:“因为本王不是单纯的莽夫。”
“所以啊,”庭晔打了个响指,顺便还朝顾停挤了挤眼睛,“我也不是只会躲事的懒书生,聪明着呢。”
顾停:……
感觉这个好看的中年男人只是样子优雅俊秀,实际上有点皮,还喜欢抬杠,像个小孩子。
下一刻,皮皮的中年人庭晔凑过来:“怎么样,停停,对我刚刚的表现还满意么?”
霍琰火气腾的就上来了,叫停停不算,还说这种暧昧的话,什么叫‘对刚刚的表现还满意吗’,本王现在就打死你,你对这个结果满不满意!
顾停一看架式不对,立刻按住霍琰,疯狂使眼色暗示:稳住!别冲动!咱们这还有求于人家呢!
霍琰一个人就很不好哄了,结果庭晔还扬起下巴,表情可高傲:“我呢,知道那么多秘密还活这么长,就是因为两个字,嘴紧。以上这些话,换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说,因为是停停——你们几个才沾了光,记得感恩哦。”
霍琰快疯了。
顾停将人死死按住,还得回头冲庭晔微笑:“还是得感谢你,回头我好好请你吃几顿饭,煲几回汤,好不好?”
庭晔笑的见牙不见眼:“当然!停停干什么都是好的!”
“闭、嘴!”
顾停一个没盯紧,霍琰已经暴跳而起,手里转着匕首就冲庭晔冲过去了。
庭晔反应堪称神速,霍琰那么快的刀,那么大的冲劲,他竟然脚步一晃就躲了过去,不见他脚步怎么动的,总之就是又快又碎,让人眼花缭乱,瞬间转出一圈,能迷的人找不着北。
别人找不着,霍琰未必找不着,再次又快又狠的杀了过去。
庭晔同样步法缭乱,知道打不过,并没有硬拼,而是花蝴蝶似的,转的整个屋子都跟着眩晕。
一边从容自在的跑路,一边还能用眼角余光看向顾停,见他担心,庭晔还温声安慰:“你这男人小心眼,瞎吃醋,要啥啥没有,吃个醋没够,不过你喜欢,我也勉强不讨厌,放心,我不打他,就帮你教一教。”
霍琰出离愤怒:“本王的事,轮不着你说!”
继而出手更加凌厉,更加疯狂。
顾停:……
孟策谨慎后退,把弟弟藏好,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孟桢轻轻拽了拽他袖子,小小声:“哥哥是不是也看出来啦?停停和庭晔有点像……咦,名字也有点像,停停叫停停,庭晔姓庭,都可以叫停停……”
孟策心内有些小小怀疑,毕竟有些东西很明显,可没有证据,他不敢断言,估计庭晔也是。很多事都是当事者迷,他在一边冷眼看着,只感觉庭晔对顾停有些过分关注,很有眼缘,和之前那个叶夫人一样,很多行为和态度都是下意识的,应该心里暂时没有什么想法,如果真的有什么证据,就不会单只如此了。
只是这种事,他一个外人不方便参与,想着还是稍后私底下,小小提醒霍琰一下。
顾停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事情会是这个走向,也没法冷静思考,眼看着霍琰匕首要伤到人了,赶紧过去拦:“别——王爷住手!”
霍琰见小东西扑过来,担心伤到他,手劲已经打出收不回来,只能用力改变方向,匕首一滑,直直插到了一边窗上,手柄还在颤抖。
既然是打架,就一定有来有回,庭晔虽然一直在避,玩的是守势,可见到时机还是会出手的,见霍琰一击有漏洞,掌风就过来了,下一瞬才发现顾停就在前面,甚至身形一斜,直直挡在了镇北王面前,赶紧收势——
霍琰的刀插在了窗子上,庭晔是强势收力,差点伤到了自己。
二人对视,谁都没有怪顾停,反而对对方诸多挑剔不满:你行不行,拉可爱的小东西下水挡枪?
互相看不顺眼的同时,也明白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真伤到了停停,往哪后悔去?
二人眯眼,给了对方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
今日且放过你,有种以后约!
庭晔比霍琰会说话多了:“没事停停,我们就是切磋一下,没想着伤谁,对吧,王爷?”
他面色从容,神情淡定,大尾巴狼似的,优雅又亲切。
霍琰心里无比憋屈,却也没办法否定,为了小东西不担心,只能颌首,淡淡嗯了一声。
这一局,是他输了!
顾停:……
他又不是眼瞎,当然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但霍琰一向骄傲,很少这么吃亏,要不是为了他,不至于这么难受。他想了想,桌子底下,轻轻握住了霍琰的手。
霍琰登时脸色就变了。
顾停凑过来,小小声:“王爷还好么?不要生气呀……”
小东西笑得又甜又软,像含了蜜糖一样,连眼神都是柔柔的,镇北王看的出来,这才不是一句简单的安慰的话,这还是撒娇,是许诺,他在说我是你一个人的,干什么和别人吃醋?他在说王爷大度点,咱们不跟别人一般见识,还在说以后我给你煲汤好不好?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尤其掌心小手的触感,又绵又软,粘着他不放,那种留恋,缠绵,是小东西一直吝于表现出来的东西。
霍琰心内十分受用,一时竟觉得,偶尔表现的像被欺负了也不错。
他紧了紧握着顾停手的力度:“嗯,我没事。”
顾停更心疼了,小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
霍琰深吸一口气,到此为止,不能再多了!
小东西怎么这么会撩人!
桌子底下便宜占个没够,表面上,霍琰看向庭晔的神色也无比傲然,挑衅。
庭晔呵了一声,给了个‘真幼稚’的嫌弃眼神,转向顾停,神色立刻变得温柔:“刚刚说到哪儿了?咱们继续。”
顾停:“说到户部仓房其实没钱,皇上私库也没钱。”
霍琰:“那夜到底有没有发生意外,户部到底丢没丢东西,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当然,不早跟你说了我聪明么?”庭晔轻哼,“纵那日我不在,后来也知道了,仓房丢了一些书册纪要,还有一张大夏舆图,皇上如果真的再找,必然是这几样东西。”
书册纪要?大夏舆图?怎么想似乎都不是事关江山安稳的事……
顾停有些不明白:“若只如此,为何找的那么着急?”
庭晔哼了一声:“就是找的太着急,才让人感觉诡异,谁知道呢?”
顾停突然想起宫宴那日和霍琰在宫里听到的话。有人在找东西,看起来好像是尤贵妃的人,又像是有人借着尤贵妃的手在找找,找的……好像就是书册一类的东西。
他猛的看向霍琰。
霍琰捏了捏他的手,示意自己也想到了。
不知道两边有没有关系,若有,这事就有点神秘了。
孟桢歪着头:“那总共丢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书册,一样是舆图,皇上想要找回来的是哪个?”
到底哪个才是最关键的?
孟策眯眼:“不确定是哪样,都找出来不就行了?”
和之前摸着石头过河不一样,现在有了新方向,有些事就更通透,拼一把,许就能看到曙光。
霍琰对此很认同,点了点头,又说话了,不再问庭晔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而是问他:“为什么请了那么长时间的假?还见人就跑,你到底在躲谁?”
不想一向优雅会气人的庭晔听到这个问题顿时炸毛:“关你什么事?”
霍琰唇角微勾:“本来你怎么回答本王都不在意,现在么,本王倒真好奇了。”
不说他好奇,顾停也很好奇,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过来。
庭晔摸了摸鼻子,看别处:“私事,与你们无关。”
顾停感觉这个人更奇怪了,一个长得很帅的中年男人,时而优雅得体,时而皮的想让人打一顿,时而又稳重有担当,到现在闹起别扭竟然也不让人讨厌,完全不见中年人的粗犷油腻,长成这样,也是奇迹。
庭晔的资料,在想要找这个人时他就关注过,霍琰拿到的卷宗很详细了,此人正经进士出身,才学完全拿得出手,走的也是正经的升官路子,翰林院去过,外官放过,转回进了六部,每回考级都是中评,不算太出色,也绝不会靠下,人际关系也很不错,算是长袖善舞,谁说起来都认识,官场人头熟,可要说亲近的朋友,一个都没有。
说他不想升官吧,一路都在这么走,每一步还都挺稳,说他想升官吧,好像也没有多努力,为此不顾一切的样子,今日一见,感觉这人更奇怪了,像藏着很多东西,有很多秘密不能与外人道,谁都不能理解他,不能宽慰他,他只能在深夜慢慢自己消解。
顾停对这个人很好奇,最最好奇的是,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他不是傻子,感觉得出来对方的关切与亲近,和霍琰不同,和孟桢孟策都不一样,庭晔的关切和他的目光一样,清澈干净,不带有任何目的,隐隐带着些距离感,飘渺不清楚,倒是和叶芃贞有点像,像是在移情,像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难道……庭晔也曾经有一个弟弟,长的同他很像?
“行了,该说的都说了,饭也吃完了,我还有事,大家回聊,”庭晔起身,朝顾停快速眨了下右眼,“有事的话,你知道怎么找我。”
这样的动作,别人做出来可能会带着些油腻,但他做出来真就只是随性清透,怎么看怎么优雅,顾停忍不住笑了:“好,你若得空,随时可以到这里来找我喝汤。”
“乖了。”庭晔揉了揉顾停的头,转身大步离开。
霍琰没来得及阻止,只能大手按住顾停的手,揉了好几下。
小东西是他的!他的!那谁都不能碰!
顾停抬头看他:“怎么了?”
霍琰抿唇:“没事。”
别说顾停,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别人胆敢亲近他的人,他绝不只吃醋那么简单,是真的会杀人的,可他不是傻子,看的懂庭晔眸底释放的东西,这人并不是觊觎顾停,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想要靠近他,疼爱他。
为什么?这人到底是谁?
顾停按住霍琰的手:“好了,再闹我真生气了。”
霍琰怨念的看了看顾停的头发,好像真的被揉的有点乱,见好就收,手放下,握住了顾停的手。
顾停:……
叶夫人送东西你吃醋,现在庭晔仅仅是关心,你又吃醋,万一别人送东西怎么办?你还不得酸死。
想想那个画面,顾停就有点发愁,这位庭大人,一定不会给他送东西吧?
又一想,皇宫里的经历孟家兄弟还不知道,因与此事有关,他便把当时见到的人,听到的信息,和这二人仔细讲了一遍。讲完自己又感觉有个地方不对劲:“尤贵妃在找东西,皇上也下了圣旨给咱们,语蔫不详的让咱们帮忙找东西,太子和二皇子这回翻脸的也太快了些,这般着急,莫非也……”
也想找东西么!
孟策听懂了:“若此事同皇家四人有关,想要查清楚,难度就更高了。”
孟桢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回事?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明白?”
“乖了,不要紧。”孟策揉了下弟弟的头。
“哦。”孟桢见哥哥没什么特别可怕的表情,懂不懂的,心倒是特别大,乖乖捧着热茶喝,没再说话了。
霍琰:“追踪目标不同,方法也要跟着转变,这一回,咱们——”
还没商量出具体对策,让家就来人了。
来的是让重身边老仆,带着老爷子的亲笔信,为霍琰顾停帮了孙子让茂道谢,言语很是诚恳感激,说本该自身前来,不想孙子跪了一夜病倒,只能延期再行请宴,望两位不要介意。
除此之外,老爷子还奉送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说此次春闱,吏部调派稍稍有些微妙,似乎有什么册子,丢了。
要是平时,这种消息顾停四人没那么敏感,现在刚刚确认户部丢的不是钱,而是一些书册,让老爷子就提起春闱,吏部任命,也太巧了!
春闱,吏部调派,户部仓房,书册纪要,种种放在一起,会想到什么?
科举舞弊,有人操纵人才走向!那些丢失的册子,可能就是证据!
户部,可是太子的地盘。
种种一切,细思极恐,更可怕的是,这种事若真存在,就不可以随便爆出来,但凡揭露一点,别人就会着急。控制人才走向,是为了权,科考舞弊,是贪了钱,要这些钱权,到底想要干什么?机密如此,一旦被人知晓,会不会狗急跳墙?
顾停脸色发白,下意识喝了口茶。
霍琰面色更为沉肃,因为他也想起了一件事:“我近些时日走动,除了探看黑市暗道,也发现了一件事,西郊大营,似乎有点小动作。”
顾停茶杯差点摔在地上。
钱权不够,连兵都动了?
‘造反’这两个字,他不大敢说,因为一旦开口,一旦发生,就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别怕。”霍琰大手轻轻覆上了顾停的。
他自认没那么伟大,什么事都要管,什么人都要救,可京城若面临这种险境,百姓面临这种烽火动荡,让他干看着,他做不到。
霍家世代流淌在骨子里的东西不允许,心内正义也不允许。
孟策也一样,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会躲避,谨慎提醒大家:“接下来,我们需得更小心。”
阳光透过窗子落进来,房间里一面灿金,一面黑暗,看起来温暖无比的春日,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有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气息。
门口站着的吴丰不知道,见叶夫人经过又离开,速度快的都来不及打个招呼,惊讶的张大了嘴。
要知道女财神近来和少爷感情多好,哪怕路上遇到,见少爷在逛铺子挑南珠也得停下包个场的,现在路过少爷的药膳铺子,竟然忘了打招呼……这么着急,是在追什么人么?
皇宫,月华殿,尤贵妃摔了一屋子东西,眼神阴鸷疯狂。
“废物废物都是废物!杀人人杀不了,东西东西找不到,还被别人摸到了把柄!还有姚美人那个贱人!本宫要你们死,全、部、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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