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初月望着崔败离开的方向出神了片刻。
他全速赶路,所经之处,极寒气息卷中流云,从半空中窸窸窣窣地洒下万千细碎的冰霜屑片,晃晃悠悠,在阳光照耀下,像一道剔透炫美的尾羽。
“那是啥嘎”大鹏傻乎乎地问。
“剑尾气。”鱼初月一本正经地答。
她收回了视线,默默感受自己此刻的状况。崔败的修为比她高太多,在他的刻意照顾下,她的身体非但没有半点不适,反倒神清气爽精力充沛,体内灵气圆融合一。
就好像她是妖女,采补了他。
鱼初月脸颊微微发热,摇头甩去了那些心惊肉跳的肢体和魂魄记忆,深吸一口气,开始感受化神修士的能力。
心念一动,周遭所有的天地灵气便细细密密地与自己的神魂共鸣。
修士化神之后,元婴携带周身灵气,与神魂圆融合一,自此,神魂便可以通过自身的灵气与周遭的天地灵气共震,引动天地灵气,借天地之势来施放术法。
鱼初月呼吸微滞。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崔败那样一个苛刻的夫子,在她日常修行的事情上却完全不上心。
因为没有必要。
他在本源境对她进行的魔鬼训练,正是最适合她的修行方法她本就是先天道体,再加上融合了世界本源和他的魂意之后,真正的优势在于神魂。对于她来说,修行不如炼魂,与其按部就班修行,倒不如将魂力修到极致,反而事半倍功。
在晋阶化神之后,她忽然醍醐灌顶,明白了他的用心。
便如此刻,在她心念微动之间,周遭的灵气像是在本源境中一般,开始与她共震。
灵气之手延展八方,搅动风云。
感觉与本源境中操纵灵气一般无二
真真是如鱼得水、如臂使指。
她的身体微微发抖,连续深吸了好几气,都无法平静下来。
在本源境中,她虽然拥有了凶猛庞大的鱼身且能够随心调动周遭的天地灵气,但她心中始终很清楚,那只是本源境而已,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就像是梦。即便在梦中能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也没有人会因此而骄傲。
但,此刻身体的感知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的梦,已照进了现实。
不再虚幻,不再毫无意义。她在本境源中吃过的苦、受过的特训,已真真切切地变成了她经验的一部分,,她可以调动周遭灵气,就像她在本境中做过的那样。
鱼初月的胸中仿佛塞进了一只震天剧响的战鼓,咚咚咚地敲个没完没了。
她头皮发麻,浑身发颤,耳间传来嘤嘤的嗡鸣,激动到忘乎所以。
她垂下眼帘,扬起双手。
天地灵气欢腾地奔涌着,以她为中心,缓缓旋转起来,形成灵气旋。
气旋逐渐扩大,她的长发无风自动,连身下的金翅大鹏也炸起了毛毛,小心翼翼地在气旋中心打着转转。
灵气本是无形之物,但它们蕴藏了天地之间最强大最纯澈的力量,一旦形成了势,那便是真正的天地之力,超凡脱俗。
鱼初月海纳百川,任何属性的灵气都在响应她的呼唤,与她共震共鸣。
这般场景,活了数千年的四位圣人都不曾亲眼目睹过。
不过此刻在四象阵中拉锯的四位圣人已经无暇分心留意周遭了,操纵着四象阵的纯虚子与其余三圣的僵持角力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无可挽回,无法阻止。
除非灭了主阵的纯虚子。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纯虚子此刻操纵着四象阵中的灵气雷电,发疯一般轰击那三座仙山,长生子三人只能勉力支撑,老老实实镇着自己的山,以四象之力制衡纯虚子,直到两败俱伤,四象强制归位。
鱼初月操纵着灵气漩涡,尽可能地将周遭的灵气全部纳入气旋之中。
终于,到了极限。
灵气风暴直径超过了百里,强大的力量,令光线都发生了扭曲,她和她的气旋忽明忽灭,好像是虚幻的海市蜃楼。
然而她失望地发现,与四象阵相比,她的力量还是太弱了。
四象阵毕竟是天地灵气的中枢,她拼尽全力吸纳来的,不过是天极宗附近一片地域的灵气而已,两相对比,就像河流之于海洋。
话本上的英雄,总会在危急的关头爆发出百倍、千倍的力量,超越极限击败对手。可惜她鱼初月不是英雄,只是一个特别不幸也特别幸运的普通人罢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攻击四象阵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眸光一转,盯住了在天地间疯狂涌动的,海啸一般的黑色根须。
“由得你猖狂”
她深吸了一口气,双臂缓缓扬起。
因为牵动了庞然恐怖的天地巨力,她纤细的手臂失控地颤抖起来,像是坠上了重重逾千钧的大铁块。
她死死咬紧了牙根,直到那根弦绷到极致,略一凝滞之后,双臂携着畅快无比的怒意,势如破竹,轰然向下方镇去
白袍在风中扬起,满头秀发微微向上飘飞,那横亘半个天空的恐怖气旋得到了足够的初始力量,呼啸着向地面卷落,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锋锐如刀刃的气旋边缘便刮在了蔓涌的根须之上。
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同时响彻四野,根须被切断,搅入这恐怖的气旋之中,被无数灵气风刃切割成了碎屑,撒向四周。
鱼初月操纵着这只气旋,缓缓向前推进。
这附近的天地灵气已被抽调一空,若是有修士在这里,大约会苦不堪言。
幸好大鹏是妖兽,没了天地灵气,它的行动倒是更加顺畅肆意,飞行姿势骚包了许多,发出得意的嘎嘎大笑。
鱼初月盯着下方的根须,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瞬移术其实就是一门灵与肉相辅相成的学科,基本原理便是让神魂离开身躯,抵达指定地点之后,利用神魂与躯体中灵气的共震,将身体挪到神魂所在的位置。说起来好像需要一个过程,其实熟练之后就像呼吸一样,变成自然而然的动作。心念一到,便可瞬移到想要的位置。
鱼初月盘膝坐在大鹏背上“别瞎飞,托稳我。”
“好的好的嘎”
鱼初月轻轻吸了一口气,心念一动,神魂出窍
离体的瞬间,她憋足了全部的精神力,在意念之中大吼一声
“化虚为实”
“轰隆”
只见一条顶天立地的大鱼出现在天地之间。
鱼初月惊奇地望着那四座高耸入云的仙山在眼前陡然缩小,变成了四座比她略高一些的小坡坡。
她甩起巨尾,偏头看了看。
不错,正是她用惯的鱼身。
现世一日等于本源境中一年。三次进入本源境,她足足做了二十年鱼。若要单论时间长短的话,她做鱼的时日,已超过了做人。
鱼初月非常自在地甩着自己漂亮的大红尾巴,落到了地面上。
“轰”
好一阵地动山摇。
鱼眼向上一望,只见那只苍蝇大小的鹏妖全身金毛都炸了起来,飞得歪三倒四。幸好它还没有完全吓到失智,仍记得要耸着翅根,保护好背上那个不知道是人还是鱼的可怕女人。
鱼初月扬起前鳍向金鹏挥了挥。
飞了几下,迟疑地甩了甩左翅,向大红鱼回了个礼。
她转回视线,歪着巨大的鱼脑袋,心中暗想,果然种族歧视是不对的,这不,我无论做人做鱼,我都依然是我。
她扫了扫尾,将一整片黑色根须铲了起来。
崔败他,无论是什么,也仍旧是他,独一无二的他。
长尾一甩,被她铲起的那一大蓬根须高高地飞上了半空。
它们仍在张牙舞牙地挥动,像一只巨大的海葵。
鱼初月鼓了鼓自己大大的胸膛,鱼眼一眯,张开巨嘴,一口就薅了过去
“嗷呜”
根须曼舞,试图缠裹住她的利齿。
鱼初月猛地甩了甩鱼头,在那根须找不着北的霎那,重重将它咬在了两排利齿正中。
她这几圈大门牙厉害得很,一张一合,轻易就将根须从正中齐齐切断。
虽然咬死过一个掠夺者,但活物在牙齿中挣扎感觉还是让鱼初月有些不太适应。她忽然想起崔败食人花把毁灭兽薅进嘴里,然后恶意而愉快地咧着嘴嚼咬它们的样子。
真是个剑她缩了缩鳍,决定向自家男人学习。
鱼头一甩,巨齿咔嚓咔嚓咬了下去。
“唔”
一双巨大的鱼眼中慢慢亮起了不可思议的光芒。
咬烂的根须,竟然一点也不难吃。
想象中的恶心呕吐感并没有到来,失去活力的根须很快化在了齿间,变成滚烫的热浪,化入她的鱼身之中。
这是灵气化物
鱼初月真情实感地震惊了。
如果此刻是人身,她一定会试着掐一掐自己的胳膊看看会不会痛。
这里是真实的世界,不是本源境啊
为什么这凶残的根须,竟是灵气化物
鱼头纳闷地偏向一边,整只疑惑的鱼弯成了一个“c”,结果头重尾轻,噗通一头栽了下去。
她在地上一滚,顺嘴扯起一大片根须,大吃大嚼。
果然,还是满满的灵气。
纯虚子用四象阵向这万梧灵木天地灵气,然后它就造出了灵气化物大红鱼再一次真情实感地震惊了。
思考归思考,下口却毫不留情,把地缝中的根须大蓬大蓬地扯出来吞吃。
她做鱼的时候,早已习惯了一边想事情一边干正事,尤其是还能填饱肚子,更是让她乐不思蜀。
她甩着尾巴,愉快地游来游去。
她发现,那些深藏在地缝下面的根须的球状根底,嚼起来灵气更加丰沛,而且好像比较水润的样子,咬在嘴里总有种它们会起到美容效果的错觉。
于是她用牙缝精准无比地叼住根须最坚韧的部分,像拔萝卜一样,用很巧妙的力道把它们整串整串从地缝下面拖出来她发现鱼身来做这件事时,自然得像是呼吸吃饭一样,果然世间总是一物降一物,食物链上紧密相连的两个物种,便是最天然的克星。
唔鱼是会吃草的吧
她飞速吞吃着这些滋补的灵气化物,快速在地面游动,摇头摆尾晃向远方。
她发现了一个奇妙的道理。
一样东西,只要它能吃、它好吃,那绝对不用担心它泛滥成灾。
吃,真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最佳源动力哪
鱼初月吃得颇有心得。
游过一座低矮的小丘陵天极宗以南最高的山峰时,视线一角闯进了一道略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鱼初月弯起鱼身,望了过去。
一只巨大的鱼眼轰隆隆凑到近前,吓得白景龙险些跌下了剑。
“白师兄是我鱼初月”
白景龙“”
他艰难地背着昏迷的殷加行,晃悠几下,终于站稳了身体,抽着嘴角回道“小师妹,真是叫人吃惊啊”
鱼初月偏了偏头“到我脑袋上来”
白景龙“”虽然感觉很奇怪,但也非常有安全感的样子。
他御剑落到了大红鱼的脑袋上。小心地踩了踩,再踩了踩。
鱼初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白师兄没事千万别乱动,要不然我会有种自己长了虱子的错觉觉。”
白景龙“”
他抿紧了唇,把殷加行放在身前,然后委屈地盘坐下来,眨巴着眼望向前方。
这感觉,真是一言难尽啊。
“大鹏还剩多久”她望向苍蝇一般盘旋在她周围的金翅大鹏。
“半刻钟嘎”
鱼初月点点头“那我不能走太远了。在这里挡上一挡,我这么胖,多少能挡掉一些狂暴灵气的冲击浪潮。”
金翅大鹏扑扇着翅膀飞近了些,迟迟疑疑地想往鱼初月头顶落。
大鹏收着爪爪,落到了白景龙的身边。
白景龙呼吸一滞“三十六天罡之一,天鹏”
大鹏害羞地摇了摇翅膀“大祸临头,都是一个砧板上的兄弟,不讲那些虚的嘎”
白景龙“”
鱼初月轰隆隆游走在四象阵周围。
她干脆利落的吃草动作,看得白景龙和大鹏的嘴角齐齐抽搐。
“这个鱼真的是”大鹏中肯地评价,“凶残嘎”
他们都没有看出,此刻的鱼初月其实有些心焦。
一个时辰就快到了,崔败还没有解决万梧灵木么他不会出了什么事
她回忆着他用意剑轻易破开那些根须的样子,不断给自己吃定心丸。
不会的,他不可能打不过,以他一惯的尿性,八成是要故意拖到最后一刻,看敌人得意忘形,然后再狠狠一脚把对方踩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一次,鱼初月倒是想错了。
崔败,的确是生性喜欢使坏,最爱把猎物玩弄于股掌。
但这一次怎么可能呢
他知道他的鱼一定焦心不安,怎可能再为了满足自己的恶趣味而拖延时间
他乱斩一路荆棘,杀到了万梧灵木树下,横起一剑,二话不说便斩断了这株擎天巨树。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在许多年前,被他一剑杀死的人。
无妄祖师。
“第一啊,说过多少次,做人呢,要沉稳。一言一行,皆有规矩定数”白须白发的老头坐在树墩上,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教训他。
崔败瞳仁仁紧缩,沉下了眉眼。
他看到,倒下的那株巨木上,银色的叶片和藤蔓全部浮了起来,反射出银灿灿的光,将他淹进了一片银色的海洋。
身体渐渐浮空,无妄老头的身影,化在了一片银芒之中。
直到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地底根须攒动时,一直在发出簌簌簌的声响,它们连绵一整片,渐渐就被人忽略了。
一直到这无孔不入的声音消失时,她才发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即便四象阵中,四座仙山仍在挪移转动,道道雷电撕天裂地仍在轰击三位圣人,也无法掩盖那种源自心底的静谧。
鱼初月心头一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神魂像被一个旋转的黑洞吸住一般,鱼身消失,掠回身躯之中。
刚刚返回躯体的神魂有些不能适应光线,眼前的一切,好像罩上了一层朦胧银光。
垂头向下望时,银光异常耀眼,刺得她有些头晕,朦胧像是个什么结界的样子。
金翅大鹏仍在卖力地挥着翅膀,滑翔在四象阵外,鱼初月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眼前忽然光影变幻。
一个白眉白须的老者从水膜一般的虚空之中踏了出来,背上背着一个满身鲜血的人。
伤者垂着头,一望便知伤得极重。
鱼初月惊呼出声“崔败”
“唔,”白眉老头挑了下胡须,“你就是第一心心念念的鱼初月。”
鱼初月囫囵点了下头,急急望向他背上的人“他怎么了”
虽然心中满是警惕,但她已认出了他的身形和气息,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正是崔败,绝不会错。
从身体到心脏都在颤抖,整个人虚得不行,根本提不起力气来。
白眉老头把崔败交到了鱼初月的手中。
她颤着指尖,轻轻拨开了沾在脸颊边上的染血黑发。
果然是那张冰玉雕琢的脸。
鱼初月搂紧了崔败的身体,感觉到他还有细若游丝的呼吸,整具躯体时不时轻微地抽搐一下,已是濒死之状。
她从未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样子。
她望向白眉老头“究竟发生了何事您是何人”
“我是无妄。”白眉老头道,“想必你听过我的名字。时间紧迫,我们长话短说,他是天极剑,这件事你已知道了”
此刻鱼初月的心神全部聚在了崔败的身上,只囫囵地点点头。
无妄老头继续说道“天极剑乃是灭世凶器。它极有灵性,衍化出了自己的意识,凝成人身,游走世间。我有缘遇上了他,有心渡他入正道,教他修行,以及做人的道理。”
鱼初月抿了抿唇,恍惚地道“我听他说起过。我既是他的妻子,便也该唤您一声师尊。”
他指向四象阵中模糊的寒剑本体,道“天极剑本体,承载了所有的恶。你看这周遭噬人的藤体,便是这凶器衍生出来的毁灭之息第一唔,如今叫崔败,崔败他终究只是剑魂,与本体对抗,十死无生哪他便是这般伤的。”
鱼初月眸中浮起一缕迟疑。
她垂下头,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崔败紧闭的双眼。
好像永远不会再睁开了一样。
她怕极了。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还那么强壮,从身体到神魂,都有使不完的劲,让她沦陷沉迷,死去活来。他离开的时候,她心底便种下了恐惧的种子,就怕他一去不回。
随着时间步步逼近,他迟迟不回,她虽不愿去想,但心中的恐惧其实早已经生根发芽了。
此时此刻的她,天塌下来都不怕,就怕崔败他出事。
“你当知道,他如今是什么修为。”无妄道,“除了他自己,这世间还有谁,有能力伤得到他即便当初全盛的我,在他手下也撑不过一息,只来得及逃脱了魂魄。”
“那,如何救他”鱼初月紧咬着牙根问道。
“毁掉天极剑本体。”无妄双眸坚毅,“世界本源既选择了你,那你便承载了整个世间的希望和业力,唯有你,可以借四象混乱之机,毁掉那把凶剑摧毁剑身之后,将剑体炼化,替崔败修补躯体他本是剑,除了自身之外,再无什么丹药能对他生效。”
“事不宜迟”无妄轻喝一声,“待四象归位,便再无机会”
“崔败他,拖不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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