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醒来

    娄宏突然想到了快速补血的法子,这个消息令大家瞬间振奋, 然而振奋还没完, 听到他下面的话, 立刻又安静了。

    “有一味药名赤草, 无枝无叶,茎肉丰厚,阳气旺盛, 哪怕只一小片,补血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于病患如今身体情况最为适用,只是此药数量及其稀少, 生长在极炎沙漠之地, 人迹罕至, 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之后再无听闻……”

    顾停:……

    根本得不到的东西,你说它有毛用!

    娄宏:“此药炮制方法也很特殊, 用的是早已失传的石炙之法,需要三煎三蒸三煮提炼精华, 并不是以药煎汤的方式给病患服下, 而要以膳为方,否则效果锐减,且这一回回蒸煮的火候要精准,时辰不可错上半分,错一点, 效果亦立时锐减……”

    众人:……

    这说了不是和白说一样么!哪有会干这个的?一个药,稀少名贵,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市面难见,一个人,要会早已失传的药膳之法,且熟练掌握,时辰火候不可错上半分,否则那要用了等于没用……

    姓娄的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在为难人!这么短的时间,让他们去哪里去找!

    亲卫们个个瞪着娄宏,眼神不善,顾停也很失落,他就知道,希望不是这么好找的。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孟桢这一劫,真的过不去吗?

    所有人都在赶快叹息的时候,霍琰却皱了眉:“赤草……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嗯?”反应过来后,顾停立刻抓住了霍琰的手,紧紧的,“你真听说过?从哪里听说的?”

    霍琰想了想,道:“你把离京之前收到的礼单——拿出来看一下。”

    他自然记性很好,但这种事开不得玩笑,他并没有说出完全确定的话。

    顾停赶紧冲回自己房间,把装东西的箱子扒拉扒拉,翻出礼单,从最长的那一个,叶芃贞给的礼单里,还真看到了这两个字:赤草。

    后面还有叶芃贞用小字特殊标记的提醒,说此物大补,尤其补血,身体正常的健康人不可食,让他做为礼物送给镇北王府,府中女眷可能暂时用不到,若有意外,可救命。

    都没说使用剂量,直接说身体正常的人不能吃,可见其效果霸道!这礼物也并不是给他的,因为他一个男人大抵用不上,这位姐姐简直替他操碎了心,担心他礼数上让别人挑剔,直接送了这么个宝贝来,谁要再挑剔,那可就是自己刁了。

    顾停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酸酸的胀胀的,很感动,更多的是后悔,后悔没在京城时对这位姐姐好一点。从京城走的急,他也让人迅速置办了一些东西,带回去给太王妃和霍玥霍玠,可匆匆买的,尽管心意十足,哪里比得上这个?

    叶芃贞特别喜欢送他东西,礼单每回来都是一大串一大串,她不缺东西,顾停能为她做的就是左右看着点,在她顾不到的地方帮忙周全,平时有空就给她煲个汤,女子多体弱,他希望她能健康好运,不管想吃想喝还是想跑很远的地方,都有强健的身体支撑……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收到的礼物里有这个东西。

    叶芃贞提醒的也很到位,并没直接说在什么时候用,那有咒人之嫌,顾停却看得懂,此药补血神效,最适合之处该是女子产后大出血,妇人生产向来是鬼门关,太多时候拼运气,如若遇到大出血,基本就是死局,神仙难救,可有了这个药,就相当于是多了一条命!

    镇北王府除了太王妃,可是还有一个小姑娘呢,云英未嫁,不擅习武,这味药送到府里,不管太王妃还是霍玥,甚至霍琰兄弟,都会心生感激。

    只片刻,顾停就咬了唇,做出决定:“这个药,我要给孟桢用!”

    叶芃贞送此药给他,可谓心意殷殷,他自己也很疼霍玥,几个月前守城,小姑娘聪慧坚强的样子还在眼前,他舍不得那孩子受一点苦,可他觉得,不能用没发生过的事去赌眼前已经发生的事,霍玥未必会遇到那种可怕的事,孟桢现在却已命在旦夕!

    算他欠了小姑娘一次,以后……定然好好补回来!

    霍琰何等聪明,根本不必他多说,按了下他的头:“想什么呢?救命要紧,霍玥还小,嫁人早着呢,这几年祖母也一直盯着她的身体,她很健康,未必会遇到糟糕的事。”

    顾停垂头:“嗯……”

    见他还是有些蔫,霍琰就轻声逗他:“先说好,我可没有翻你的礼单,是那日你接过礼单打开看时,我不小心就看到了……停停的东西都是停停的,本王的东西也是停停的。”

    顾停耳根绯红,推了他一把:“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霍琰拉他的手:“走吧,咱们把赤草拿出来,赶紧做药。”

    这味药材有些奇怪,名字叫赤草,长得却一点都不像草,反而有点像蘑菇,只是比一般的蘑菇长,伞盖也没那么大,小小一圈顶在头上,蘑菇摸起来是湿润的,柔软的,赤草却非常硬,非常干,小刀不锋利,甚至不能伤到它一星半点。

    娄宏再一次见此奇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盯着看了半晌,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对对没错,就是这个!你们怎么搞到的?哪里还有卖,方便让我知道么?有这东西你们早说啊,又何必为换血之法纠结!”

    激动半天,娄宏又犯了愁:“若是药炙之法,没的说,我都会,且手艺精妙熟练,可这药膳——我不会啊,要不咱们直接用药,虽说效果锐减,肯定也是能救命的……吧?”

    顾停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我来!”

    “啊?你会?”娄宏觉得这个世界简直玄幻了,这年头都流行把狗骗进来杀么?你们真的需要请个大夫治病,而不是故意让人看着眼馋的?

    赤草他没有,药膳之法也不会……他寻思着来一趟不能白来,治不了病,他可以学嘛,他搓着手,十分不要脸的请求围观:“万没有偷师的意思啊,就是特别想开开眼界,公子能允我旁观么?”

    顾停并不介意这些:“只要稍稍离远些,不打扰我便好。”

    他离开房间,霍琰当然立刻跟随,寸步不离。

    石炙之法确实特殊,却并非完全失传,顾停从来没这么做过,不代表不会。他走到后厨,捋起袖子,让人准备一些大小合适的鹅卵石,起火炙热,再把药材清洗干净,进行第一遍石炙。

    他动作很干脆,并不过快,也一点不慢,眼神始终不离,看起来行云流水,观感舒适。

    直到第一遍炙烤结束,进入第一道煮,他才轻轻呼了口气,暂得轻松,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霍琰一直看着他。

    “怎么了?表情这么严肃?”

    “你做的太好,感觉不认真一点,都对不起你的这份专注,”霍琰拿出素帕提他擦了擦汗,“其实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会做药膳,还如此擅长?”

    据他所知,顾家没有人擅长这个,开的铺子也没一间做药膳,想要学习似乎很难。药膳不比做饭,自己长点心眼,多多在厨娘做饭时旁观,慢慢的,山珍海味做不出来,家常菜肯定没问题,药膳要求很高,是药三分毒,怎么配伍,怎么调合,怎么适应不同人的体质,都是大学问,一个弄不好,是会出人命的。

    可顾停一直做的很好,效果甚至比得上专门做药膳的世家。

    顾停盯着锅里滚沸的水,用筷子小心拨了拨,眉眼弯弯:“厉害吧?”

    霍琰眸底倒映着他的笑颜,缓缓颌首:“很厉害。”

    煮的差不多了,顾停把东西捞出来,进行第一轮的蒸:“我其实也不知道,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有时间研究什么药膳?药材也是要用钱的。可有段时间我老生病,怕死,就各种想法子,然后就发现……嗯,我从记事起,身边就有一个小箱子,说是我娘留下来的,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几本破书,还缺页缺角的,大概就是因为太烂,别人不稀得拿,就一直留在我身边了。我小时候不认字,没当回事,后来发现破书虽破,也是有点内容的,跟着里头学,就学会了这些。没事时,能喂饱自己,生病时,可以顺便给自己治个病,体虚了,还能给自己补一补,最重要的是这种手艺还能卖钱,比一般的吃食可贵的多……”

    顾停一点点说着,有上辈子过往,也有这辈子经历,有过心酸,也有过温暖,往前总结,这一手药膳本事的确帮了他很多,不是会这个,他断难走到现在。

    那些书真的不错,看起来破,记录的手法可不破,非常有用,他懒,平时用的都是简单手法,难的,练习的略少,可都记在脑子里呢,需要时稍稍想一想就知道怎么做了。

    “……自学就能成才,大概是天赋?”

    顾停最后还小小得瑟了一下,冲霍琰笑出一口小白牙。

    霍琰却很难笑出来:“你娘……去的很早?”

    顾停轻轻叹了口气,知道霍琰心疼他了:“你是不是想问我委不委屈,伤不伤心?当时肯定是难过的,觉得天都塌了,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后来慢慢的,就习惯了。我娘最初只是我父亲的外室,独自生活在外,没资格被接回来,直到她去世,五岁的时候吧,我才被接到了顾家,早知道顾家那德性,但凡我大一点,都不会去。 ”

    灶下火光正旺,温暖了灶前人的眼睛,顾停和霍琰断断续续说了会儿话,之后就没再说了,因为第二轮的石炙已经开始,他不得不全副心神盯着,连自己的手背烫伤了都没注意。

    反倒是霍琰,一时看看正在各种炮制的药,一时看看灶里的火,一时又看看顾停的手,似乎有些火气,又不知道向谁发,最后只好紧紧握了拳,打手势命令下边赶紧去找烫伤膏。

    别人怎么想不知道,反正娄宏是大开眼界,原来是这么搞的!此炮制之法如此精妙!顾公子先这样又那样又这样……完蛋,眼花了看不清怎么办!

    怪不得人家说不介意,可不是不介意呗,你就算过来旁观偷师了,又能偷得到多少?这事是看天赋的!

    不管学没学会吧,今天这一幕着实深刻的印在了他脑海,此后久久不能忘,甚至每每为人治病,提起这件事总是叹服连连,言道顾公子算是他唯一佩服的外行人。

    不知过去多久,世人好似也记住了顾停这个名字,不是医者,却能做膳医人……

    “好了!”

    在厨房里好去整整一个时辰,终于得到一碗汤药,顾停急急的拉着霍琰出去:“再晚天都要亮了,不知道现在来不平得及!”

    可一定要是好消息啊!

    顾停冲进房间,就要给孟桢喂药,可惜孟桢牙关紧咬,怎么都不肯张嘴,药当然就喂不下去。

    “怎么这样呢?”他十分着急,“孟桢你张嘴吃药,要吃完就好了,这种时候可不能任性了!”

    怎么努力,药都喂不下去。

    娄宏叹了口气:“该是之前用药消耗太大,他现在并不是有意抵制,只是尚在昏睡,神思不属,没有办法思考,只能想办法撬开他的牙,硬喂了。”

    孟策:“我来。”

    霍琰:“也好。”

    把药碗从顾停手里拿过来,递给孟策,他拉着顾停就往外走:“我们先出去。”

    顾停担心孟桢,脚步有些沉。

    霍琰捏起他的手,让他自己看:“都肿成这样了,还不用药?”

    顾停:……

    霍琰:“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所有,干等在这里也没用,先出去把药擦了,要相信孟桢,他一定能挺过来的。”

    顾停只能最后看了孟策一眼:“那……你好好喂他吃下,看他是否会不舒服,药材还剩下一点,不够我再去做。”

    二人离开了房间,娄宏当然也跟着出去了。药已经做好,按着吃就行,不需要他这个大夫时时盯着。

    安静房间里,孟策端着药碗,轻轻捏孟桢的下颌,想让他张嘴:“小桢乖,吃药了。”

    显然这个时候,别人没法乖,嘴就是张不开,张开了,手一松,又立刻合上了。

    孟策没办法,只好自己先喝一口药,俯身,以唇哺之。

    过往年月,他不止一次消想过这里的滋味,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心情。

    孟桢药吃久了,就特别怕苦,尤其喜欢吃甜的东西,顾停味道调的很好,这碗药并没有多少苦味,甚至也有一种特殊的芳香之感,并不难吃,回味还有些甜,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好苦。

    苦不在舌尖,而在心脉。

    如果……所有这一切,他能替他该多好?

    替他痛,替他苦,替他承接一生的眼泪,只愿他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嘴唇如想象中那般柔软,令人流连,孟策却眼眶微红,不敢再想,也不敢多尝。

    药碗不大,很快会完,孟桢仍然没醒,很正常,所有的药都需要时间才能见效,急不得。

    孟策理智上明白是这样,奈何心焦的不行,立刻叫了大夫,每过一盏茶,就让大夫把一次脉,娄宏都生气了,甩袖再次离开:“跟你说了多少遍,药再神,也没好的这么快的!”

    拳头重重砸在墙上,孟策指尖掐的掌心出血,为什么我的小桢在这里受苦,生死难料,别人却逍遥法外,活得痛快?不准,他不许!

    大概是憋的受不了了,他突然抄起墙上长刀就出去了,满面阴森,杀气腾腾,看起来好像真的是要出去杀人。

    霍琰一看不好,立刻纵身拦住了他。

    “别拦我!再拦连你一起杀! ”孟策眉眼阴阴,神色暴戾。

    霍琰:“你这般出去,是想杀谁?”

    孟策紧紧抿着唇,没说话。

    霍琰看了一眼房间的方向:“他醒了,你一定会后悔。”

    孟策冷嗤一声:“我不去,现在就会死。”

    “好,想打架是不是?”霍琰慢条斯理捋起袖子,手腕一抖,亮出长鞭,“今日我在这里,你就出不去,有本事,先杀了我!”

    大雨并未停歇,檐下雨帘如瀑,雷声隆隆,闪电照亮大地。

    两人男人并未管浇头而来的雨水,迅速碰撞在一起,刀鞭相撞,激起雨雾阵阵,隐隐有金戈鸣响,明明只是两个人,却打出了刀光剑影,气势千钧。

    大抵他们二人心中都憋着气,对皇室的,对现实的,对这破天气的,很多事并不是无能为力,是该死的不是时机!哪怕迟早能得偿所愿,眼下这段时间必须压抑的脾气,这份憋屈,也难受的紧!

    打就打,谁怕?所有的未来,脚下的路,不都要靠这么一拳一拳真枪实干的打下来!

    顾停并没有理窗外纠缠,越打越火起的两个人,反正死不了,一堆亲卫们看着呢,他缠好手,坐在床前,安静的陪着孟桢。

    “他俩就是这样,总要打架,一点事都不懂,你快点醒来管管你哥哥呀,你不在,没人管得了他,他都好凶。”

    “我给你做好吃的了,可厨房里总是有人想抢,你就一点都不馋么?”

    “你说请我去姑藏玩,用姑藏最好吃的美食招待我,保准我没吃过,会喜欢,我现在就有点馋,特别想吃,你却还在这里睡懒觉。”

    “快点好起来好不好?没有你,饭吃的都不香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面打架的两个人已经浑身湿透,彼此一个重击之后飞身退开,武器撑着地,半跪着呼哧呼哧喘气。

    已经这么狼狈了,他们看向彼此的视线仍然发狠,有淡淡的血腥味传来,不知是哪一个人的,或者是,两个人都有。

    顾停声音有些沙哑,越来越低,眼睛也微微湿润。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非常小的声音,像是梦中呓语,快醒的样子,再一低头细看,孟桢果然动了!他的手脚轻轻在动,虽然还没醒,脸上唇间已经有了血色!

    心中一喜,他立刻跑到窗前对着外面大吼:“打什么打!别打了!人要醒了!”

    孟策第一个冲进来,手上的刀都忘了收,就那么刚刚好,他一过来,就碰到孟桢缓缓睁开的眼睛,就像很多年一样,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十几年过去,这双眼睛仍然清澈干净,满满都是他,和当年好似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当时小孩子懵懂,顶多不哭,任何情绪都不会表达,现在知道软软的叫哥哥。

    “哥哥……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呀?”

    “嘡啷”一声,孟策的刀掉在了地上,快步走到床前,握住了孟桢的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声音有些哽咽,最难的时候没哭,最怕的时候没哭,这时候握着弟弟的手,把脸埋进去,人高马大的男人,身体颤抖的控制不住。

    感觉到掌中湿意,孟桢艰难的拍了拍孟策肩膀:“哥哥不怕……我会陪着你的……哪里都不去。 ”

    他声音软软的,柔柔的,和他的人一样,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可这种柔软,已然是对别人莫大的支撑。

    窗外大雨仍然在下,夜幕黑沉一片,气氛却不再晦暗,不再绝望。雨过后是天晴,黑夜后是天明,春雨露泽,带给大地的是生机和温暖,是隽永的,绵长的时光和流年。

    我们都要好好的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能够牵挂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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