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个十五六岁瘦弱的少年便有些拘束地跟着苏棠进来了。
“快,阿泽给我卜一卦,算算我去哪里出仕最好。”苏棠催促道。
绉泽点点头正准备从身上背的小包裹取出卜具,就见一个清丽的少女好奇地睁着丹凤眼看他。他脸轰地巨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立即躲到了苏棠的背后。
苏棠哈哈大笑,“没见过美人吗?阿泽你真是不行。脸皮得练,要练得厚厚的方为最妙。红透不出,黑亦透不出。任外面诘难滔天,我自巍然不动。”
雯萝在心里翻个白眼,没见过把厚脸皮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清新脱俗的。
但是无论苏棠怎么说,绉泽就是不愿抬起头来,也不愿动。他就像被人点了穴似得,又像已经煮熟的虾子,死死垂着头。
苏棠无法,只好摊手对雯萝道,“你看,阿泽就是这么面皮薄。不如请你背过身去,等他占完,好吗?”
雯萝无语,依言转过去,对着墙壁翻了个白眼。脸皮薄的阴阳家,看着就不靠谱的纵横家,这真的就是钜子想请的人吗?
一阵清脆的龟壳玉圭碰撞的声音响过。
小泥屋突然变得寂静无声。
究竟卜出了什么?她十分好奇忍不住想转过去看,若是卦象不尽人意,难道苏棠真要血溅当场
残忍。她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脚踝。
“棠兄,卦象显示是西北方向,且空空而无一物。”绉泽细细小小的声音传来,她立刻扭过去看,“卜出来了?”
“啊。”绉泽惊呼一声,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满面惊恐,连滚带爬地钻到苏棠身后。
苏棠像见惯了一般,又把捂着脑袋的绉泽揪了出来,不住地问,“西北方向,秦国也是西北方。可是预示我去秦国出仕?”
“那空无一物何解?”墨染流问,暗示应在毛国身上。
“快说啊,阿泽。”苏棠焦急道。
“就是毛国。”绉泽小声道,躲躲闪闪不敢让雯萝看见。
“我不信。”苏棠跌坐在地上喃喃道,“那种不毛之地,我去了岂不老死一方。那我这身本事,不就白学了?”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
“阿棠,这世间唯有命最不可抗。抗命者鬼神皆不可绕。你身上的本事若只能在舒适乡中发挥作用,那你还是别跟我一起去了。那里遍地荆棘,去了就得滚一身血,不适合懦夫生存。”墨染流凉薄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似在嘲讽对方。
苏棠抬眸看着墨染流,愣了半响,突然咧起嘴笑出声,“你别激我,这是我们纵横家惯做的事。趁着我在最纠结,心神紊乱的时刻用言语挑拨。你别待在墨家了,墨家哪有你这么黑心狡诈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墨染流毫不在意地看着他,“我只要结果。”
苏棠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咧嘴一笑,“罢啦,我就随你去吧,省得你后面还有更毒的。我也不是没见过。”他特意盯了一眼墨染流背后的推车人,然后拍拍衣裳站起来,有些傲娇地仰起头,“你说得对。去大国有什么意思,把不毛之地变成大国才显得出我的本事。何时走?”
“现在。”墨染流微笑道。
苏棠愣了一下,大笑道,“想来你已经准备好东西,等我回城与家人道别就来寻你。”他也不收拾东西,径直走出泥屋,在诸多使者的询问声中扬长而去。
雯萝轻轻松口气,终于可以回家了。
墨染流转向屋里的另一个人,绉泽身上,“你也随我去吧。”
绉泽站起身,恭敬地行礼,“诺。”
雯萝大惊,“你们认识?”
墨染流点点头,“在我还在做太子的时候,碰巧帮过这孩子一次。三年前他被我遣到王都,就是为了结交苏棠。”
“所以,什么巳时三刻来旧友,包括刚刚的卜卦,都是骗他的?”一双薄薄的丹凤眼,被她睁的圆溜溜的。
墨染流莞尔道,“反正他也看不懂。不过,阿泽是有真本事的,不然三年下来,苏棠不会这么信他。我让他去毛国,正好可以担起春官宗伯的职位。”
雯萝点点头,宗伯又称礼官,兼管太庙神主事物,人们皆信鬼神,万事行前都得卜一卦。仪式、祭祀、卜笼哪里都需要。
“钜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泽,自当以性命相报。”绉泽躬身感激道。
墨染流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感激。
雯萝心底隐隐觉得,该不会就连这个救命之恩,也是他安排的吧......
苏棠是坐着一辆四头牛拉着的犊车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两辆拉着各种财物的小一点的犊车。他是惯爱享受的人。车里铺着象牙劈成丝做成的席子,又清凉又舒适。
当他邀请众人上他犊车的时候,墨染流毫不客气就上去了。雯萝本不想上,见墨染流冲她招手,略顿了一下也上了犊车。
苏棠见他二人都上去了,轻轻手扶着车辕一跃,也跳了上去。转头就见绉泽笨手笨脚往车辕上爬。大惊失色,“阿泽,你不回家吗?”
“已与家人相禀。我与你一同去毛国。”绉泽轻声道。
苏棠立刻眼眶一红,握住绉泽的手,“你放心不下我是吗?我也放心不下我自己。毛国太穷了,我害怕啊。还有阿染那个黑心肠的在,我更害怕。幸亏你肯陪我去,万事还能占卜一下。”这三年,他已习惯了绉泽的行一步卜一下的生活。
没有神棍的指引,他就惴惴不敢迈步。
但是无论苏棠怎么邀请,绉泽就是不进车里去,只要坐在外面。
苏棠郁闷地钻进来对墨染流道,“阿染,把你的宠妾遣到别的车上吧。绉泽怕女人。”
“宠妾?”雯萝尾音上翘,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墨染流低低一笑,眼眸中显出一丝愉悦,“她是我的君主,”迎着苏棠瞠目结舌的模样道,“亦是你的。”
苏棠:“......”
犊车一路欢快地奔跑着,向王都驶去,他们必须穿过整座王都才能回毛国。
大概是意识到对方是自己的老板,衣食父母。苏棠一直显得很安静,企图营造出自己是个沉稳靠谱好男子的模样。
但是在雯萝心里,这个人已然被贴上了不靠谱的标签,仅待观察。
犊车驶进都城,一路繁华。她这么多天,还从未有时间细细看一看,这几千年前的王都。
和所有都城一样,城墙、宫墙都是用夯土建造而成的。触目皆是土黄色。但是宝马香车、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装点着城市,还是显出了王都的气概。处处尽然有序、商业、住宅,规模都很大。
苏棠最后贪婪地用目光汲取着窗外的繁荣景象,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恐怕是能在梦中体会这种生活了。
车驶过墨家别馆,跟一辆装饰华丽的犊车擦身而过。清风荡起了车窗上的轻罗,一位美妇的半张脸露了出来,虽然上了年纪,仍能看出保养很好的盛世容颜。她似乎很不安,一直向别馆望去。
犊车没有停,直直的驶过去。
墨染流一脸淡漠,只略瞥了一眼,就把目光收了回来。
“我的东西怎么办?”看他没有喊停的迹象,雯萝问道。
“我已吩咐过了,随后他们就会追来。”墨染流指的是陈小鱼等人。
雯萝点点头。看来早就安排好了。她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叫卖东西的商人,“将来我们制好了东西,就贩卖到所有国家。”
“好。”墨染流颔首,温和地回应。
苏棠像闻到肉味的猎犬一样,一下抬起头,眼珠充满怀疑地来回乱转,不停盯着两人看。
不对劲啊,什么时候,他这么随和了?
“名字就叫毛国杂货肆,设立专人,什么都卖。还有毛国特色食肆。”少女继续望着窗外畅想,各种国家的钱币,什么刀币、布币,蚁鼻钱,通通顺着这些小店滚进来。
“好。”还是如春风般和畅,万事皆应的回答。
而且这么好说话?苏棠继续怀疑。他不是个喜欢听命于他人的人啊。而且对方还是女子。
有趣。
苏棠弯弯唇。尖尖的眼眸露出狐狸般的笑意。
到了城门,犊车被拦了下来。
周朝的官员一拥而上,焦急道,“先生要去哪儿?”
“去做官啊。”苏棠懒洋洋探出头道。
“周地是先生出生长大的地方,别的国家哪有周地好?就是饮食先生也不会习惯啊。”
是啊,所以他已做好菇毛饮血的准备了。
“就是,而且先生家人皆在周地,他国的明月亦无故乡的圆啊。”
“可是去晋国?那里黄沙遍地,就几只枣儿可以吃吃。”
“还是楚国?楚国人呆板,且最没规矩。连他们家大王都是自己封的,毫无正统之言。”
“秦国就更不能去了,秦女多凶悍,哪有周地好,什么女子都能找到。”
接着就是越国不行、吴国也不行、齐国更不行。每个国家都能找出一个黑点。
“哈哈,其实都不是。”苏棠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我接受得是毛国国君的招揽。”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苏棠看着众人傻呆呆的面孔大笑,“诸公,这世间月亮只有一个。但就是身在毛国,我也能瞥到故乡之光。所以不用为我担心。”
毛毛毛,毛国?
众人瞠目结舌,揉揉耳朵,险些以为自己幻听。那样的不毛之地,哪里配拥有这样的名士?
犊车驶过他们身旁,突然有个眼尖的发现了坐在犊车最前面的少年,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前方,“那不是阴阳大家绉先生的儿子吗?”那个绉家最引以为傲的,堪称通晓鬼神之卜的绝世天才,怎么也跟着去了?
毛国,到底有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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