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一时没进城,大局就一时不算平定, 仍然有危险潜伏, 顾停却顾不上了, 他想见到霍琰, 城门一打开就要见到!
前方各种消息传回,除了战况,当然还有镇北王的应对, 说过的话,那些话给他的第一感觉是似曾相识, 后来才想起,同样的话, 他也说过。就在守九原之时, 镇北王府遇难之时……
他们心底的信念, 从来都是一样的。
权力赋予人们野心,好东西人人想要,可这些权利, 并不属于某个人,它是流动的, 根源来自于百姓,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从来不是什么空话,你珍视,想要保护, 它会流动向你,回馈向你,你不理,你自负,消耗的从来都是自己的信用额度,越渴望,抓得越紧,越会失去。
城门外刀剑相撞,战马嘶鸣,血腥味随着风一路散到了城内街道,顾停对这个声音很熟悉,也再也不会被这种味道激的头晕反胃,这是霍琰的战场,他的战场,他自来无敌,从不会败!
不知过了多久,鼓声渐歇,城外变的安静,下一课,缓缓的,城门打开,守城军士肃静战立,迎接功臣归来。
灿金阳光洒下,一人单骑策马前来,眉目坚毅,杀气未散,轻铠染血,生人勿近,春风吹起他的披风,跨在马上的大长腿线条相当漂亮,紧绷又充满力量感。
是镇北王霍琰!
“王爷威武!”
“谢王爷及时带兵带援!”
“王爷英武,我等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和第一次进京不一样,那时候城里百姓很是冷漠,大部分不认识镇北王的人,不知道他来京消息,就算有门路知道了,也恨不得有多远走多远,生怕惹到事,听闻镇北王拥兵自重,杀人盈野,功高震主,哪一条不是麻烦?不躲着走是傻么?
这一次百姓齐齐涌上街道两旁,看向镇北王的眼神极为热情,拜的拜,喊的喊,谢的谢,丢花的丢花,掷果的掷果,短短一小截路,落在霍琰身边的丝帕集齐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都可以开染坊了,架式比九原还甚。
可见百姓的眼睛一直是雪亮的,谁对他们好,他们都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冷漠,藏于内心的淳朴热情一直都有,只是现实屡屡让他们失望,这份热情也就藏了起来,直到有一日火种再现。
你为他们做的,终有一日,他们会千倍百倍的回报你。
百姓们很想上前,很想近距离和镇北王接触一下,磕个头,道声谢,没人在乎他的冷面,知道他是会以性命保护他们的人,他的冷面甚至都可爱了起来,大家都不再害怕,各种蠢蠢欲动,可看看身边的人,想着这么多人一起挤上去肯定不行,别说伤着王爷了,吓着马也不好啊,又矜持又纠结。
顾停就站在这样的人群里,和霍琰遥遥相望。
街道两边人太多,可也不知怎的,大约是心有灵犀,霍琰一眼就看到了顾停,他眉目如画,唇角微扬,笑容融在春风里,似乎裹了蜜糖,纯静又美好。
就是为了这样的笑容,为了这样的安平,他愿意让身上染血,让刀锋变钝,让自己受伤变脏!
多好啊,这是他的人。
我回来了。
他不方便大声说话,只冲站顾停摆出嘴型。
顾停却没什么顾忌,笑容更大,双手张开拢在唇边,声音恣意又张扬:“王爷辛苦啦!”
霍琰眼瞳一紧,心尖一跳。
顾停继续大声:“恭喜王爷凯旋!王爷伟岸,令人心折!”
当着这么多人……
霍琰看了看了左右,清咳一声,朝顾停的方向无奈一笑。
折磨人的小东西。
他打了个手势,召了一名亲卫过来,轻声说了两句话,亲卫避着人,精准找到顾停,恭敬行礼,交代了王爷要带的话——
战事刚完,到处乱糟糟的,他肯定要进宫一趟,不是什么享受舒服的好事,就不带顾停一块受累了,让顾停先行回府,等他回去。
顾停冲着霍琰重重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你尽管去忙。
太子突然造反,各处形势不明,他在府里随时接收着外边消息,预防各种意外,霍琰肯定也一直接收着他递过去的消息,包括二皇子,包括江暮云,阵前打仗正忙的时候肯定是没时间看,眼下得胜归来,重要信息肯定都捋过一遍,不用他再赘述,有什么忽略的,樊大川也会提醒他。
是的,樊大川已经回来并走到霍琰身边了,在江暮云家一点伤都没受。最大危机已经消除,叛军已全部拿下,基本上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自己身边也不会有危险,除了吴丰,还有亲卫在。
顾停前思后想没毛病,朝霍琰比了个‘早点回来’的口型,就退出了人群。
……
城门外大战起,镇北王兵回援时,太子就知大势已去,没法玩了!他所有举动,谋的就是个出其不意,别人都没有准备他才能成功,单论打架,肯定是打不赢的,他的兵也不够,现在怎么办?
当然是……一不做二不休,立刻弑君登基!给过你脸了,你不愿意要,就是不给退位圣旨是不是?好,你也别苟延残喘了,直接死吧!
可二皇子怎会允许?他坐等渔利等半天了,现在正是时候,再不出发就完了!自然第一睡过头赶到建平帝寝宫救驾——
“谁敢伤我父皇! ”
有江暮云这个打入敌人内部的钉子,太子这一局想怎么玩,人手都在哪里,薄弱点是哪,怎么走最近最好,他全部了如指掌,别人根本拦不住!
话还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镇北王已带兵来援,城门事变已平,尔等迷途知返,放下武器,可免死罪,否则——犯上造反者,诛九族!”
皇宫看起来是最闭塞的,也是消息最快的,外头风声明了,谁还敢动?
但凡天下大乱,第一个挑旗搞事的永远都是乱臣贼子,第二个过来的总会黄袍加身,成为最终胜利者,二皇子看似来晚了,实则刚刚好!
天子寝宫内,建平帝已经顺利服下尤贵妃现出的解药,恢复了几分力气。
没有解药之前,尤贵妃很重要,有了解药,当然就没用了,姚美人之前犹豫过,很快就想清楚了,皇上只是想要命而已,怎么可能会复宠尤贵妃?那么大那么亮的绿帽子忘了?皇上想给你脸,你功就是功,错也是功,厌弃了你,你错是错,功也是错,有什么好犹豫的?
解约一副下,看起来没问题,姚美人就卸磨杀驴,重新把尤贵妃关进了冷宫!本来今天就事多,什么罪名套不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她可是最懂得皇上心意最得宠的人,谁敢有异议!
结果还真的是,姚美人如此骄横跋扈,建平帝只宠溺的点了点她的鼻尖,全部默许。
宫人立刻明白,头顶的天早就变了,可长点心吧,别再给别人当刀使了!
接下来,姚美人伺候皇上更加尽心,温柔体贴,连扶一把都捏着劲,好像皇上是张易碎的纸似的,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建平帝身上的毒已解,可毕竟年纪大了,又实实在在遭了一遍罪,半天缓不过劲来,说几句话都嫌累。可也没办法,事情发展到现在,他这个皇帝在不现身,就没办法控制了。
他让姚美人伺候他换上龙袍,走到金銮殿前,看着姿态比之前更恭敬的二儿子:“把人都叫上来吧。”
“是,儿臣遵旨!”
被关在东宫的文臣武将这才被解救了出来。
皇宫很大,东宫离大朝宫殿也不算近,可谁叫东宫地位超然呢,占的位置必然不一般,走过来的路也是最外拱最显眼的。太子并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前边几波威胁,但凡不听的已经被他祭了旗,殿外一地血水尚未散去,拽出长长的拖痕,看的人触目惊心,心寒不已。
再到殿前,见到建平帝,个个委屈的不行,跟见了亲爹似的,就一个字,哭!
“皇上啊臣差点就见不着您了啊……”
“臣这把老骨头,将来怎么去见先帝啊……”
“皇上您要给臣做主啊……”
建平帝背着呜呜嗷嗷的哭声吵得头疼,摁着额角,不善视线瞪向了殿前跪着的太子。
太子现在极为狼狈,发散衣乱,头上的玉簪不知道去哪里了,鞋也掉了一只,跪在阶前傻傻的只知道哭,好像知道自己跑不了了,连饶都不敢求。
相比之下,二皇子就相当意气风发气度非凡了,表现的那叫一个出色。
亲手把老御史扶起来,微笑宴宴:“刘大人,宁可是三朝老臣,可不能这么说话啊,您要扛不住了,叫我们这些年轻的怎么办?未来朝纲风气,还要靠您指点呢。”
再把翰林大学士,国子监祭酒扶起来:“您对父皇最是忠心,父皇一直记着您呢,前几日还同我提起,说书画鉴赏您最懂了,一笔字尤其有造诣,古籍典故更是无人能比,这天下有才之士,还等着您教导呢。”
又转向一年轻武将:“行了,多大年纪了还撒娇,刚刚我过来时见到你私下谋计反抗了,有功,放心,父皇从不会放过一个奸党,也不会忽略任何一个功臣。”
随着他的声音,大殿气氛慢慢不一样,变得苍凉而悠远,肃正又沉淀。
霍琰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宫的。
今日之事,他随便猜都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从来没准备站任何人,也没想帮任何人,不管太子二皇子亦或是皇上,都一样。他会愿意拿着玉牌带援军回援,完全是不忍心城内百姓受苦。
只要不打仗,不流百姓的血,皇家这几个,爱怎么造怎么造,谁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一点都不关心。
“镇北王到——”
“镇北王到——”
“镇北王到——”
内侍唱声一路传到大殿,气氛再次不一样,变得沉重而紧绷。
似乎意识到这位才是大头,各文臣武将也不哭了,爬起来擦擦脸,理理衣服,分两列而站,跟上朝是一模一样。
霍琰好像全然没看懂个中气氛,进来按礼拜见,没多的话,直接把玉牌高高举起:“臣不负使命!”
这动作太明显,是要把东西还回去。
进来什么都不说,先做这件事,建平帝心中滋味万千,感动自然是第一位的,大臣们也很惊讶,这就……还了?就不顺便拿个乔,抬抬身价,等皇上允点什么东西?
所有人瞠目结舌中,二皇子反应迅速,非常懂事的走过去,亲手接下玉牌,走上阶还回建平帝。
还了东西,人并没有退下,站在原处扬声道:“都说人心隔肚皮,患难方见真情,镇北王虽一直都在九原戍边,京城难见,可他对朝廷的忠心从未变过,危难不顾,力挽狂澜,大夏有此等能臣相辅,是社稷之幸,也是父皇天命所属——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的激动了,他还立刻掀袍下跪,口呼万岁。
他这一番表现,别人怎可落后太多,当即也掀袍下跪,大殿一连串的“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霍琰眼梢垂下,也跟着口呼万岁。
他怎会看不出来?二皇子巧舌如簧,看起来是夸了他,可前后这么一说,所有一切都不是别人的功劳,而是天子天命所属,是皇上的气运,所有人最应该庆幸的,是大夏有一位上天眷顾的君王!
可他从来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爱谁谁,爱怎样怎样,他只要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都起来吧。”
建平帝做为一朝天子,‘明君’,马屁话听完,也是要表演一番礼贤下士的,他视线落在霍琰身上,眼神殷切温和:“得臣如此,是朕之幸事,此一次,多亏镇北王勇武奔袭,爱卿辛苦了。”
霍琰低眉敛目:“臣不敢居功!全是陛下英明,将玉牌托于臣,臣方才能调兵回援!”
建平帝:“朕说你有功,你便是有功,镇北王,可不能再谦虚了。”
不等霍琰回话,建平帝浅浅一叹,看向跪在地上的太子:“纵观史书,历朝历代都少不了这些事,朕年轻时雄心壮志,颇为自信,觉得别人会遭遇,一定是做的不够好,不想有一天自己也会遇到这种事——太子,你可知错?”
太子额头贴着地砖,后背冰凉,手心都是汗,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别的话?
“儿臣知错……儿臣知错啊父皇!儿臣不是故意的,从未想对父皇不敬,也不知怎的脑子模糊一团,好似被人下了蛊惑一般……对,都是别人要故意害儿臣,坏我大夏根基!”
说着说着,为自己找到理由,话越说越快:“是尤贵妃!她对父皇不满,蛊惑儿臣,给儿臣下毒,试图借儿臣的手……”
他说的声泪俱下,好不可怜,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是怕到了极点。尽管如此,还是让人截了话。
“太子慎言!”
二皇子出列,朝建平帝拱了拱手:“父皇容禀,太子哥哥许是惊吓过度,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殿前失仪,多有冒犯,还请父皇恕罪! ”
“你——”太子以为二皇子和以前一样故意和他杠,气的浑身发抖,他都这样了就不能放一马么!
二皇子却眯眼看着他,目光阴阴:“贵妃娘娘是父皇后妃,醉酒犯下大错打入冷宫,同太子有什么关系?”
太子登时就撑不住了,软倒在地。
是啊,他想甩锅可以,甩在谁身上都行,偏偏尤贵妃不可取。她是皇上后妃,自己非要和她扯上关系是怎么回事?生怕那顶帽子不够大不够绿,别人不知道么?
可不推到尤贵妃身上,又能推到谁身上?他手上这些事太深太多,早就没办法分得清……
太子噤声,失魂落魄,建平帝越看越失望,真是真是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太子犯此大错,眼界狭窄,动摇国本,已不足以承国之柱,今日起,废去储君之位,贬为庶皇子,责三司协力,彻查今日之事,不可放过任一党羽,所有涉案人员皆以律法处置,无一例外!”
太子起事不成,被废是肯定的,但皇上这意思……废了还不够,查出所有罪行,还要按律法处置,那可就基本没活路了。
下面人深谙君王各种潜台词,不敢有违:“是!”
建平帝很想多表现一点,一切平息的这个时间点很关键,很多东西需要巩固,很多东西需要开拓,奈何身体不给力,折腾这么久,他早就累了,光坐在这里就用足了意志力……
“今日太子事发,好在有众卿相助,朕心甚慰,今日之事,待三司审理清楚之后,论功行赏,朕不会让任何一位功臣心寒!好了,朕乏了,老二,你代朕好好犒赏功臣,不可懈怠。”
“是!儿臣恭送父皇!”
皇宫里,想要速度快是可以很快的,只要上面吩咐下来,宫人内侍积极跑动,很快,殿外的血清洗干净了,殿内摆上几案,酒水小菜瓜果点心立刻上桌,连丝竹庆乐都立刻响在耳畔,整个大殿瞬间变的圆融温和,哪里有之前剑拔弩张的血光?
太子已经被狼狈押下去,二皇子春风得意,把宫人指使的团团转,俨然这座宫殿的第二个主人,对比可谓惨烈。
皇家……就是这么无情的地方。
人心易变,可镇北王却很不一样,始终如一,高处不见得瑟,低时从未屈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身傲骨铮铮,很是难得。
二皇子亲手端了两盏酒过来,一盏留在自己手上,一盏递给霍琰:“今日首功当属王爷,我代父皇敬王爷一杯!干了!”
他仰头就干了杯中酒,霍琰不好据,便也干了。
二皇子笑了:“这大战平息,接下来自有下面人忙,王爷多饮几杯?”
霍琰却拒绝了:“身有小伤,不宜饮酒,家中还有人等我回去。 ”
二皇子眯眼:“王爷这是不给面子了?”
“不敢,”霍琰又道,“眼下虽胜,仍不可大意,需知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殿下还是多多留心的好,臣告辞。”
二皇子冷笑一声:“那王爷一路走好。”
霍琰不想待就能硬着脾气走,别人可不行,大胜庆功,是天子的脸面,也是二皇子功绩,你不给面子,说走就走,仕途路还想不想要了?
大殿酒乐正酣,欢快气氛几乎能顺着夜风传出来,霍琰全然听不到,一路往回走,不知怎的,心中总有种淡淡的不安,觉得太顺利了。
可哪里不对呢?太子就是那么蠢,事起的太突然,按行为轨迹的确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子,一切都很正常,为什么他会不安?
夜风微涩,融着白日里城门处血气,慢慢的,竟多了一丝干燥烧焦的味道……霍琰猛的抬头,看到了远处火光。
今日知识太大太重,奋战过后,人们可见的松懈,庆功酒都喝了,没有人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霍琰一点都不想管,很想回家,可是火……又不好不救,一时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有人横在他面前,大笑出声:“王爷怎么急着走啊,不想要你的心肝宝贝儿了? ”
还还是个熟人,张家嫡子,张夺。
霍琰没理他,继续往前走,张夺吹了声口哨:“王爷可别,这一走是会后悔的哟,你的人可是在那里面,万一烧死了——可怎么办?”
霍琰拎起了他脖领,把他甩在墙上:“给本王闭嘴!”
“别别,”张夺高高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我就是看到了点事,好心过来提醒,王爷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找个人回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霍琰甩开他,立刻叫召来樊大川。
樊大川在张夺出现,阴阳怪气的时候,就已经叫了亲卫速速回去看,亲卫轻功很高,速度很快,不多时就转了回来。
霍琰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急切:“顾停在哪?回府了么?”
“没有,”亲卫单膝跪地,声音也有点着急,“公子本来是打算回府的,但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中途拐去了药膳铺子,说是要给您煲汤,试新配方,可属下顺脚去到药膳铺子问了,掌柜的说公子根本就没去过!”
没去过?
霍琰觉得头有点晕:“你再说一遍!”
“说多少遍都一样哦,”张夺在一旁闲闲拍手,“再耽搁下去,王爷那位心尖尖可就烧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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