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也会化成泡沫吗
确实会,但不会有鲛人做那种选择。
因为不值得。
此时此刻, 尤许才知道那句回答之后隐藏的含义。
背离鲛族, 割尾碎珠, 只为得到一双人腿。永生离海,背负诅咒,上岸后不得一言,若有话出了口,便化作浮沫消失于天地之间。
值得吗
恐怕鲛人们心中都有了答案,唯有于祀义无反顾地做出另一种选择。
尤许像魔怔一般,投影屏幕关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七八看她的表情,不由得深深叹气“诶,我都说了吧,叫你别看又不听。”
尤许没理它, 转身背对它, 蹲在地上抱紧自己,头埋在臂弯间,一动不动,一连持续好几天。
她好似突然没了生气,也没了动力,七八安静如鸡, 不敢叨扰她, 缄默不言地待在她身后, 烦乱得连玩游戏的心情都没有, 只能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 七八被总机那边催得头皮发麻,迫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唤她“宿主,你好点没”
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浑身僵硬,她动了动,才从臂弯间抬起头。
七八小心地看她,见她除了眼睛发红,好像没有别的异样,但它却看得心慌。
“宿主”七八干咽了下口水,开始下个世界的话愣是没说出口,顿了顿,只好开口扯点别的,“不如先抽个奖”
上个世界完成s级评分送来的抽签盒,尤许还没抽,现在干坐着也不是办法,聊胜于无,转移下注意力总是好的。
尤许表情很淡,看了它一眼,便点了点头。
七八稍稍松了口气,连忙滚起来像个小太监似的,一脸殷切地抱着纸箱跑回来。
尤许看也没看,随手从纸箱里抽出一张纸条,展开一看溯回5,积分不清零。
七八在旁边一看,眼睛瞪如两颗蛋“哇,这个这个好,手气绝了。”
尤许略微思索片刻,明白过来,当即起身说道“七八,走。”
七八却是拦住她“等等宿主,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你这个世界的任务已经完成,再完成下个世界的任务,集齐五个世界你就能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
“抽奖盒里有上万张纸条,溯回只有这一张,万分之一几率得来的,应该谨慎使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你下个世界失败,也许还能用它改变局面,否则失败了一个世界,你又要重第一个世界做起,再失败可就永远回不到原世界了。”
作为系统,它有责任引导宿主走更加稳妥的路子,好好完成最后一个世界,才能结束一切。
尤许捏紧纸条,语气坚定“就这个世界,溯回。”
“可你在这个世界的情况不是溯回5能改变的,最后结局还是一样,还浪费了这个功能。”
一人一系统对视片刻,僵持不下,七八头痛不已,把脸上的黑灰都给抠了下来“哎,行行行,听你的。”
它边在地上画圈传送尤许,还边嘟囔着“草了,现在的宿主怎么这么难带。”
尤许步入传送光圈,待光圈褪去之后有了实感,睁眼便看到昏暗废旧的庙内,她没来得及细想,便想穿墙而出,去往海边。
恰在此时,她听到一声低低地呢喃声“娘娘”
这是小乞丐的声音。
尤许往角落看去,发现那里缩着一个瘦小的人。
这到底是溯回到哪个时间段了
她飘过去,挥手点燃地上的两个木块,破庙里亮起昏黄的焰光。
尤许低头细看,发现小乞丐唇色惨白,双颊却是异样的潮红,气若游丝,好似随时会断掉那口气。
小乞丐似有所感,眼皮动了动,吃力地撑开,看到尤许时,虚弱地笑了“小女鬼,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这个破庙,这个位置尤许一愣,瞬间捋清了时间线。
现在她们还在赶往皇宫的路上,小乞丐给她偷来纸钱和蜡烛后,便要求日休夜行,可深秋的夜是极冷的,小乞丐衣不蔽体,染了风寒病倒了。
那次尤许让小乞丐待在这小破庙里,她用积分入了一位大夫的梦,让大夫前来医治小乞丐,这才无甚大事。
而她这次穿来的时间点,恰好在她去寻大夫的路上,由此一来便消失了好几日。
这里不同现代,小小的病足以要人的命,况且小乞丐还硬生生从风寒拖到高热,如今已病到只剩最后一口气。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最后一个字音一颤,尤许眼睛鼻子泛酸,视线变得模糊。
小乞丐呆了下“鬼、鬼还会哭啊。”
尤许胡乱地抹着脸,而后握紧她的手“我不知道,你先别说话,我去找人救你”
“七八、七八”尤许急乱道,“救救她,你快救救她”
七八简直抓得头都要断了“救不了,我和你都不是神,你只是普通的鬼,连自己魂体都保不住。”
“哎,我都说了,每次再踏入世界的那一刻,情节已根据因果发生调整和改变,变数相当多,不要轻易去动已经完成的任务,搞不好到头来任务还失败。”
小乞丐吃力地抓住尤许地手“你会消失,对吧。”
这肯定的语气让尤许又是一愣。
小乞丐咳了几声,许久才缓过来,干哑着声音说“我好像病糊涂了,梦见你消失了,在皇宫的一处城墙外。”
“我”尤许捏紧手,说不出话。
“是真的吗”她又问。
对上小乞丐澄稚的眼,尤许说不出糊弄过去的话,微微点了点头。
“鬼消失了会变成什么”
“一阵轻风,”尤许说,“但总归还是在天地间的。”
小乞丐看她“你怕不怕”
“我以前在村口听老人家说隔壁村有个借尸还魂的寡妇”
小乞丐还没说完,尤许就打断她“不行。”
“等等,”七八像突然开窍一般,立马噼里啪啦地敲电脑,而后说道,“好像可以宿主,这乞丐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生辰八字相同,只要她愿意和你签下血契就行。”
尤许一下明白过来,难怪她当初的魂体淡得寻常人都看不见,唯有小乞丐能看见,未曾想这其间竟有因果关系。
见尤许不吭声,七八又说“你又不能让性命垂危的她痊愈如初,她死后尸体也是要埋入土里。”
“不过你也别担心,她签了血契也不影响她入轮回重新投胎。”
小乞丐喘气越来越困难,脸色开始泛青,“你是除了我娘之外,对我最好的人。”
“我、我不想你消失。”
“我叫尤许,”尤许哽着声音问,“你叫什么”
“我爹抛下我和我娘,”小乞丐说,“我不要他取的名字了,我娘只管叫我阿燕。”
“七八,做一次镜像。”尤许垂着眼,忽然说。
“啊”七八被她突如其来又认真严肃的语气弄得找不到北,“不是,你现在身体都没搞定,做什么镜像,再说你做镜像不是为了给任务对象留个好结局吗”
尤许“不是镜像我,是镜像阿燕的娘。”
七八呆了许久,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你等等啊,我看看怎么弄。”
又过了许久,七八说“这个有点复杂,我先得进入阿燕的记忆里,翻出属于她娘的画面,再把你改模换样,镜像成她娘的样子。”
“要花费你这个世界s级任务得到的一万积分,而且只能持续一个晚上,成本高价值低,我觉得宿主你还是得再考虑一下。”
尤许毫不犹豫地说“好,镜像。”
七八磨了磨牙“行。”
它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找出阿燕娘的模样,再镜像到尤许身上。
“阿燕,阿燕。”尤许轻唤快要闭上眼的她。
阿燕吃力地睁开眼,定了定神,眼睛一下红了,哽咽道“娘是你吗,我是不是快病死了,所以你来接我了。”
尤许轻轻将她拥入怀里,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阿燕,娘一直在你的身边,从未离开过。”
被人驱赶,被人打骂,活像一把野草,倔强得从未红过眼睛的小女孩,顷刻有两道眼泪流下,被微弱的火光照得好似两颗星星。
“娘,阿燕好想你。”
“娘知道。”
阿燕虚弱地笑着说“娘,再给我唱个小谣吧。”一直活在担惊受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不知明日还能否活下去的日子中,她很少能睡个安心觉了。
“好,娘给你唱。”尤许搂紧她,根据七八的记忆,轻轻吟唱轻柔的曲调。
黑夜既漫长又短暂,小破庙的风声伴随着轻唱从未停歇,木条熄灭,只剩下灰烬。
在天光破晓之时,阿燕低声说“娘我好累了,想睡一觉”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如断弦一般,彻底没了音。
破庙里只剩下死寂。
尤许抱着怀中逐渐冰冷的尸体,枯坐到天明。
尤许爬上一座小山,坐了三天三夜,远远眺望那座壮丽的皇宫一步步沦为废墟。
心口那股怨气终究得以散去,尤许轻声道“再见了,愿你来世依照心愿所活。”
她转头离开,将那片硝烟之景抛之身后。
经过十余日的长途跋涉,尤许终于远远地看见了海,傍晚的绯红晕入海面,天地橙黄通红,美如画卷。
她拿起肩上的鱼竿,把鱼线一抛,直钩没入海水里。
鱼钩碰到水的那一刻,便被一只手攥紧。
鱼线被不断拉紧,他逆着夕阳朝她游来,尤许也朝他走去,水陆的交界处,于祀死死地攥紧她的手,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他的眼睛从眼尾处泛红,一点点地,水汽氤氲着整个眼眶。
“大鱼,我回来了,”尤许忍着鼻酸,说道,“你还认得我啊。”
她明明都已经换了个身体。
他却好似不需要一眼,就能认出她。
于祀紧紧地抱住她,小心翼翼又满含希冀地问“回来了你还走吗”因为紧张而绷直的声线里是显而易见的哀求和不安。
他的力气太大了,尤许被抱得骨头生疼,贴近才发现他在轻颤。
“我”尤许还未来得及接着说,便被他的眼泪打断了。
一颗颗地珍珠滚落她的颈脖,落入她的衣衫里,轻微的重量却重重地落在她心上。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我很听话的。”
“我可以陪你上山采花,陪你游走人间,我可以有一双腿。”
“所以别抛下我了,求你,求求你。”
一声声乞求,将自己放到尘埃般低下的位置,尤许心头划过一阵尖锐的疼,挣开他,说道“说什么傻话,我不会走了,你给我好好在水里游着。”
看着那一颗颗珍珠不要钱地往下掉,尤许忍不住伸手去接“什么样的人腿都不如你的大尾巴。”
“你真的不会走吗”于祀有些后怕,“可是我梦到你消失了。”
尤许垂下眼,语气低落不少“所以有个名叫阿燕的小女孩,把身体给了我。”
于祀怔了怔,看见她难受的表情,他像是被几道冰刃扎入了心,痛得止住了呼吸,手足无措地哄她“你喜欢珍珠吗,我还可以再哭一些。”
“你再哭我可就更难受了。”不想让他再看她的表情,尤许蹲在地上捡落下的珍珠。
“那我不哭了。”于祀乖乖地说。
默了一会儿,尤许捏紧珍珠,垂眸说“但我只有十五年的寿命。”
s级任务获得的一万积分没了,不可能做镜像陪他一辈子,剩下靠信任值刷得的三千多积分,只够她待十五年。
感觉眼眶发酸发热,里面的泪要掉出来,尤许闭上了眼。
她整个蜷缩的人忽然被抱住,于祀下巴搭在她的脑袋上,在她头顶响起温和又轻缓的声音,如同此刻徐徐涌上沙滩的海水
“那么,你这十五年的每一天,都是我的。”
十五年之后。
烈日暖阳,海风拂面,海浪声连绵悠长。
在沙滩旁的岩石上,尤许眯了眯眼,看向身侧的于祀,说“我死了的话,就埋在”
她指了指海边上的一处小山坡“那里吧,离海近,一眼能看到海,这样我就能一直陪着你啦。”
她语气轻松,却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你可要好好活着,我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监督你有没有在水里好好吃东西。”
“好。”他的声音极低,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之前尤许提过几次,但于祀一直没松口,怕他另有决定,所以反复念叨着,好在他终于答应了,他说过,鲛人是不会撒谎的,对誓言和承诺尤其郑重。
只要他答应了,那么问题应该不大。
尤许放下心,看着脑海中的个位数积分不断削减,她笑了笑说“于祀,我突然想看那个被你冻成冰的蒲公英花圈,你去拿给我看看吧。”
于祀点头起身,从岩石上跳入海中。
尤许缓缓地闭上了眼。
于祀取来花圈,看到尤许沉静安详的面容,好似睡着一般,只是再也不会醒来。
他并不意外,只是呼吸克制不住地颤痛。
他把花圈戴在她的头上,将她搂入怀中,面朝着大海。
过了一天一夜,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一同朝海观看日出日落,在太阳渐渐没入海平线时,他们叠在一起的影子落在身后的岩石上。
最后一抹余光沉落,于祀抱起尤许,爬上那块小山坡,他化出利爪,刨了一个很大的坑,轻手轻脚将尤许放进去,自己也躺进去。
最后他一挥手,坑侧的泥土覆盖下来,埋住了他们。
是啊,这是他第一次撒谎,也是最后一次,只为了让尤许安心地走。
作为鲛人的他,比起放弃生命,更害怕孤独一世。
在漫长无尽头的岁月里,靠着逐渐模糊的记忆熬过日夜,他不愿,也做不到。
过了几年,那块小坡上长满了蒲公英,一束束一团团,面朝着大海,轻轻摇曳。
不时有一阵阵地海风吹来,伞状的蒲公英种子随着自由的风,落入海里,又顺着水光远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光,沧海桑田,原本的海洋退去,变成了田地。
有人开垦那块小坡,将蒲公英斩断,刨开泥土,才发现里面有两具紧紧相依的白骨
一具是人形,另一具有条鱼尾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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